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規(guī)矩都在外面落幕
我刺啦一聲,拉上一扇新門。
油漆滲在手上,藍色的
也潑在禮物盒禮貌的絨毛上
被我和頭頂?shù)哪侵皇?/p>
均勻地涂抹,反復地
涂抹。又是這樣的一天
我撫養(yǎng)自己像只晚點的鐘表
天黑時在蛹殼里按時接收一雙手掌
燒焦后的清冷,并在將至的
定時中被迫套上新的一副。
安靜的藍色說明書改了又改,
永遠有新的身份把它開啟。
只要指尖下勾輕輕一觸
卡殼的臉就吱吱呀呀,腫起
量產(chǎn)的遲緩微笑。疲憊的
制暖器渾身咳嗽,為暗中背叛了
電工師傅砌下的能指膽戰(zhàn)心驚。
水珠還攀在謹慎平行的葉片上
教他幾乎落下淚來。而那天
一副同樣顫抖的手也教導了他
藍色。他套上一件單薄的房間
混進這片人人喝彩的藍色叢林
竭力生長。我卻總是不夠幸運
去埋葬隔墻一具逆來順受的棺木
我把扇扇門挨個推開,新的
舊的,奔跑著躲進我的那份
禮物盒里,和它一起變藍。
沒有人會來掛上明亮的彩燈
把我的一生遞給我,在晦暗
中。我不受控制地溶解,我不能
答出任何字句。
2019.12.22
輕軌要坐到莘莊。見面后的
第一件,是去咖啡店吃早餐
你調(diào)侃完奶牛色的運動服后
遠景的環(huán)形臺階,比早前更明亮
公園前,一個孩子騎上滑輪車
額旁的小卷發(fā)揚起一點
隔著一面落地窗,
摔倒后的哭喊同樣安靜。
我們依舊不能理直氣壯談未來
穿過廣場,泡沫狀的人影反復
修剪視野。紅頂遮陽棚和兒童節(jié)
分享一片親情的水域。
等到了下小雨的成都
我們都陷入同張機票的逼仄
燈籠般緩慢搖頭的暖爐從四面漲潮
兒童節(jié)過三年,我開始侍奉一些
新習慣。用指腹摩擦圖書館里
桌沿斜出的木刺,也習慣于
更多不經(jīng)意地為它所傷。
當我們終于來到公園中心
那處空置的劇場,水泥變得
潮濕、松軟。湖上沒有說話的聲音
兩只鴨子,喂養(yǎng)下午的膘情。
2020.2.21
“我也想游泳,可是我不會?!?/p>
轉(zhuǎn)過街角的車燈,恍惚間
也許你真看見了一座飄雪的湖。
更早的時候,包廂的四壁
都在撲向你。而你閉上眼睛
角落里,一句凍得發(fā)抖的歌詞
像只小獸,被你輕輕地抱了出來。
腳下的路,漸漸長滿了荒草
它們的枯黃負有使命。它們
不言語。許多的白發(fā)流淌在墊子上
風雪出生時就舔過了你。
現(xiàn)在的你,大概比那時
要更加清瘦了。
消失使你的時間流得很慢
沙石沒有再堆出可以涉足的淺灘。
將醒時,我夢見我的醒來
湖水寂默無聲,新雪
遮掩了所有的枯枝。
2019.12.6
*喬伊斯著有同名小說,收錄在《都柏林人》中。
痊愈如在黢黑的樹洞里慢慢填上荒草。
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場大病。
在我很小、很脆弱的十幾年
發(fā)燒永遠伴隨發(fā)冷。一個正在趨向凍結(jié)的
處在沸點的時間使我手指顫抖
如同把握著具有曠野般穩(wěn)定性的鑰匙。
而這枚頂針終于再次
依偎在我身上,在二0一九年的年末
升起了二十年,不腐的釣線。外賣員俯身
置換走一個季節(jié),依然在風里飄揚
如藍色垃圾袋,依然游刃有余。
再下沉些的土壤里,碼頭工人躬身在浮橋上
負重挪移,有類似于成行的遠古圖騰。
前輪滑出盤山公路,懸空的時候
外公的手指望到了集裝箱卡車
輪舵空蕩蕩的前額,肅穆,而不再痛苦。
在今天這片向四面八方繁衍的草地
我明白了你也只是一面我種植溫柔的
墨中鏡。如果金魚開始呼吸
它會是透明的,像鑰匙深入的所在。
如果一場大病降臨,就像麻雀成片
停留在廣場中央,為我祈禱,
將四散奔逃用作和平的隱喻
就是我們這物種獨具的殘忍。而這
祈禱我無法辜負。我必須要告訴你
(你既作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
夜晚太狹窄,不能將我們同時囊括)
來這兒的時候,我看到躺在路上的楊樹葉
孵出了堅實的腳掌,鐫刻在清清白白的
鵝卵石上。在鵝卵石的殼中
我們流動。
我們終于成為了一顆似淚的鵝卵石。
2019.12.5
“我也想游泳,可是我不會?!边@是對一種充滿遺憾生活狀態(tài)的準確描摹。在王淵之的詩里,許多使命無法達成,因為“我們依舊不能理直氣壯談未來”,同時逼仄、狹窄、殘忍的“停擺”也時時提醒我們,“在0一九年的年末/升起了二十年”。但生活總在前行,藉由溫柔的詞語,我們似乎就可以在時間之河上流動得更圓潤一些,“寂默無聲”地欣賞“一顆似淚的鵝卵石”。
雖然嘴上說著“我不能答出任何字句”,但王淵之還是用溫柔的筆,抒寫著一個壯麗時代下,個人的成長和漫游。少年情之所至,一切意象本身也就自然而然地化為“小獸”,如饑似渴地舔舐著生活的外殼,露出其中金燦燦的本真來,難能可貴。
——木手 詩人
這種感覺過于獨特,因此我無法確定這種沖擊是否是各異的:這組詩把我排斥在一種時空之外,仿佛我和淵之詩歌中所構(gòu)造的世界互不打擾。這絕非貶義——這種感覺與文本之間的歧義并不來源于作者的孤傲,而是一種寧靜的任性。
淵之的詩歌里有許多的現(xiàn)身的“你”(“都在撲向你。而你閉上眼睛”《Araby》,“我必須要告訴你(你既作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十個月,醒來并在樓前草地上看到鏡子停擺》等等),也有許多透明的“你”,可能是《冬至》里明亮的彩燈。與我閱讀的大部分帶有第二人稱的詩作不同,這些“你”,無一例外地,不是作者邀請讀者的通道。更詭譎的是,閱讀行為本身讓我有了現(xiàn)場感,仿佛站在淵之身邊,如同他世界外的靜物,哪怕去“調(diào)侃奶牛色的運動服”。這種“在現(xiàn)場”張力的出現(xiàn),應該是建立在傳達之上的一種篤定。
這組詩歌讓我在閱讀時不住地思考一個問題:淵之在他的世界中是什么?答案可能并不唯一,在這里可能是藍色的“禮物盒”(《冬至》)、慵懶的“鴨子”(《雙城記》)抑或是被新雪掩蓋的枯枝(《Araby》)等等。我曾很喜歡探究詩人的“本體”,但我更愿意看到,淵之在這種長久的排異反應中、在本體不斷的更換和嘗試下,使自己的面目愈發(fā)清晰。
——周一木 詩人
王淵之樂于寫詩人的自覺。即使作為一位詩歌入門創(chuàng)作者(雖然這樣的評價出發(fā)點不太公平,似乎也沒有什么益處),他也已經(jīng)明白那些繁雜的詩學資源怎樣受控于詩人的欲望;而詩人的欲望,又是怎樣受控于詩的形式,從而維持他那虛弱而穩(wěn)定的平衡的?!叭缤盐罩哂袝缫鞍惴€(wěn)定性的鑰匙”(《十個月,醒來并在樓前草地上看到鏡子停擺》),一種純潔的語調(diào)在詩行中安排敘事——說是安排,不如說是建筑,“恰似一座大教堂的石匠/堅韌地變成石頭的鎮(zhèn)靜?!保ɡ餇柨恕稙槲譅柗虿舴狻た柨肆_伊特而作》)里爾克說:“詩并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不是感覺——而是經(jīng)驗?!睖Y之無意追求奇詭刺激的語言帶來何種“感覺”,卻“依舊游刃有余”,他敢于在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中徘徊、搏斗,就像在藍黑色的海邊等待日出。對應地,日出的經(jīng)驗來源于沉默和沉默之間的緊張感:“我夢見我的醒來/湖水寂默無聲”(《Araby》),“湖上沒有說話的聲音/兩只鴨子,喂養(yǎng)下午的膘情。”(《雙城記》);可是“在晦暗/中。我不受控制地溶解,我不能/答出任何字句。”(《冬至》),又或者“我必須要告訴你/(你既作為一件生命,又是我的影子/夜晚太狹窄,不能將我們同時囊括)”(《十個月,醒來并在樓前草地上看到鏡子停擺》),對表達的猶疑、確認或逃離,讓詩人的欲望更顯豐滿和溫煦,也是他詩意的源泉。淵之的詩中還有很多這樣的小圖景,具有它自身迷人的張力,期待更新、更流動、更多面向的作品。
——劉亦奇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