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淵
摘 要:《兩個趕牛人》表面上是一個悲劇性的復仇故事,實則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小羅賓既是蘇格蘭復雜的民族性格的化身,也是蘇格蘭民族命運多舛的象征;而圍繞小羅賓行為的性質(zhì)所展開的對話和爭論,則是作者清醒的法律意識和復雜的民族情愫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的集中體現(xiàn)。這篇小說凝聚了作者對蘇格蘭民族的歷史和命運的深入思考。
關鍵詞:《兩個趕牛人》;象征意義;蘇格蘭;民族命運
雖然沃爾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32)的創(chuàng)作以詩歌起步,以長篇歷史小說著稱于世,但他創(chuàng)作的六個短篇小說卻都獨具特色,尤以《兩個趕牛人》最為著名,不僅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名列首位,而且被認為是英國短篇小說史上的上乘之作。司各特本人對這個短篇也是偏愛有加,在自己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詹姆士·巴蘭丁不喜歡我的《兩個趕牛人》。但這篇小說是站得住的。我有時候必須照我自己的看法辦事?!盵1]《兩個趕牛人》以蘇格蘭人小羅賓的姑母的預言開篇,營造了神秘的氣氛和宿命感。中間部分則主要講述兩個趕牛人之間誤會的成因和不斷升級,直至以悲劇性結局作為了斷。最后一部分是法官的長篇發(fā)言,代表了當時的主流觀點,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不僅僅是認同這些觀點。
一、兩個趕牛人的悲劇故事
《兩個趕牛人》寫的是兩位相交莫逆的朋友因為誤會和認識上的根本差異而導致的悲劇故事。顧名思義,故事的主角和配角就是兩個趕牛人。主人公是蘇格蘭人小羅賓,配角是英格蘭人韋克菲爾德。他們兩人已經(jīng)交往三年了,雖然各自對對方的語言掌握得很不熟練,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以互相理解的方式談論感興趣的話題,在趕牛的途中互相照顧,一起唱歌飲酒,打發(fā)旅途上的無聊。后來在一次趕牛途中,二人為了安置各自的牛群暫時分手,相約在他們熟知的鄉(xiāng)村酒店碰頭。小羅賓因路遇一個英格蘭鄉(xiāng)紳而談成了一筆生意,不僅以理想的價格賣掉了六頭牛,而且租到了這個鄉(xiāng)紳的草地準備放牧疲憊的牛群。當他們趕到草場時,提前趕到的韋克菲爾德早已和這位鄉(xiāng)紳的管家達成租約,并且已經(jīng)開始在草地上放牛了。鄉(xiāng)紳當場宣布,自己早已收回了管家的草場出租權,所以管家和韋克菲爾德達成的租約無效,韋克菲爾德必須帶領自己的牛群離開。小羅賓好心提出兩人共用那片草地,卻被自己的朋友斷然拒絕。享受了鄉(xiāng)紳的晚餐招待之后,原本就打算要和朋友韋克菲爾德和好的小羅賓趕到鄉(xiāng)村酒店。然而,在一群英格蘭人的言辭挑逗之下,身材魁梧、力大善斗的韋克菲爾德為了發(fā)泄心中的難平之氣,非要逼著小羅賓和自己打一架。韋克菲爾德不顧小羅賓善意的推辭,兩次把小羅賓打倒在地,動彈不得。小羅賓深感受辱,趕了十二英里的夜路從朋友手中取回自己的匕首,直奔酒店,用蘇格蘭人的獨特方式和韋克菲爾德決斗,一刀就刺死了韋克菲爾德,然后十分坦然地將武器丟進火爐,要求警察將自己抓起來,送到法院接受審判。時隔不久,法院經(jīng)過審理認為小羅賓犯了謀殺罪,判處他死刑。小羅賓認為判決十分公證,所以在行刑時視死如歸,態(tài)度平靜。小說是以一名青年律師的口吻講述的,最后以法官向陪審委員會提出的長篇大論的控訴狀結束,讀后令人感嘆不已。那么,通過這樣一個曲折離奇的悲愴故事,并輔以貌似十分專業(yè)、公正而又詳細的法律分析,作者究竟要表達什么樣的主題思想呢?
二、不同的認識與理解
對于發(fā)生在韋克菲爾德和小羅賓之間的這場不快,當事人雙方采取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韋克菲爾德是英格蘭人,援引的是自己熟悉的決斗法,提出要和小羅賓打一架,然后一切關系照舊,即通俗的所謂“愿斗服輸”。小羅賓雖然是粗獷好斗的蘇格蘭人,但起先卻采取了比較和緩的態(tài)度和方法來處理這場不快。最后,在逼迫無奈、連連受辱的情況下,他才取回自己的匕首,用蘇格蘭式的決斗方式結束了韋克菲爾德的性命,然后束手就擒,甘愿伏法,并且認為判決很公正。也就是說,他最后也接受了韋克菲爾德的決斗要求,只是采用了自己本民族特有的方式,而且也知道這種方式不符合英格蘭的法律規(guī)定。如果純粹從法律的角度分析的話,雙方主觀上都認為自己是在進行決斗,而蘇格蘭人小羅賓也知道在英格蘭決斗應該采用英格蘭的方式,即按照英格蘭的法律規(guī)定,采用蘇格蘭人持刀決斗的方式是違法的。正因為這一點,那些旁觀的英格蘭人難以接受韋克菲爾德瞬間斃命這一結果,態(tài)度由驚恐逐漸上升為憤怒,差點把小羅賓當場打死,因為他們認為韋克菲爾德只是在和小羅賓決斗,一點都不構成侮辱,當然也就不能構成小羅賓以刀取其性命的理由。
來自法律界的人物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要復雜得多。警察是個英格蘭人,他在韋克菲爾德挑釁小羅賓時一言未發(fā),一方面是出于民族偏見和人性的陰暗面,希望看到小羅賓被教訓一番;另一方面,他認為韋克菲爾德向小羅賓發(fā)出決斗的要求是符合英格蘭的法律的。而當小羅賓一刀要了韋克菲爾德的性命時,警察馬上說:“今天夜里你干了個血腥的工作。”并嚴厲指出:“你的這種行為必須受到嚴厲的懲罰?!痹谝恍╊^腦相對清醒的在場者的幫助下,警察履行了職責,將小羅賓逮捕,送往卡拉爾接受審判。
公訴人是法官的弟弟,很有學問,但他的觀點是通過法官之口傳遞出來的。在公訴人看來,小羅賓害怕決斗,害怕承擔決斗法規(guī)定的制裁,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地迎戰(zhàn)韋克菲爾德,而是借助于兇器,是個膽小的人。令人欣慰的是,法官否認了這種看法,并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見解。法官首先點明了這個案件的奇特之處:犯罪的動機是“對什么是名譽有了不正確的理解”,沖突雙方“都是由于不理解對方的民族偏見所致,他們都不是有意要走邪路,而是不幸誤入了歧途”。緊接著,法官強調(diào)了被告值得同情的幾個方面:如果深究引起爭端的最初原因,的確是被告有理;決斗法不適用于本案的情況,因為強迫別人決斗于理不合;如果小羅賓是在受辱時當場拔刀殺人,則案情的性質(zhì)不同,至少不能判他謀殺罪。最后,法官明確指出,犯人的行為“不能說是激于一時的氣忿或恐懼。這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報仇意圖和行為,法律既不能給予同情,也不能予以諒解”。法官的理由是,殺人行為發(fā)生在犯人受辱兩個小時以后,犯人走了十二英里的路,頭腦不僅沒有冷靜下來,而且還專門取回了自己的匕首,屬于有使用暴力的強烈意圖。當然,在結束他的控訴狀之前,法官也提到了山地人的教育背景、法制觀念、氏族傳統(tǒng)、生活習俗,并說自己對這些因素也做了充分的考慮。法官的結束語令人回味無窮:“我再重說一遍,這個不幸的人本應該受我們憐憫,不應該受我們厭惡,因為他犯錯誤是出于無知,出于對榮譽的不正確理解??墒撬傅淖铮瑓s并不下于謀殺罪,各位先生,肯定這個罪,也正是你們高貴而重要的職責。英格蘭人也跟蘇格蘭人一樣有他們的脾氣和激情;要是這個人的行為不受到應有的懲罰,那么你們就會使地極角和奧克內(nèi)群島之間數(shù)以千計的匕首在不同的借口下有了用武之地?!备鼮橹匾氖牵銓弳T們根據(jù)他的陳述,作出了有罪的判決。總體來看,這群英格蘭人雖然貌似意見分歧,實則具備某種不言而喻的意思一致性,在大談同情心的同時做出了死刑宣判。
三、小羅賓悲劇結局的象征意義
敏捷、干練的蘇格蘭趕牛人小羅賓被處以死刑。他的悲劇故事,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這也是作者十分看重這部短篇小說的根本原因,即雖為短篇,卻凝聚著作者復雜的民族情感和清醒的法律意識。
因此,小羅賓的命運就象征著蘇格蘭作為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小羅賓的性格特點就象征著蘇格蘭作為一個民族所具有的特點。司各特借法官之口,從英格蘭人的角度出發(fā)指出了蘇格蘭山地人性格特點的各個方面。一方面,蘇格蘭人是善良的,也是友善的,他們是愿意息事寧人的。另一方面,他們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現(xiàn)代法律意識淡薄;他們意志堅定,重視自己的家世和身份,具有強烈的榮譽感;他們大部分還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和平國家的農(nóng)民,仍然覺得自己是武士或者戰(zhàn)士,仍然堅持隨身佩帶武器的氏族習慣;他們還不夠開化,代代相傳的野蠻復仇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小羅賓是一個復雜的人物形象,是蘇格蘭民族性格特點的復合體,因為這些性格特點在他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誠如李艷芳所總結的,“蘇格蘭民族熱愛獨立自由的斗爭精神代代相傳,造成了他們剛強的民族性格,也形成了他們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一旦他們認為受到侮辱,就會拼死相爭,不惜犧牲生命來維護民族的尊嚴”[2]。所以,小羅賓的結局“不僅回震著宿命主義的悲愴,而且體現(xiàn)了蘇格蘭好漢巖石一般的性格”[3]。
在小羅賓的身上,同時也凝結了司各特對法律問題的反思,這是他的象征意義的另一個方面。司各特諳熟蘇格蘭、英格蘭乃至整個歐洲的歷史,又曾專修法律,當過律師、副郡長和法庭庭長,所以能夠從普通民眾、警察、公訴人、法官、陪審員等不同角色的視角出發(fā),圍繞同一個事件展示對法律、道德和社會、歷史問題的不同看法,形成一種思想的碰撞和對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兩個趕牛人》具有一定的復調(diào)性,代表了司各特復雜的法律思想和民族情感。面對歷史事實、社會現(xiàn)實、民族情感和法律制度以及它們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他能夠從更高的層面來思考問題,分析蘇格蘭民族的艱難處境和復雜情愫。為了顯示作者自己看待問題的較高層面,司各特采用了多位敘述者共存的敘述策略。作為小說的作者,司各特自己并沒有直接擔任敘述者的角色,而是站在高處和遠處,全面審視不同思想之間的對話。小說中的故事外敘述者“我”自稱是一名律師,是第一層級的敘述者。法官是故事內(nèi)敘述者,但是相對于“我”而言則是第二層級的敘述者。依次類推,法官的弟弟公訴員就是第三層級的敘述者。所有這些敘述者角度不同,掌握的信息也不一樣多。他們看待問題的不同視角以及他們之間的信息差就構成了不同思想的對話與碰撞,加深了對問題的展示和思考。作者這樣安排,就能夠在不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的前提下,給讀者提供一個全方位、多角度思考問題的機會。其用心之良苦,由此可見一斑。誠如著名翻譯家張經(jīng)浩所指出的,“司各特是位感情豐富而又頭腦清醒的作家,與那些守舊派有著明顯區(qū)別,是一位講究理智的人”[4]。
四、結語
如果單從表面上看,司各特的短篇小說《兩個趕牛人》是一個悲劇性的復仇故事,以兩個要好的朋友的先后死亡結束,令讀者嘆息不已。但是,如果把這個故事放在蘇格蘭民族的歷史長河中來考量,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實際上,司各特的幾個短篇“是社會悲劇,也是性格悲劇”[5]。小羅賓既是蘇格蘭復雜的民族性格的化身,也是蘇格蘭多舛的民族命運的象征;而圍繞小羅賓行為的性質(zhì)所展開的對話和爭論,則是作者清醒的法律意識和復雜的民族情愫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的集中體現(xiàn)。作者受過良好的教育,熟諳歷史,勤于創(chuàng)作,做過律師、郡長和法官,所以對蘇格蘭民族的歷史和命運的思考既深刻又切中要害,而《兩個趕牛人》則是對這些思考的藝術性展示和升華,是民族命運的高度概括和全面反思。
參考文獻
[1] 沃爾特·司各特. 兩個趕牛人[J]. 施咸榮譯.世界文學,1964(Z1):197–226.
[2]李艷芳.誰殺死了兩個趕牛人——評析司各特的歷史短篇小說《兩個趕牛人》[J].河南紡織高等??茖W校學報,2004(02):44–46.
[3]朱虹.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英國卷)[Z].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6:107.
[4]沃爾特·司各特.司各特短篇小說選[Z].張經(jīng)浩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4.
[5]李維屏.英國短篇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