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
摘 要:先秦志怪作為志怪小說的雛形,已經(jīng)被很多學者注意并研究。但是先秦諸子作品中的志怪內(nèi)容常被忽略?!肚f子》一書就包含數(shù)量可觀的志怪內(nèi)容,梳理分析這些志怪內(nèi)容,并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及莊子的哲學思想,探尋其志怪獨特的意圖和原因,鑒賞其藝術(shù)特色及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莊子》;志怪;原因;藝術(shù)特色
先秦時期,由于科技水平低下,先民們對自然的認識很有限,常會對一些自然現(xiàn)象或事物無法理解,便視為怪異,進而自造一些鬼神之說來解釋。于是在先秦時期的很多作品中常出現(xiàn)一些志怪內(nèi)容?!墩撜Z》中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雖然表現(xiàn)了孔子對“怪力亂神”之事的排斥,但是也證明“怪力亂神”之事在當時社會是普遍存在的。先秦的志怪常以地理博物書、卜筮書和史書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山海經(jīng)》《瑣語》《左傳》等。這些作品都包含大量的志怪內(nèi)容,學者對它們的研究也頗豐。但是對于先秦諸子作品中的志怪內(nèi)容卻鮮少有人提及,很多人認為先秦諸子作品大多闡述思想,很少大量記錄怪異之事。其實不然,《莊子》一書中就有數(shù)量可觀的志怪內(nèi)容。本文將基于《莊子》中的志怪成分,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探尋志怪產(chǎn)生的原因,挖掘其志怪的意圖,鑒賞其藝術(shù)特色。先秦志怪是后世志怪小說的雛形,而《莊子》又是先秦作品中極富文學性的作品,所以研究《莊子》中的志怪內(nèi)容,有利于更好地把握志怪的深層含義及其對志怪小說的影響。
一、《莊子》志怪的內(nèi)容
“志怪”一詞出自《莊子·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鼻宕鷮W者俞樾解釋“志怪”:志,記也。怪,異也[1]。志怪,就是記錄怪異之事。李劍國在其《唐前志怪小說史》中認為,非人之耳目所經(jīng)見的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都是志怪的對象。具體來說就是神仙鬼怪妖異之類。李劍國、劉葉秋、陳文新等學者把志怪視為一類文學的雛形,并對其內(nèi)容進行細致的劃分。這些劃分大同小異,現(xiàn)采取其中一種分類方法,它將整個志怪作品的內(nèi)容分為以下三類:第一,著眼于人物奇聞逸事的雜史雜傳類。第二,記錄神奇怪異山水、禽獸花草樹木的地理博物類。第三,關(guān)于神仙鬼怪的雜記類[2]。根據(jù)這一分類方法,再結(jié)合《莊子》中具體的志怪內(nèi)容,可將其大致分為三類:神鬼之怪、自然之怪、怪人。
(一)神鬼之怪
首先來看一下莊子筆下的一位藐姑射山上的神人,他“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莊子·逍遙游》)。這位神人只靠餐風飲露就能活著,而且還能騰云駕龍,擁有使萬物不受災(zāi)害的神力[3]。還有他筆下的至人,火的炎熱、冰凍的寒冷他都感覺不到;炸雷和狂風也不會讓他恐懼,就連生死都對他沒什么影響。這樣的神人、至人,充滿神奇色彩,讓我們體會到超拔的境界。
鬼在古人看來是陰氣聚集形成的,且外表極其可怕,對活著的人有害,所以志怪故事中常會出現(xiàn)鬼。《達生》一文中就記述了齊桓公在大澤打獵遇鬼之事。鬼的樣子非常可怕,“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齊桓公看見鬼之后就嚇得病倒了。古人固然懼怕鬼,但是卻常常通過巫術(shù)活動溝通鬼神,以求得到啟示。《至樂》中莊子路遇髑髏,并于夢中與髑髏有一段對話。就應(yīng)該是受到這種觀念的影響。髑髏就是人們渴望溝通的鬼神,莊子夢到他,他向莊子描繪死亡的快樂,甚至不肯再經(jīng)歷人世間的勞苦。六朝志怪小說就有類似鬼神故事和“召命”主題,鬼神會召喚某人進入陰間,甚至會在恐怖的氛圍中奪取人的生命[4]。
(二)自然之怪
這一類型里,涉及奇怪的動物和植物。它們本是大自然中就有的,但經(jīng)過作者的塑造,變成了非常之物?!肚f子·逍遙游》中寫了一只魚和一只鳥。魚鳥本是平常的自然之物,可是在莊子的筆下,它們變得巨大無比,變幻莫測,“不知有幾千里也”的鯤,轉(zhuǎn)而化作大鵬鳥,這只鳥“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接著又引用一部志怪之書《齊諧》中的話來形容它“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樣的魚和鳥已經(jīng)完全超出自然的范疇,從現(xiàn)實角度看是不可能存在的[5]。
《人間世》中有這樣一棵櫟樹,“其大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作者極盡夸張之詞表現(xiàn)樹木之大,讓我們懷疑世間是否存在這樣的樹木??墒墙呈瘏s對這棵巨樹不屑一顧,認為它是一棵沒有實用價值的樹。這棵大得離奇的櫟樹似乎還有一些神性,它在匠石的夢中告訴他,就是因為它追求無用,所以才得以免遭砍伐之災(zāi)。
《外物》中寫了一個任公子釣巨魚的故事?!叭喂訛榇筱^巨緇,五十犗以為餌”,他日復(fù)一日地蹲守在會稽山上,一年都沒動靜,后來終于釣到一只巨魚。這只魚大到什么程度“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浙江以東,蒼梧山以北的人都飽食了這條魚。所以很多淺陋之人學任公子拿著小竿細繩到小溝渠里妄想釣大魚。這也諷刺了那些貌似經(jīng)世濟民而實際上汲汲于功名富貴的人是多么淺薄,他們根本不能通達治世大道[6]。
《外物》中還有一個神龜托夢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開頭很恐怖,會讓人不由自主想到清代志怪的巔峰之作——《聊齋志異》。有一天,宋元君夢見一個披散頭發(fā)的人在旁門窺視,這個人說自己是清江的使者,被漁夫余且捕獲。第二天宋元君請人占夢,說這是神龜托夢。一番查看之后,果然在一個叫余且的漁夫那里找到一只白龜。
(三)怪人
《人間世》和《德充符》中塑造了一些體殘形畸的怪異之人?!爸щx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莊子·人間世》)。這完全不是我們常人的樣子。支離疏這個長相怪異之人看似毫無用處,卻能在這個亂世養(yǎng)活自己,享盡天年。進一步證明了莊子“無用之用”的道理[7]。《德充符》中描寫的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雖然身體殘缺不全,但是德行超眾。這也與文章的主旨非常契合,即“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怪異丑陋的外表下卻蘊藏著極強大的精神力量。莊子塑造的這些怪異的畸人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像支離疏這樣天生長相怪異的,還有一類是像申屠嘉這樣因受刑而殘疾的。這些畸人形象的塑造除了受到古代巫師形象的影響,應(yīng)該還有當時社會上大量的殘疾人的影響。孟子就這樣描繪過戰(zhàn)國時期“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孟子·離婁上》),“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孟子·梁惠王上》)。可見當時在戰(zhàn)爭和酷刑的折磨下,社會上一定充斥著大量的殘疾人[8]。那么莊子在選取他們表達自己哲學思想的同時,也是在控訴當時那個民不聊生的世道。
二、《莊子》志怪的藝術(shù)特色
明代學者胡應(yīng)麟就認為《莊子》與志怪小說有一定的關(guān)系[9];劉熙載則稱之“意出塵外,怪生筆端”。作為志怪小說的雛形,《莊子》志怪內(nèi)容的藝術(shù)特色對小說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
首先,《莊子》志怪故事中塑造了很多大的物象。莊子本就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浪漫特質(zhì),再加上奇特的想象,塑造出《莊子》一書中最具代表性的物象——鯤鵬。物象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內(nèi)心[10]。從鯤到鵬,由魚化鳥,宏偉壯觀且變幻莫測,隱喻著作者追逐無邊自由與逍遙的渴望。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使得《逍遙游》一篇的主旨得以藝術(shù)化的呈現(xiàn)。《人間世》中那兩棵極大的樹,幾乎超出我們的想象,同樣與對應(yīng)的主旨“無用之大用”息息相關(guān)。任公子用巨繩、大鉤釣到巨魚,其實已暗示了任公子是一個“大人”的形象,且通達治世大道。作者在創(chuàng)造物象的時候,會注意把它的特點和所要闡釋的道的特點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文本的含義更豐富,也讓故事更深邃,同時也給后世的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留下了重要的啟示。
其次,打破傳統(tǒng)審美。我們的傳統(tǒng)審美是“以美為美”,而在《人間世》《德充符》《達生》等篇目中,作者塑造了一批外形怪異之人,他們或因先天殘疾,或因后天災(zāi)禍而導致殘缺或丑陋。從外表來看,他們是世俗人眼中的異類,不被世俗審美所接受。但是他們卻是超越世俗的德全之人[11]。如哀駘它,面容極其丑陋,可是魯哀公和他待了一段時間后,就將國事交給他;女人們竟然寧愿嫁給他做妾,也不肯嫁給別人做妻子。外表的丑陋并不影響他的德行和人格魅力,這也符合道家“重內(nèi)輕外”的人生觀。通過形殘和德全的對比,強化一種藝術(shù)張力,使“丑”與“崇高”聯(lián)系起來,讓讀者收獲了一種特殊的審美體驗[12]。莊子這一“審丑”的美學思想對中國的文化有著深遠的影響。比如在繪畫方面,很多人喜歡畫丑石、怪石、瘦竹等;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很多作品都塑造了一些貌丑德全的人物形象?!都t樓夢》中貫穿始終的智者形象——一僧一道,僧是癩頭跣腳,道是跛足蓬頭。
三、《莊子》志怪產(chǎn)生的原因
神話傳說作為中國各種藝術(shù)的淵藪,在這兒無須贅述。我們來從莊子本人身上去找尋一些原因。
首先,莊子是宋國人,而宋國是殷商的后代?!爸芄瘸谐赏趺D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于宋”(《史記·宋微子世家》)。商代的文化特點是尚鬼神重巫術(shù)[13]?!耙笕俗鹕瘢拭褚允律?,先鬼而后禮”(《禮記·表記》),商人尤其重視鬼神??脊虐l(fā)現(xiàn)的大量甲骨卜辭也充分說明,巫術(shù)活動在殷商是多么盛行。在祭祀祈禱和獻媚鬼神的巫術(shù)活動中,巫師常常會做一些夸張怪誕的行為,這也給志怪提供了寫實對象和想象基礎(chǔ)。提到巫術(shù),就要說說巫師。我國古代的巫師有相當一部分是身體殘缺的人,如《荀子·正論》中就有“譬之是猶傴巫、跛匡大自以為有知也”,大概是覺得身體殘缺的人與常人從外形上就不一樣,所以認為他們比較容易溝通神靈[14]。莊子塑造的那么多怪異的畸人形象應(yīng)該與之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所以《莊子》中的志怪內(nèi)容可以說主要是神話、鬼神、巫術(shù)結(jié)合下的產(chǎn)物。
其次,齊物論是莊子哲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基本包含兩個方面,一是齊是非,二是齊萬物?!褒R”的前提是以道觀之。人們常以是非的判斷來斷定事物的正確與否,但在莊子看來,人們所謂的是非是相對的認識,是受到主客觀條件限制的。要想對事物有全面正確的認識,必須從道的角度進行認識,這是一種沒有是非分別的認識。同樣從道的角度看待萬物,萬物也是沒有分別的,都是道的體現(xiàn)?!肮蕿槭桥e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所以,在莊子看來,不管是草莖還是庭柱,不管是丑女人厲還是美女西施,以及那些詭詐、怪異的各種事物,從道的角度來看,都是相通而為一的。因此,莊子對于那些怪異之事首先不會簡單地否定,其次會把它們放在與其他事物同等的地位,不會排斥。這就為《莊子》志怪提供了條件。
第三,莊子需要用志怪來闡道。他抓住人們的獵奇心理,利用他們的鬼神信仰,通過志怪內(nèi)容來闡釋自己的道,傳播其哲學思想,順便也嘲諷和控訴那個民不聊生的世道。莊子作為一個思想家,想要自己的思想被人信服,就得想辦法讓世人接受。當時,雖然周人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但并沒有完全拋棄殷商的鬼神觀念,這一觀念還是擁有強大的群眾基礎(chǔ)。墨子篤信鬼神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所以這樣一個社會環(huán)境是非常適合莊子用志怪來闡釋其思想的。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莊子》一書的志怪內(nèi)容可大致分為神鬼之怪、自然之怪以及怪人。這些志怪內(nèi)容所呈現(xiàn)的一些獨特的藝術(shù)特色對后世文學的發(fā)展也有重要影響。通過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文化以及莊子的哲學思想的分析,探尋出該書志怪的獨特原因。具體的原因包括主觀與客觀兩方面??陀^的社會與文化方面的原因與其他志怪作品類似。最主要的是主觀原因,一個是莊子“齊物論”這一哲學思想,為他志怪提供了思想上的基礎(chǔ);另一個是莊子作為一個思想家想要傳播其思想的目的,使得他選擇志怪這一有強大群眾基礎(chǔ)的方式。當然,《莊子》志怪與先秦史傳文學中的志怪有什么不同,以及對六朝志怪小說有哪些具體的影響,值得進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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