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寺桃花盛開

姜博瀚

1

王士軍站在北寺大街上罵罵咧咧的，酒瘋子，你他媽出來應(yīng)戰(zhàn)吧。

大清早的像一只打鳴的公雞。王士軍蹲在北寺大街的院子里提著褲子隔著土墻破口大罵，高亮你丫挺的喝死算逑。別他媽整天來敲我的鐵門，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整。你他媽的知道我心臟兩個支架，還往死里帶我喝。有你這樣的狗雜碎么？

高亮在土墻那邊的院子里大喊，王哥你昨晚又喝多了吧？一大清早還不刷刷牙。

北寺村的每一天都是從昨天開始，而北寺大街的早晨從王士軍對高亮的對罵聲中開始。

我總覺得王士軍的大嗓門天生是演話劇人物的料。一個禿腦袋殼滾圓滾圓，結(jié)實的肌肉像七八十年代日本電影里的硬漢形象?？墒敲看嗡伊奶?，他又總是跟我說他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和脆弱。他的眼睛里不堪一擊的哀怨完全不像罵人時候的兇猛。

王士軍，他住在北寺大街路口鄰近省界公路口的一座鐵門里。他的習(xí)慣是每天把穿過的或者不穿的衣服、內(nèi)褲、鞋子疊放得板板正正。各種花樣百出的帽子掛了一房門。像是木頭板上又長出了一片人頭似的，高亮說這些空帽子晚上在黑影里顯現(xiàn)出來是很嚇人的。他的整潔程度也都不應(yīng)該是這個年齡段的任何人能做到的。他都有了一個小孫女，做爺爺三四年?？墒撬指艺f，他的內(nèi)心里住著一個少年，懷揣夢想的少年從他面前掠過。他老婆給他打來電話，他說還有什么事嗎？我忙著呢?？瓷先鄞鸩焕砗軣┑臉幼泳蛼炝?。這個時候他顯得簡潔利索不拖泥帶水。高亮每次捂著嘴學(xué)給我看的時候，他說王哥接起電話就直來直去，有事說事，借錢沒有。我靠，一定是下一撥網(wǎng)紅之詞。

北寺村住了七八百位畫家。整個通州宋莊呢，那就住著成千上萬的藝術(shù)家，數(shù)不勝數(shù)。王士軍和高亮是我認(rèn)識的那么多畫家里面精神層面最高于生活層面的人。

王士軍騎車去買了一份涼皮拌黃瓜，兩罐子關(guān)外燒酒掛在車把上。高亮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他緊跟著補(bǔ)充道，這是我兄弟，我能有什么辦法。我真是很為他的生活操碎了心。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是真的明白。他們倆這么相似，中間隔著一道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餓死。高亮用一句很流行的話說，這就是住在隔壁的老王。我王哥。

2

老王剛來宋莊的時候三十多歲，在其他畫家面前，還是數(shù)不著的小王。那時他從通州區(qū)工人俱樂部辭職，專心畫畫。來宋莊一呆就是二十五年，四間房子里垛滿了一幅幅美輪美奐的油畫作品。鄉(xiāng)村電線桿子矗立，電線耷拉下來。農(nóng)村大院子都放不下他的畫。高亮的畫框落著塵土，難以分辨作品的油彩和畫作年份的時間。我問他怎么不把作品拿出去撲打撲打上面的灰塵，他總是說沒什么好心情，就任意處置一邊。只有某一天策展人帶著畫商來看畫的時候才搬出來，放到遠(yuǎn)處靠著瞄一眼。高亮用迷離的眼神看著這些東倒西歪的毫不值錢的東西說，來宋莊總得失去點什么。失去家庭，失去婚姻，失去一切。都是失去。說這話的時候回憶著他原先是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因為他常年在外作畫照顧不上家庭。妻子懷孕在身。她鼓鼓著一個大肚子沒人照顧，有脾氣的時候眼前也沒人可以撒氣。等她把女兒生下來之后，她就提出來離婚。一個月后，他走了。高亮不算是凈身出戶，也差不多是干干凈凈地離開了。他根本沒有為這個家積攢下什么來。之后，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相繼離開人世。對他是更大的精神打擊。從宋莊到小堡，然后是喇嘛莊，再到北寺，十年里他換過四個居住地。這些年來光房費就欠了北京房東七八萬的租金。當(dāng)游敏、姜永杰、祝萬水、萬里亞紛紛對他的生活提出建議的時候，他總是說，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主宰，換成別人誰都不會像他活得這么好，早就餓死了，可是他依然過得很好。姜永杰還說，你他媽的先把你的大門牙鑲上，別張嘴閉嘴像個老太太似的，真你媽的丟死人。

3

王士軍喝多了酒撇嘴說，誰跟他一樣。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很愛我的家。他就是一個瘋子，十足的不正常的瘋子。我實在看不慣了，就把丫拖出去抽一頓。別給丫臉不要臉。你媽的，天天這樣喝。誰受得了，博導(dǎo)天天給你送來酒，你別以為人家欠你的。就你那一張臭畫送給博導(dǎo)還感激你，送給我我給丫的點上火燒了。你看看有幾個人從大早晨起來就喝酒，喝完了睡到中午才起床，到中午繼續(xù)喝，下午晚上更閑不住。我告訴你，你得畫畫。你不能這樣下去。懶逼人一個。

高亮把頭發(fā)往后一抿，王哥，你少說點吧。你是我的王哥。我尊敬你，一個人一個活法。換成你，你活不成我這樣。

你別叫我王哥。狗屎。知道么，有多臭你就有多臭。等所有的人都離開你跑了，你就好了。瞧丫挺的那德行，我怎么就那么不愛看你。

高亮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樣，高亮喝酒幾乎是酒精依賴。我們覺得喝了很多，在他嘴里喝了就是喝了沒多少之分。那一天，他們倆又突然找到一起喝上了。一喝就掐。掐來掐去也分不出高低。

在王士軍的院子里擺著一塊藍(lán)色的畫布。他潑墨揮毫折騰了一上午，大汗淋漓地玩起了行為藝術(shù)。然后又裸躺在畫布上曬日光浴。很像是阿里莫迪尼那幅《裸女的側(cè)臥》。他從長畫布的一角卷到了另一角，把自己裹成了《卷席筒》。這天上午劉華從小堡來到北寺，他晚上還要去大劇院看一場歌劇，然后趕十一點多鐘的火車回青海。七年前劉華離開宋莊回到西寧守護(hù)在父母身邊，在那一年里父母親相繼離開人間。第二年妻子也跟劉華離了婚。劉華說從那時候起不想再出來闖蕩世界了，他留在出生長大的地方，一呆又是六年。每天在屋子里念念經(jīng)，打打坐，很像是對自己的一次閉關(guān)修行。劉華這次回宋莊看看曾經(jīng)一起畫畫的哥們兒，一起吃過苦的兄弟們，也許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畢竟今年都五十八歲眼看著直奔六十了。劉華跟我說，你要習(xí)慣王士軍和高亮喝酒吵架的事。剛開始我們也都不習(xí)慣，我說你們倆到外面打一頓再回來喝。結(jié)果兩人就是光靠形體表演打架，而不動手。兩個小時了，你都覺的真的要打起來了，要出人命了，最后還是沒動手，還是放棄了。這種吵鬧的場面你慢慢就熟悉了不再大驚小怪了。博導(dǎo)，如果你受不了這樣的人趁早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許因為劉華晚上趕西寧的火車，王士軍的情緒又低落起來。他乜斜著醉眼問我：我這是怎么了？你能告訴我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你這是怎么了。你好像是喝醉了。你上床躺一會兒。

他裝出一副故意喝醉了的樣子趔趔趄趄地走了兩步又站住。劉華，你丫挺的我告訴你，博導(dǎo)是著名的詩人導(dǎo)演，也是我的小兄弟。我這是第一次在博導(dǎo)面前朗誦，為你送上一首《致大?！匪托校憧丛趺礃?？劉華微微露出熏黑的牙齒，那當(dāng)然好了。我也快四五年沒看你發(fā)飆了。博導(dǎo)，這是王哥永遠(yuǎn)的保留節(jié)目。我他媽的什么保留節(jié)目，因為我只會這一首。還是四十年前我女朋友用手抄下來送給我的情書，因為她長得太丑，所以我才娶了做我的老婆。否則就憑這首詩我就選擇她了。他說表演開始。

《致大?！罚?/p>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滾著蔚藍(lán)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

……

4

他蹲在地上眼角有淚。那時我還是個毛孩子，孤兒寡母的被人欺負(fù)。我母親說自己摔倒了自己就要爬起來，要不別人是瞧不起的。我七歲喪父。我上面三個姐姐，家里沒有一個頂梁柱就是不行。但是我母親很要強(qiáng)，培養(yǎng)我們性格都強(qiáng)大。我母親還夸我說，我兒子真牛逼，他除了不會生孩子，什么都會。我母親是貴族家庭的小姐。高亮的眼睛都瞇縫在一起被酒勁兒拿住了，他說，你瞧瞧她墻上的那張油畫，她年輕時候穿的旗袍。我母親，她從不向生活低頭的一個人。高亮坐在一旁把頭埋在胸膛里就像是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你們的母親都很偉大，還有姜永杰的娘。姜永杰在宋莊畫家里面算是很孝順的兒子。他都六十多了還背著九十多歲的老娘從青島來宋莊畫畫，這一呆就是七八年，逢年過節(jié)背著來背著去，趕地鐵趕火車的是什么滋味。老母親病逝在宋莊，我和萬里亞一起去的時候。老娘吐了一地的血，老姜都傻眼了。像電線桿一樣佇立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怎么辦了好。我說趕緊通知老家的兄弟姐妹，不管他們孝不孝，你要通知到。來不來北京，那是他們的事。你不說，他們最后就會挑理了，說是你把老娘背來宋莊，人死在你的手里。人就是這樣的。有什么辦法呢！當(dāng)王士軍每次說到他的兒童時代高亮都抹眼淚，王士軍還覺得高亮的情感怎么這么脆弱。高亮一哭，王士軍就不高興。

王士軍說：高亮，每次說個話，你都這樣，我可沒讓你哭。惹得大家心情不好。我說我母親，你跟著瞎摻和什么。咸吃蘿卜淡操心。

高亮說，你們都比我強(qiáng)，我是時代的棄子。

他又端起碗喝了一口酒，牙齒像是酸掉了，捂著嘴。王士軍為了活躍一下氣氛，就笑嘻嘻說，你看看博導(dǎo)的智慧，坐著紋絲不動，內(nèi)心平靜如水。你別說你高亮是個棄子，你是好家伙。是不是博導(dǎo)？你最看好高亮的畫。

高亮說，我是什么好家伙。好家伙全掛在山上，我膽子小才活到現(xiàn)在。

王士軍說，博導(dǎo)你說說，他整天喝這么多酒，沒有一點控制力。說喝了這頓酒三天后就消失在人間。這不是頹廢嗎，真他媽的廢物。

“王哥說得對，我玩刀的時候他們還在試水?！备吡涟丫G帖牛欄山又倒了半杯。

“你他媽的別跟我談?wù)軐W(xué)，還是務(wù)實一點好。我聽不懂你的大道理，我就知道你每天畫不畫，你不畫喝什么酒。你喝了酒還不畫?！?/p>

高亮經(jīng)常跟我說，博導(dǎo)，你知道么？千與萬之間零說了算。他們是有了錢才能玩，剩下的全是蒼白。我管你鳥天鳥人，我最大。我認(rèn)可的就是通過。我玩藝術(shù)時你褲襠不存在。其實有些時候我是不明白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他的內(nèi)心在追求什么，他的藝術(shù)幾乎看不見未來，他的生活沒有一點起色。他的女人也已經(jīng)多年前離婚再嫁，而他的女兒二十二歲在莫斯科留學(xué)，以后將會選擇留在國外。那他呢，真是清心寡欲的一副菩薩模樣。身邊連個小姐都沒有，更別說什么情人。每天除了畫就是酒，再無其他興趣愛好。在北寺村看來，這樣的人不多見。在眾多的畫家群里也沒有幾個。商業(yè)經(jīng)濟(jì)馳騁市場，能為純藝術(shù)而活的藝術(shù)家越來越少。王士軍喝點酒的時候就對著高亮說，亮，咱們不是藝術(shù)家?，F(xiàn)在叫我們藝術(shù)家都是罵人的話。我們還沒有做到那份上，不僅我沒做到，你也沒做到，你承認(rèn)不？

“是的哥，你少喝點就做到了?！备吡亮?xí)慣性地伸出三個手頭指擺在王士軍的眼前晃了晃。

“操，三。我這不是高興嗎，哥幾個能聚在一起聊得這么煞底，簡直是太投機(jī)了?！?/p>

那天上午，北寺的天空一片蔚藍(lán)，天氣很熱。戴著紅袖箍的大爺挨家挨戶地查水表收水費。王士軍把老哥邀請到屋子里喝一杯茶再干活，查水表的大爺也很不客氣地坐下來喝一杯濃郁噴香的茉莉花茶。王士軍剛來北寺的時候，你猜怎么著。北寺村書記在大喇叭上廣播說，誰也不要把房子出租給畫家王士軍。實在有人就愿意出租給王士軍的話，我也管不了。但是，王士軍招惹了麻煩的話，你們自己理論去。不要到時候跑到大隊里來找我，埋怨我當(dāng)時沒言語這事。查水表的大爺還說，宋莊自從住進(jìn)來畫家的這十幾年里，你王士軍還是頭一個。我們北寺人還是挺好說話的，不會跟哥們過意不去。提起這事的時候，王士軍還辯解道，我們這些畫家走街串巷，遍布宋莊各個村子的足有七八百位。這得多大的經(jīng)濟(jì)效益啊。再說了，我王士軍不就是喝點酒愛罵罵身邊的哥們而已，我也沒怎么著沖著北寺的百姓啊。您說對不對？

5

十八歲進(jìn)工廠上班，連夜的大雨差點沒淹死我。我回到家里跟我媽說，這個班我不上了。成天的夜班，猴累猴累。我媽說，你不去上班咱們娘倆吃啥。我三個姐姐都出嫁了，我硬著頭皮繼續(xù)去工作。為了我媽，我還能說啥。我的三個姐姐一點女人味都沒有，都是生活的磨練讓她們提前懂得了生活的苦楚，背負(fù)著生活的重?fù)?dān)不得不皈依了上帝。我二姐癌癥晚期，都是因為我大姐和我三姐的話，沒有及時去看醫(yī)生。天天在教堂里禱告。你說這不是瘋子嗎？太殘忍了，我不敢去看我二姐。我心里受不了她忍受的痛苦。

王士軍說，一九六七年我爹自殺，我一個七歲的男孩子目睹了慘狀，這對我成長是多大的打擊啊。我都當(dāng)爺爺了，我有一個可愛的小孫女。我通州有四套房子，我心里不舒服的是都要給我兒子。特別讓我生氣的是，他說我畫那些破畫有什么用。我說，嗨，孫子。這是你老爹唯一的愛好。我給你留下的財富將遠(yuǎn)勝于四套房產(chǎn)。再氣急了我，一套也別想，我提前都處理了它們。

那一頁我翻篇了。我不愿意在通州看著他天天玩游戲做宅男，心煩。我在北寺多好啊，我想畫就畫，我想喝就喝。在北寺，還沒有人說過我王士軍這人不咋地。就算那些老爺們心里算計我?？墒牵憧茨敲炊嗯讼矚g我，我也不出招，否則我還怎么在北寺呆下去。她們那些老公不宰了我才怪呢。

他們喝醉了酒，各自回家。有些時候，誰也說服不了誰，就睡在北寺大街上。

酒喝多了。高亮大門也不關(guān)也不鎖。他就一睡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里坐著姜永杰。姜永杰說，我來看看你。你都虛脫過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呢。

高亮說，你們都活得好好的。別人為什么不能活得好好的。高亮從狼狽中帶著一股自嘲。想抬起頭來，眼睛就有些發(fā)花，又放到枕頭上。

姜永杰遞了一根煙給他，你又喝了多少？你都成酒精依賴了，你是徹底廢了。

6

晚上。王士軍接到宋莊畫家群里的消息，圓明園時期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家劉鋒植因腎衰竭救治無效于二零一七年六月六日凌晨去世。畫家群頓時炸開了鍋?？戳藷o數(shù)人的留言，悼念，王士軍想哭一場。“圓明園畫家村”、“宋莊畫家群”曾經(jīng)在政界眼里不是“盲流”就是“流氓”。晚上喝酒的時候，大家氣氛凝重。才五十三歲，多年輕的男人啊。母親的好兒子，老婆的好丈夫。人生好純粹，藝術(shù)亦鋒植。王士軍發(fā)到我微信里，我用指尖劃動一張張油畫作品，腦子卻一片空白。

初來北京時，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痛苦的轉(zhuǎn)型期，北方深沉抑郁的抒情和北京輕撫的后現(xiàn)代春風(fēng)反差太大了。每當(dāng)我回憶起那時的創(chuàng)作，感覺就像他為了改革開放而白白流走的血。后來“我愛北京天安門”救了他。這個人人都知道的兒歌被他當(dāng)作了引人關(guān)注的話頭。漸漸地，他把這個話頭越扯越遠(yuǎn)，也越來越像他自己。廣場、天安門、紀(jì)念碑、風(fēng)箏、螞蚱、青蛙、酒瓶子、老婆、孩子。從生活中的瑣事到國家大事，題材廣泛，但都富于詩意。他的率性和天真是他藝術(shù)的良好品質(zhì)。把他所有的畫放在一起，他是一個壞孩子;把他的精品放在一起，他無疑是個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讓人憐惜。

高亮起身把飯桌上的殘羹剩飯打掃一遍走出院子。他住在北寺大街四十三號，門口的鐵籠子里那條黑色的藏獒，寬闊的嘴巴，大棉花爪子伸出來的貪婪的樣子令人望而生畏。高亮總是想著它，本來生活就緊巴，給人一副酸不拉幾的窮樣子。每次在外吃完飯菜總要打包提拎回來。他自己也說，我吃狗吃都一樣。他們愛咋說就咋說吧。高亮把一些飯菜倒進(jìn)狗盆里去，不管是肉類還是蔬菜，藏獒自始至終不為所動。而隔壁籠子里的那條臘腸狗活蹦亂跳著掙扎著，甚至是哭唧唧地撒嬌。這兩條狗能活得這么好，我都驚訝。我從來沒有看見房東靠近鐵籠子半步。高亮和它們產(chǎn)生了濃厚的感情。高亮捂著額頭上撞破皮的眼角，流著血。你問他這是怎么了，至少有三次他會這么說，我去狗窩喂狗，被鐵籠子上的鐵片磕傷了。

7

端午節(jié)頭一天，王士軍的老婆就打來電話問他回不回通州過節(jié)。王士軍對著電話大喊大叫地說，端午節(jié)有什么過頭，不就是吃個粽子嗎？我畫畫呢，沒空回去。得了，你就在外面畫死得了。以后也別著家了。第二天，高亮早早地對著墻高喊王哥，我過去給你送兩個粽子，博導(dǎo)拿來了粽子。王哥，你在干嗎呢?？磳γ鏌o人回應(yīng)，高亮就走進(jìn)屋子。三四天都不見王士軍開門，也聽不到響聲，高亮心里有些不安。他打了電話過去問。王士軍說，不是回來過節(jié)，是小孫女住院了。

王士軍回到北寺大街的時候，天氣熱了那么一點。樹陰里灑下來的陰影有一絲涼意。一只小麻雀肉乎乎的，剛剛從蛋殼里孵化出來一周的時間不到。不久，它就遭遇了一場風(fēng)把它的巢穴搖落，小麻雀粉紅色的肉身在地上通紅透亮奄奄一息。王士軍深切地記著他剛剛來北寺的時候，村里大喇叭上廣播著拒絕租給他房子的通知像是鬼子進(jìn)村了一樣令人厭惡。他說聽著他的名字在北寺上空里晃蕩，他突然感覺臊得慌，他根本沒犯什么錯誤，也沒做過任何壞事。就算醉酒罵人也是罵罵自己認(rèn)識的人，不認(rèn)識的人我犯得著嗎？跟其他藝術(shù)家不同的是，他王士軍是通州本地人。丟人不能丟在家門口。這一點上，高亮也佩服他的。近五六年以來，王士軍救助了大量漂泊在宋莊的藝術(shù)家。請畫家們吃飯是經(jīng)常有的事，借出去的一百二百更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哥們們太難了。你看看老都哥，他不僅要畫畫還要照顧著癱瘓在床的老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咱們首先不說這樣的藝術(shù)家，他的畫怎么樣，至少這人有情有意。老都花白的頭發(fā)，連胡子也是白白一撮。六十多歲的人了，說起話來始終笑瞇瞇的。溫和慈祥，目光堅定有神。老都說，我不去做，誰去做。老婆嘛，這是我們男人應(yīng)該伺候的。不過，像高亮這樣的人是不需要伺候老婆了。因為，他壓根都不知道他老婆離婚后跑到哪兒去了。反而他的女兒在去莫斯科留學(xué)之前，來宋莊看過他一次。那時候高亮還住在小堡比較大的一座院子里，正夢想著他的油畫在世界的盧浮宮展出。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對不對，高亮。”

高亮說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跟我說，你女兒來看你了，還給你買了一雙鞋。”

高亮低著頭，好像女兒在面前，酒勁上來了。讓他醉了三分。

“你穿著高興壞了，回來就跟我炫耀?！?/p>

我說，你這不是明擺著刺激他嗎？王士軍在中間欲想制止老都。我就是要刺激他，你看看他整天這個酒鬼樣子，啥事也不干，我他媽的來一次看他的畫筆怎么放的還是怎么放著。連點姿勢都沒動一動。你說，他懶成個什么樣了。

8

看著高亮大口喝酒的樣子我也心疼他，我不知道怎么說。今天喝完了，明天還有一桶等著他麻醉自己。他一桶酒一桶酒地喝。也許只有醉意，還能幫他度過一時的寂寞、孤獨，來消耗掉時間。這跟他從小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那時他親生父母把他送給了一對沒有生育能力的工人夫婦。他的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妹妹。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帶著他離開敦煌，幾千里路程，夜火車?yán)麄兟v騰回了山東老家。爾后，他被一群同伴叫做撿來的野孩子。不快樂的童年里，他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泥地上畫畫，畫了很多，為了排解內(nèi)心的郁悶和恐懼。

來宋莊的畫家總要改變點什么，家庭、婚姻或者是工作丟失。在外人看來全是神經(jīng)病、瘋子，一群無業(yè)者的狂歡。最終餓得老婆孩子跑了。高亮說過，有一天終南山會是他徹底的歸宿。一邊耕田一邊畫畫，完成人生的終極夢想。前幾天王士軍坐在學(xué)生的轎車?yán)锢吡烈黄鹑バ”こ燥?。王士軍喝高了對著學(xué)生王偉民大喊，讓他學(xué)生給高亮轉(zhuǎn)一百塊錢。這深深地傷害了高亮的自尊，一百塊錢像是要飯的乞丐。還是王偉民懂事，他給了高亮一千塊錢，說，高老師您隨便給我畫兩幅油畫吧。這聽起來舒服多了，也給高亮一個臺階下。

王士軍說，你媽逼的飯都吃不上了還要臉面干嗎使。我看你口袋比臉還光滑，還好意思逼逼。

“王哥，就算是一個乞丐吧，也是有尊嚴(yán)吧?！?/p>

“閉嘴，我操?！蓖跏寇姲椎芍?，“你以為你真是宋莊的梵高?！?/p>

“我不是梵高，別人更不可能是?！?/p>

“尊嚴(yán)，還你媽的尊嚴(yán)?！蓖跏寇娬f，“博導(dǎo)，你瞧瞧臭丫挺的這操性。留著你他媽逼的尊嚴(yán)等死去吧。臭傻逼?！?/p>

當(dāng)王士軍酒醉人醒，恢復(fù)鎮(zhèn)定后，想想他剛剛罵過的人，罵過的話，突然變得非常和善起來。他說他為昨天的口無遮攔，爆粗口而懺悔，他說他已經(jīng)道歉。高亮也說過，王哥喝酒與不喝酒是完全的兩個人的兩個性格。

9

六月八日上午，王士軍和高亮、何路，游敏，一起去了通州殯儀館與他們的畫家兄弟告別。只是一面相識，再無怎樣的緣。宋莊的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他們把死亡當(dāng)做風(fēng)景畫。留下來的才是人生。

王士軍眼淚縱橫，拍著哥們的肩膀說，好啦，孩子們，我來照顧他們。

每天早晨，王士軍都會隔著院子在北寺大街上對著畫家高亮大喊。你麻痹（媽逼）啊，大早晨，你又在家里偷喝白酒啊。王哥，我沒有。你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吧。我聽見你罵了一晚上，嘟嘟囔囔像個更年期的老女人。我姐不讓你回通州就對了，換成我也把你關(guān)門外，成天罵人。

在王士軍不停的罵聲里，高亮的耳朵都長繭子了。那些堆放在地上的畫筆、顏料、畫板，似乎又有了新的生命。

高亮已經(jīng)開始干活了。他拿著畫筆的樣子讓我很不適應(yīng)，我覺得他只是個酒鬼一類的角色。我很難把他與當(dāng)前的行為藝術(shù)聯(lián)系起來。這讓我傷心。

當(dāng)王士軍再次高喊，高亮你麻痹（媽逼）的你能不能大早晨不喝白酒啊！高亮心里已經(jīng)很窩火了。他拿著畫筆朝著隔壁老王一頓咆哮。

“你這個愛絮絮叨叨的更年期，真是太煩了，快滾開。否則我會用我的畫把你的嘴死死堵??！”

“瞧你丫挺的那操行，牙不硬心還在硬。在宋莊，你走著瞧?！蓖跏寇娪盟回灥恼Z氣打了兩個嗝。

“誰再膽敢諷喻我，看扁我，我會給他好看的。曾經(jīng)有人是跪在我的腳底下求過饒的?！?/p>

高亮光著膀子回到屋里，地上的顏料灑落一旁。他額頭上，身上冒了一身虛汗。他急忙倒在沙發(fā)上躺下去，靜靜地閉上眼睛。大汗淋漓著虛脫著。他嘴里自言自語地說，老天爺下點雨吧，熱得我恨不得撓墻。真燒心。

10

整個秋天，王士軍沒有回北寺。房東王大姐在前院的平房頂上又摞了一層，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像一個炮樓。自從蓋房子，王士軍就特別煩。那么高的房子，我在院子里光著膀子還無所謂，穿著衣服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畫畫。他媽的這是真往死里整我。王士軍的氣是真氣，他回通州，偶爾會給高亮打電話問房子的事，是不是特別高，站在上面一覽無余。高亮說，你管他呢。你住你的房子。把我擋得一點光線都沒有，我不是啥也沒說。尤其到了冬天，連點陽光也見不著。你還能不活了。王士軍覺得氣更大了，他說他聽到了一點風(fēng)吹草動。大興起大火燒死了人，好像北京不讓住了。反正，他也沒心思畫畫。他想去三亞看看大海也好散散心，并囑咐高亮好好照顧自己，要不帶他一起去海邊。高亮說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哪里都不想去了，去哪里也比不上北寺好。什么海不海浪不浪。王士軍還覺得高亮忒矯情，也沒再往下說什么。

大興的那場大火之后，整個北寺村煤改氣。房東大姐在門外嚷嚷著，高亮，我可告訴你了，一個月五百塊的暖氣，四個月就是兩千塊。你趕緊的準(zhǔn)備吧。房租都欠我多久了，這次甭找你大哥說情。我管錢，你大哥只管著賺錢，找他也不好使。高亮說沒有暖氣還不是都過來了這么多年，他說，大姐我不用暖氣。你停了吧。我停什么停，閥門總開關(guān)就在你屋子里。你不使別人也不使么？你想辦法搬家，我停什么停。大姐嘟嘟囔囔的一臉不開心，她總是沒事就靠在門上啃著一個蘋果。高亮邀請她進(jìn)屋里坐會兒，她也不進(jìn)去，她說她嫌棄屋子里臭，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高亮，你倒是學(xué)學(xué)王士軍，你看看人家干凈得一塵不染。好樣子不學(xué)，就知道喝酒。我跟你說，你大哥從來不喝酒。就算過年過節(jié)，也不動一盅。哎，你猜怎么著。我孫子把茶葉桶打開，說肚子疼著呢，非要喝茶。被我打了一巴掌，小孩子疼什么疼。哪里還有肚子。他竟然說，讓我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讓我姥爺再重新找一個。您說說，現(xiàn)在的這些孩子啥不知道。氣死我了，我又打了一巴掌。高亮不是我罵你，照你這樣下去。連個老婆都沒有，我看你怎么辦。我聽說你女兒去了加拿大，這下可好了，閨女連她媽都帶走了。你還有什么，這些破畫，給我都不要。你瞅瞅我后窗上那幅，借我兩千塊錢不還我，給我一幅爛畫，就扔那里擱著吧。我要是扔了那破畫，還不得賴我要二十萬。他以為我是傻子。我是一眼都瞧不上，煩著呢。狗日的。我見著他要一次，見著他要一次。我看他煩不煩，不就兩千塊錢么，就讓他拖著，我看他能拖上幾年。

11

沒隔多久。二零一七年的冬天，北京就往外驅(qū)趕外省人。短短的一兩天之內(nèi)幾十萬上百萬打工者被迫離開北京踏上回鄉(xiāng)路。當(dāng)然也有永遠(yuǎn)回不去的人站在馬路上迎著寒風(fēng)拖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

我一直擔(dān)心高亮的生活問題。我從燕郊騎車去找他。高亮早早地準(zhǔn)備好了老鴨湯，還給我買了兩瓶啤酒和一瓶小茗溜溜噠，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包蘭花豆說我牙口好讓我就著喝啤酒。他笑得像個孩子般燦爛。我進(jìn)門坐下來說起房子的問題。高亮說菏澤老家的房子在幾年前早倒塌了，他的戶口落在他養(yǎng)父的親弟弟的家里，他養(yǎng)父死后一年養(yǎng)母也死了，他唯一的一個妹妹嫁到了上海。他再也沒有見到妹妹他再也沒回過山東。換二代身份證那陣兒，派出所一查他是黑戶，被扣留在北京站。然后，他們又給宋莊打電話，又往山東聯(lián)系人，折騰了半天?？偹阏f沒事了，他回了一趟老家。北寺村委會都知道他這么一個人，是一個畫畫的，也從來不去查他。時間久了，他住在這個村上跟村民沒什么兩樣。除了他不會種地，一身邋里邋遢的穿著，誰都不會認(rèn)為他是一個藝術(shù)家。這下子可好，宋莊要變成新北京的藝術(shù)區(qū)，很多村莊面臨著拆遷重新整頓。房東大姐聽到屋里有人說話就站在高亮門口大喊大叫，高亮說大姐有什么事嗎？高亮你是不是又在跟人喝酒？大姐進(jìn)來坐坐，博導(dǎo)來了。你說說你成天光知道喝酒，還能干嗎呀。大姐在門口大聲喧嘩，就怕我在屋里聽不到她的聲音。大姐說她們家很快要搬到樓房里住，再也不可能有房子出租給他。想想那個時候很遠(yuǎn)也很近。高亮說，謝謝您大姐，沒事的。我總不能流落街頭。你看，大街上不是也沒那么多乞丐流落街頭。況且，我為宋莊奉獻(xiàn)了多少價值，他們得到了多少實惠，這是人人都看見的。房東大姐的意思很明確，她是提前通知高亮。別到時候大姐我讓你走，你說我胡攪蠻纏是在攆你。我可是給了你一定的時間。

時間。“時間是什么鬼。在天黑下來之前，一切由我說了算。”高亮又把電磁爐上的老鴨湯攪拌了攪拌，“生活還是日復(fù)一日地過。”他又靠在了沙發(fā)上，倒了一杯酒，旁邊伴著一碗紅糖水以防冒虛汗的時候喝一口。

“博導(dǎo)，你不是喜歡花嗎，我年前給你畫一幅盛開的桃花。”他抽了一口煙，望著霧霾籠罩下來的窗外，天空像披著一層薄紗，那么羞答答地害羞著?！澳憧纯矗业氖㈤_的桃花?！?/p>

我想說什么，端起酒杯又把話用酒噎回去。房東大姐的那條純種藏獒掙斷鐵鏈子跑進(jìn)來找高亮要食吃。他嚇得渾身一顫。他拿著鴨骨頭和一個饅頭走出去喂它。藏獒一動不動站在院子里看著他的眼神讓人動容。我是不敢靠近它，我只能透過窗戶看著他們倆親密的樣子。

一個月沒有見到高亮，我還想五一期間約他去潮白河野炊?？粗本┞斓撵F霾，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是最討厭霧霾的天氣，他寧肯在出租屋里畫畫也不愿意出來。在潮白河支好燒烤架子，我想給他一個驚喜。我接到了王士軍的電話，他說高亮死了。我說怎么可能呢，別開這樣的玩笑。他說真的，是西安的警察今天上午打來電話找他，說從手機(jī)里看到了微信的聊天記錄。燒烤架子幾乎是啪嚓一聲，癱在地上。一地的炭火。我又問了一下警察確認(rèn)消息是否可靠。警察說高亮是四月二十八號中午坐車回的菏澤，再乘當(dāng)天晚上的夜車到西安。滿打滿算他到西安才一天的工夫，他就從天橋上跳下去了。我跟警察說不可能吧，他怎么會跳下去呢？他是掉下去的吧。或者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警察說調(diào)監(jiān)控了，天橋附近一片漆黑。當(dāng)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五月一號凌晨時刻環(huán)衛(wèi)工人發(fā)現(xiàn)了他躺在路上，手機(jī)和身份證跌落在旁邊。

悲情來得太突然。讓人措手不及，警察說你們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屬，他們聯(lián)系了半天也找不到他的親人。我說他的前妻在濟(jì)南，女兒在圣彼得堡留學(xué)。但是只是聽說，誰也沒有她們娘倆的消息。

我還特意跑去了高亮的出租屋，房東大姐拿著鑰匙把門打開。他所有的畫都在畫室里擺放整齊，他的家具似乎也比平時規(guī)整了不少。飯桌上擦洗干凈。地板也不像他平時作畫的時候那樣狼藉。站在屋子里，你會覺得這些畫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筆，深奧得不可估量。他來過嗎，他不曾來過一樣的消失。他回菏澤一趟，菏澤只有他早已過世的養(yǎng)父母的墳塋。他匆匆來匆匆去。他活得比誰都善良。誰過得都沒有他淳樸。那些顏料，傳遞給我的是像宋莊北寺盛開的桃花一樣芳香。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