論唐寅詩歌的藝術特色

陳娓娓

【摘要】本文就藝術特色方面對唐寅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了探討,并結合其獨特的人生遭際,分析唐寅作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瀟灑外表下的內心苦悶,和他創(chuàng)作上前后階段呈現(xiàn)出的秾麗與俚俗的迥異風貌,以期使讀者對畫家之外的唐寅以及他所生活的時代,有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

【關鍵詞】唐寅;人生道路;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特色

明代到了弘治、正德時期,社會情況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社會經濟在經歷了一個較長時期的休養(yǎng)生息后,出現(xiàn)了較為繁榮的局面。經濟的發(fā)展給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新的生機,尤其是在經濟發(fā)達的吳中地區(qū),涌現(xiàn)出一批任性自適、灑落不羈的文學人士。他們不受當時聲勢浩大的“前七子”復古運動的影響,獨樹一幟,“以抒寫性情為第一義,每傷綺靡,亦時雜風俗語,卻處處見出他們的真來。在群趨于虛偽的擬古運動之際而有他們的挺生于其間,實在可算是沙漠中的綠洲?！?1)這其中,名列“吳中四才子之一的唐寅,便是一個杰出的代表?！笨疾焯埔脑姼鑴?chuàng)作,可以看到他在早晚期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藝術特色來。

(一)

唐寅,初字伯虎,一字子畏。明憲宗成化六年(1470)出生于吳縣吳趨里一個商人的家庭。

明代中葉,在繁華的江南已漸漸萌生了資本主義。商人成為社會上一個引人注目的階層,但其政治地位仍十分卑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根深蒂固。在講究門戶出身的封建王朝,這種出身決定了唐寅只有努力奮發(fā),通過科舉才能考取“功名”,進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云直上。于是乎,唐寅之父唐廣德“賈業(yè)而士行,將用子畏起家,致舉業(yè)師教子畏?！?2)由于這樣的社會和家庭原因,再加上唐寅自幼聰穎,童髫中科第,使他躊躇滿志,充滿了對建功立業(yè)的期盼。效古人懸梁刺股,以求富貴,構成了唐寅少年時代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他有一首《夜讀》詩就絲毫不遮掩地道出了當時熱衷于舉業(yè)的名利心:“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轉長。深慮鬢毛隨世白,不知腰帶幾時黃?人言死后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毙闹胁豢山愚嗟墓?赤裸裸地躍然紙上,從中亦可見吳中詩人任意揮灑,自寫胸次的詩風。

據(jù)閻秀卿《吳郡二科志》中稱,唐伯虎“有俊才,博習多識。善屬文,駢儷尤絕,詩歌婉麗”。寅早年春風得意,由一個市民的身份而躋身縉紳階級的優(yōu)秀行列。此時他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多為秾麗之作,崇尚六朝,講究文辭,代表了士階級文學的風格特色。他有一首《金粉福地賦》即為駢儷之代表?！啊淖乱?無非狎客;兩行垂珮,共號神仙。風里擘衣,接金星而燦爛;月中試管,倚玉樹而嬋娟。青鳥黃鳥,盡是瑤池之佳使;大喬小喬,無非銅臺之可憐。單衫裁生仁之杏子,松鬢擁脫殼之蜩蟬。錦袖琵琶,眼留青于低首;金釵宛轉,面發(fā)紅于近前。一笑傾城兮再傾國,胡然而帝也胡然天!……”這是唐寅二十九歲那年應試南京時,宴一通候家,即席而作的一篇賦文。全文洋洋灑灑千余字,不但駢儷整齊,文辭華麗,極盡典雅之美,而且氣勢博大,想象豐富,詩人思接千載,從陳王、楚帝到大喬、小喬,悉歸于筆下,且能駕馭自如。賦中描寫,臺觀壯麗、簾幔深垂、服飾燦爛,一派歌舞生平,風光旖旎景象?？梢娞埔鷮篱T的奢靡享樂生活和賦這種文體,是十分熟悉的,否則如何能略作思索便寫下了這錯金鏤彩之長篇。

在唐寅的詩歌中,這類色澤秾艷、偏近六朝風格的作品幾乎占了近半數(shù)。不妨再來看看這首《春江花月夜》:“夜霧沉花樹,春江溢月輪。歡來意不持,樂極詞難陳?！痹妼懸粚η槿嗽诖航?花前月夜下的幽會。前兩句寫景,夜霧籠罩了花樹,顯得非常的幽暗,這時一輪圓月從江波上涌起,灑下清輝滿天。一暗一明,互相映襯,渲染了美麗而略帶神秘的情調。后兩句以女子的口吻,自敘見到情郎后心旌搖蕩、喜不自勝,竟至于難以言說,此時無聲勝有聲。詩到此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限余意。詩沿用樂府舊題,而一對年輕生命繾綣無已的情愛的加入,令其風格更接近于六朝詩。六朝詩人大多持唯美的文學觀,排斥政治與道德準則對文學的束縛,強調文學的純藝術目的,即抒情與審美的價值。他們的詩歌大多有語言精巧、色澤秾艷、音節(jié)流暢、情調哀傷的特點,擅長于描繪女性體貌,表現(xiàn)男女情欲。唐寅早期詩歌崇拜這一風格,與其生活的年代不無關系。明中葉以來隨著江南城市經濟的發(fā)展,反對個性抑制的要求再一次抬頭,文學中的情感表現(xiàn)也變得活躍起來。于是許多文人對六朝詩風重新發(fā)生強烈的興趣,唐寅便成為了這一文學風潮的主要實踐者之一。

但是一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不僅與其年代相關,更重要的是與個人的生活經歷緊密聯(lián)系。正當唐寅春風得意,以為從此可“聯(lián)步上京華”(《題畫》)之時,難以預料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場科考案,使他被革去解元之名,貶為吏。這對于高才自負的唐寅來說,不啻為一沉重的打擊,向來倜儻不羈的才子飽啖了世態(tài)炎涼:“僮仆據(jù)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門而噬。(3)冷漠的現(xiàn)實,使他深切體會到“人心不古今非昨”(《怡古歌》),看透了“交不以心惟以面”(《席上答王履吉》)的世態(tài)人情。心靈遭受重創(chuàng)的唐寅不甘再忍受被謫為浙東小吏的侮辱,辭去不就。所謂“士也可殺,不能再辱!” “大丈夫雖不成名,要當慷慨,何以效楚囚?(4)”脫離了封建官場這一是非之地,出門壯游。唐寅“弱居庠序,漫負狂名”(5)在早年已具有狂誕的性格,如今他有意識地顯示或強化之,變得更為頹放,以磊落不羈之才,放浪形骸,終日過著縱情詩酒、寄意名花的生活,以其求得狂放中的個性宣泄。而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山水詩和題畫詩,或雄渾奔放,或質樸明麗,成為唐寅全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具藝術價值的一部分。

(二)

一場科考案改變了唐寅的人生道路,也改變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風格。他從縉紳階級中背叛出來,鬻文賣畫,養(yǎng)家糊口。在桃花塢這個世外桃源里“與客日飲其中(6)”,詩文作答。從此舍棄了典雅的詞句,“托興歌謠,殉情體物,務諧里耳,罔僻俳文”。(7)顧元慶在《夷白齋詩話》中也說:“解元唐寅子畏,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

明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很不景氣,明初臺閣體壟斷了文壇,內容上粉飾現(xiàn)實歌功頌德,藝術上雍容典雅毫無生氣。而后前后七子的復古運動,又深刻摹仿古人,缺乏真情實感,而唐寅卻能夠不加雕飾,直抒胸臆,相比之下,他的作品就顯得更加清新可喜了,例如他的《把酒對月歌》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今日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月如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詩人把酒對月,想到與自己一樣懷才不遇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學李白,比李白,還公然以李白自況?！拔乙膊坏翘熳哟?我也不上長安眠?！碧埔赃@種大白話的形式表明了自己狂放不羈、藐視權貴的生活態(tài)度。末尾兩句則極其洗練地描繪了桃花庵的景色,使人感到情景交融。全詩用非常樸素流暢的語言抒發(fā)了他的思想情緒。率意造語,不以鍛煉為工,似不經意,但立意新穎,明快自然,在有意無意間塑造出了詩人潔身自高的形象,突出了胸中的郁塞之氣。且讀來瑯瑯上口,頗似于李白的古風。這一俚俗風格語言通俗淺白,亦莊亦諧,喜笑怒罵皆成文章,更易抒發(fā)作者的真性情。

唐寅籍著手中之筆,盡情宣泄心中的憤懣,發(fā)表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但由于階級和時代的局限,詩人不可能找到徹底改變這一不平社會的途徑。在無可奈何之下,乃放浪形骸,寄托漁樵,借懷物以忘憂,賞花泉而自賞,貌似歡娛,實則隱哀。試看他的一首膾炙人口的《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仙桃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馬車,他得馳驅我得閑。別人看我忒瘋癲,我看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話無酒鋤作田。

寄身于花下,托哀于杯酒,賞花飲酒構成他特定的生活內容。其實,考察唐寅的一生行事,聯(lián)系他在作品中所流露的思想情緒,我們可以看出他的飲酒有著復雜的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是現(xiàn)實社會在他思想上和生活上的折射,這個折射一方面是他的自我陶醉,另一方面也是他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與現(xiàn)實相對抗的表現(xiàn)。詩的主旨“不愿鞠躬車馬前”,以正反對比的手法闡述貴者之不足取,貧者之樂逍遙。對這首詩,我們不能從其消極方面來品評,應從造成他寄情杯酒,看穿仕途的原因來分析。他面對昏濁俗世,到處都見蠅營狗茍,勾心斗角,反對又無能為力,進取又前路閉塞,因此他只能借酒排遣,以解愁悶。甚至還可以說是借酒避禍,這并非詩人所獨創(chuàng),乃是古已有之。但這首詩又不能從其樂的方面來賞鑒,不能只看到其“半醒半醉日復日”,還要看到“借酒澆愁愁更愁”,靠醉忘憂最多只能換取一時的麻痹,并不能真正的忘憂。所以,全詩寫樂只是表面,寓哀則是實質,是強為歡笑的眼淚,無可奈何的呻吟。透過詩人灑脫的外衣,我們看到的卻是他那痛苦沉重的心靈。

再觀其《花下酌酒歌》,則更能洞知他內心的哀轉回腸:

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天時不測多風雨,人事難量多齟齬。天時人事兩不齊,莫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難種不長開,少年易老不重來。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全詩托物而言情,前兩句借花的凋零而感嘆流光易逝,老大無成,只好賞花把酒高歌,歌的內容由花開花落,人生易逝,轉而感天時不測,人事多變。這是詩人親身經歷的際遇,也是他仕途遭際的反響,決不是無病呻吟,借花喻人,以物移情的違心之樂。這其實比垂淚的悲哀,更痛、更苦。以樂景寫哀而倍增其哀。唐寅的這首《花下酌酒歌》還深深觸動了晚其二百五十多年而生的曹雪芹,《紅樓夢》中《葬花辭》借著黛玉的口念道:“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瓲柦袼廊z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葬花辭》與唐寅的這首詩驚人的相似,顯然有精神氣質上的共通。像唐寅、曹雪芹這些曠世才子,面對著落紅點點,面對著空蕩蕩的宇宙,他們又如何能保持內心的平靜呢?

在《唐伯虎全集》中,凡題為“歌”的,計十九篇,都寫得淺顯如白話。尤其是《一世歌》、《一年歌》、《百忍歌》、《解惑歌》等,專說淺近的做人道理,如《百忍歌》:“朝也忍,暮也忍;恥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饑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好也忍,歹也忍?！痹娙藢⑷淌茏馂橐环N處世哲學,是安撫心靈痛苦的靈丹妙藥,帶有諷世意味,又全是俚詞俗調,跟一般文人雅士的作品相去甚遠。無怪乎稍晚于唐寅的王世貞,站在封建正統(tǒng)文人的立場上,譏之“如乞兒唱《蓮花落》”。(8)但這只是一種偏見而已。

(三)

一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總是同其人生經歷有關?？婆e之路不通使唐寅致力于繪畫,成為一代名畫家,留下了大量精美絕倫的畫,而他又喜在畫上題詩,所以題畫詩在他所有的詩歌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疾炱漕}畫詩,同樣也體現(xiàn)出意新詞舒的特點來,如《畫雞》:“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痹姷念^兩句用紅冠、白羽相互對照映襯,寫出雄雞優(yōu)美高潔的形象和落落大方的神態(tài),后兩句則巧妙地運用了擬人化的手法,借用雄雞每日一次長鳴報曉的特征,贊頌其輕易不鳴,鳴則動人的品質。也表現(xiàn)了詩人自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情懷。讀著這樣的詩句,仿佛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狂放不羈、傲睨公卿的詩人形象。

王安石曾說:“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殊不知,尚有諸多生動俗語留給了這位吳中才子。清代袁枚曾頗有見地地指出:“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9)我們就拿袁枚的話為唐寅的詩歌作注腳吧。

【參考文獻】

[1]唐寅《唐伯虎全集》[M],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6月版。

[2]《唐伯虎三種》[M],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版。

[3]陳建華《中國江浙地區(qū)十四世紀至十七世紀社會意識與文學》[M],第三編第二章,學林出版社,1992年版,175—180頁。

[4]駱玉明,《縱放悲歌》[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12月版。

[5]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第七編第二章第二節(jié) [M],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3月版, 242—247頁。

[6]宋戈,《論唐寅詩歌的藝術特色》[J],遼寧大學學報,1985年第3期。

[7]孫植,《論唐寅詩的情志內容及其人格表現(xiàn)》[J],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0卷第2期。

[8]甘典江,《唐寅的吶喊——〈桃花庵歌〉解讀》[J],文史天地,2004年8月

On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Tang Yin Poetry

Chen Wei-wei

(Ninghai College of Ningbo Radio & TV University, Ninghai 315600, Zhejiang,China)

【Abstract】In this paper, in terms of artistic features of Tang Yin's poetry was discussed, combined with its unique life pw, analyze Tang Yin as "First Jiangnan Libertine" casual exterior of the inner depression, and his creativity around the stage to make any difference Nong-li and vulgar totally different style, with a view to the reader outside the painter Tang Yin and his live in, there was 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Key words】Tang Yin ; Life Road;artistic features of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