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鐵
第一次見到埃特加·凱雷特是在復(fù)旦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課堂上。大概因為上海的霧霾,也可能是前一天與上海詩人們的城市漫游耗盡了氣力,他灰白著一張臉,細不可聞的聲音里還摻雜很重的鼻音,全程有如自言自語。在他的散文中講到過這樣的情景:艙門封閉后十幾小時的飛行,把他運到了十幾個陌生人面前,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有可能照著既定的文本,也有可能天馬行空即興發(fā)揮一氣,全看當時的心情,事后則得依靠護照上的戳記來回憶到底去的是哪兒。他還是個虔誠的素食主義者,這可為難壞了負責招待的老師,大學食堂里要挑出一桌子像樣的純素并不容易。最終,大伙兒決定由著各人的口味大快朵頤,放任凱雷特靠一瓶零度可樂續(xù)著命。
當時我還未接觸埃特加·凱雷特的作品,基于親眼所見和一些訪談報道,他留給我的印象有些“傲嬌”外加“弱雞”:他曾在波蘭一幢直徑只有幾十厘米的窄屋中作息、書寫,傳達猶太受難者在集中營里受到殘忍禁錮的歷史,挺行為藝術(shù)的。但是,當了幾年文學編輯后,我多少也有了經(jīng)驗,那些看似浮夸的表象,只是波瀾壯闊的內(nèi)心戲經(jīng)過羞怯與敏感的折射后形成的虛像而已。
所以,我既驚訝又毫不奇怪,他身為一名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同時又是從事創(chuàng)意寫作的作家,跟同學們在課上分享寫作貼士時格外實誠,一條條全是技術(shù)干貨。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建議同學們“從中間開始寫”。根據(jù)他的理論:“寫完一個作品,試試從中間開始讀,是否也能成立?如果讀得通,那中間之前的部分就應(yīng)該去掉,就像去掉烤蛋糕底部那圈焦了的部分?!惫植坏?,你要是去看他在中國最出名的小說集《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的話,很少有看了開頭便猜到結(jié)局的,因為你能看到的,本非故事真正的起始,那被略去的開頭需要你調(diào)動想象力自行補完,這也是凱雷特能夠在極短的篇幅里對人心一擊即中的有效方法。聽說歌手范瑋琪就曾拿著繁體字版在車上曬過微博——誰讓這文字實在有速度與激情啊,誰讓作者的野心可是“想成為神的巴士司機”啊!
后來,凱雷特的作品被引進了,畢竟有過一面之緣,我想,如果能翻譯他的作品,豈不妙哉!《美好的七年》竟然真的成了我的第一本譯作,接著是《最后一個故事,就這樣啦》,隔了五年,我又翻譯了他的兩本圖畫書《長頭發(fā)的貓咪男孩》《小小的王國》以及全新故事集《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其實《最后一個故事,就這樣啦》英語版書名叫The Nimrod Flip-Out(我翻譯成“七竅生煙”),《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常》英語版書名叫Fly Already(我翻譯成“縱身一躍”。兩次都被改成了時下頗受青睞的長書名,可能編輯覺得更符合他所理解的作者氣質(zhì)咯),總之,兩個英語書名都有一種想要疏離、擺脫、拋棄的味道。他到底想擺脫什么呢?也許,就是與“失?!毕鄬Φ囊环N“正?!睜顟B(tài)吧。
他想擺脫正常的故事。對于作家來說,敘述形式的創(chuàng)新和試驗可謂職責所在。Stereotype和cliché大概是所有創(chuàng)意工作者的噩夢?而在講故事方面,凱雷特可算是天賦異稟的了?!捌娈悺薄澳吧薄坝腥ぁ?,別人需要苦心經(jīng)營才能獲得的評價,他在看似隨意、自然、有如聊天般的口吻里輕而易舉地做到了。富有技巧性的故事像一個機關(guān)重重的復(fù)雜游戲,而讀者披荊斬棘破開作者精心搭建的迷局后,智性獲得的滿足感和釋放感與酒醉后的巔峰體驗十分相近。追求新鮮的形式是青春活力的標志之一,難怪凱雷特在豆瓣網(wǎng)這個文藝青年的聚集地擁有為數(shù)不少的忠粉。
如果你翻開新書《銀河系邊緣的小失?!?,會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目錄中并沒有書名的同名篇目,難道它不配擁有名字嗎?不,它是像幽魂一般,在書中不時飄忽閃現(xiàn)。那是一份啰里八嗦、來回掰扯的郵件記錄,不太均勻地散落在其他故事中:寫信人瓦爾沙夫斯基非要在大屠殺紀念日這天帶母親去玩密室逃脫,理由是作為大屠殺幸存者,母親需要在這一天找點娛樂以回避痛苦的記憶。而法律規(guī)定了大屠殺紀念日這一天是要舉國同哀的。為了說服密室逃脫的經(jīng)理接待他們,他又是姓氏溯源又是假設(shè)推理,既聲淚俱下地哀求又胡攪蠻纏地道德綁架。在故事的最后,身心俱疲的經(jīng)理現(xiàn)出了原形,他竟然是個分子形式的外星先遣特工,并決定徹底切斷與眼前的銀河系邊緣物種的聯(lián)系。凱雷特用外星人的視角指出:這一物種格外傲慢,一味強調(diào)自身的苦難,對他人的付出置若罔聞,一旦外部規(guī)則不符合自身的利益,就善于曲解并極富攻擊性,如果與這樣的族群開放往來,必然對本族群造成不可挽回的威脅。讀到這里,不禁拍案,最近頻繁的“種族”爭論里,瓦爾沙夫斯基的身影不在少數(shù)。
凱雷特想擺脫的,還有“正常的生活”。其實,他的個人生活挺尋常的。在這里我仍想多提一下他的散文集《美好的七年》。因為這部集子用了非虛構(gòu)的筆法,最清晰地體現(xiàn)了凱雷特真實的個人情緒。他首先是一位疼惜兒子的慈愛父親、依賴眷戀父親的淘氣兒子。說起父親獨闖西西里的傳奇,糾集一支吉普賽樂隊在法國大使館門邊撒尿無意間邂逅母親的浪漫故事時,語氣中滿是自豪;他還是個“坑娃”的奶爸,兒子列維在他筆下,小小年紀就被觀察到所向披靡的掠奪能力和推卸責任的天賦,就跟天生的政治家似的……《美好的七年》之所以受中國讀者的歡迎,大概是因為書中不少情緒邏輯讓我們感覺很親切。有一個情節(jié)我挺難忘的:主人公打電話去電信局,用嚴肅的口氣質(zhì)疑自己被扣除了超額的話費,但接線員的態(tài)度比他更大義凜然,責備他在國家戰(zhàn)局危難時,怎么還有心情顧著話費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這口氣是不是很熟悉?當志愿者們?yōu)榭挂咭痪€的女性醫(yī)護人員籌措經(jīng)期衛(wèi)生用品時,留言評論中“國家大難當前,你就關(guān)心褲襠里那點事”同樣赫然在目。
但是,作為大屠殺幸存者的后代,作為以色列人,凱雷特的日常生活中有更為切近的戰(zhàn)爭背景、民族傷痛的烙印。即便如今,以色列人生活的常態(tài)依然是:一幕連著一幕的非常事件。在《銀河系邊緣的小失常》里,有一篇《北極蜥蜴》延續(xù)著“美好的七年”時期的風格。故事是以第一人稱講述的,主人公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孤兒,卻已經(jīng)是一名看慣腥風血雨的士兵了。他改寫了自己的遺囑,由此面臨兩難抉擇:如果他死了,遺產(chǎn)將留給因救他而致殘的長官;如果他幸存,將帶著積蓄回到相依為命的摯愛女友身邊??蓜e小看他的財富哦,那是29個世間難覓的高階“寶可夢”角色,有了它們,戰(zhàn)爭的恐怖和殘酷如同兒戲。主人公最后還不忘自我調(diào)侃一把:無論活著還是死了,總有一個人要失望,好在謎底很快就會揭曉?!栋装濉穭t是一個很有新意的蘊含科幻色彩的故事,在凱雷特之前的作品中不常見。故事鋪墊了綿長厚實的懸念,像一個高聳的旋轉(zhuǎn)滑梯,人工智能的梗出現(xiàn)得很突?!獜募夹g(shù)層面使得歷史失而復(fù)得似乎已具備了操作性,但技術(shù)的革新真的無所不能嗎?罪惡屠戮留下的精神血窟不是還在汩汩流淌著鮮血嗎?
不過,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著凱雷特鮮明的、一以貫之的文字表現(xiàn)力:有幽默、擔憂(但也幽默)和沉痛(但也幽默)。他的這種個人色彩頗為濃厚的寫作方式,經(jīng)常遭遇麻煩。他的小說進入以色列中學課堂,有教師上街游行抗議,還有老師說就算被解雇也不教他的作品。面對挫敗和傷痛,一般人慣于用嚴肅的儀式來紀念,但是凱雷特的作品卻讓他們看了開頭,猜不到“應(yīng)有”的結(jié)局。
雖然否定和抗議此起彼伏,這個外表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人卻十分無畏堅定。他說:在虛構(gòu)故事里,沒有任何借口可找,作者就是上帝,人物的成敗,責任全在作者。言下之意,無論這故事讓你喜歡或是不適,猜得透還是看不懂,都無所謂,因為他就想這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