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路

周純

陸恒開著他那輛豐田車行駛在環(huán)海路上的時候，腦子里還在計算著手上這筆巨額款項的分配比例。父母年邁，妻子鐘婷明天開始就沒有贍養(yǎng)義務了，所有擔子落在哥哥一個人肩上，除了把這些年父母兄弟支持自己創(chuàng)業(yè)買房的本金還上，額外還要留一筆盡孝的養(yǎng)老金，這樣即便自己看顧不上父母晚年，他們也有足夠的錢財傍身。

再就是從小疼愛自己的哥哥，小時候為了供自己讀書成才，哥哥輟學打工，婚后跟嫂子侄兒常年異地分居，吃盡了苦頭，自己總說等出息了就讓他享福，沒想到等到如今自己年入不惑，這個誓言還只是張空頭支票。不過很快了，等今晚自己魂歸大地，就是時候兌現了。

最后還剩下妻子鐘婷和還在上小學的女兒靈靈，以后鐘婷一個人帶孩子辛苦，自己于心有愧，這拿命換來的30%雖然不能讓她們過上太好的生活，衣食無憂還是沒問題的。

陸恒的車開得飛快。公司的財務這會兒應該已經發(fā)現資產賬戶的異常了吧，速度快的話或許已經報警處理了，警察可能已經在通緝自己的路上了，沿路都是攝像頭，自己沒有反偵察經驗，被抓住是遲早的事。

不過沒關系，雖然時間緊迫，但只要他在天黑前趕到海邊那塊精選的安息地，一切就都結束了。

沒錯，他陸恒，新一輪投資失敗了，一敗涂地，活著就是連累父母妻兒背負一身債務，死了，生前身后的債一筆勾銷了無痕跡，所以他狠狠心卷走了公司剩余的所有資金，至于被他坑了遣散費的那幫下屬，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腔孤勇準備好去死之前，他只能顧好至親之人。

錢款已經存入了海外靈靈的教育基金賬戶，等自己死后公司宣告破產一切塵埃落地，基金管理人就會找到鐘婷交代遺囑，如此身后事都一一安排妥當了。

心中有了大概的盤算，仿佛臨別的時刻又迫近了幾分，陸恒心里終于開始慌亂了，親人的影像一個個浮過眼前，早晨臨出門前靈靈脆生生的“爸爸”也反復在耳邊回響，淚水悄然模糊了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

為什么自己要走到這步？

環(huán)海路上風大，但因為近郊人煙稀少，陸恒不知不覺間車速已經提到了80邁，眼眶里蓄滿的淚水來不及擦一擦，變故就發(fā)生了，一張濃妝艷抹的大臉突然緊貼在車玻璃上，眼睛睜得溜圓地瞪著自己，陸恒三魂去了七魄，腳下一個急剎停在路邊。

陸恒扶著方向盤猛喘了幾口氣才看清，眼前那張大臉不過是張明星海報，沒了風的鼎力相助飄飄悠悠地滑落下車蓋。陸恒嘴上咒罵了一句見鬼，心里又問候了這張海報的主人一家老小，這才解了安全帶下車，想要收拾了這個差點兒讓自己提前就義的禍害。

下了車，車前傳來一個細弱的女聲：“撞人啦……”

陸恒心里一驚，撞到人了？

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女橫臥車前，手里提著一堆購物袋。

陸恒提起來的心肝放回了原處：“姑娘，你這是趕著投胎呢？我要是不下車看看，就直接從你身上碾過去了，第一次碰瓷吧。”

少女紅了臉，想是沒料到會被人一眼識破，猶梗著脖子死撐：“師傅你撞人了，要負責的。”

說完仍怕陸恒賴賬似的，努嘴示意了一下兩人身后不遠處的攝像頭：“都拍到了，有證據的。”

陸恒腦子里又瞬間跳轉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一個正準備去死的人，竟然被一個碰瓷的雛兒糾纏在此，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糾紛逃逸嗎？

想到這，陸恒心里剩下的只有不耐煩，人真是倒霉起來喝水都塞牙縫。他不想再搭理她無聊的把戲：“姑娘，我呢，沒這個閑工夫跟你扯，找個地方練練手再出來混吧，攝像頭正巧能證明我的無辜，再不行還有行車記錄儀?！?/p>

臨上車前，陸恒于心不忍還是轉身提醒了一句：“還有啊，小姑娘家一個人單獨在外，別隨便攔陌生人的車，不安全?！?/p>

仍坐臥著的少女見他竟真準備要走，趕緊爬起來攔住車門：“師傅，你不能走?！?/p>

陸恒很心累，不想跟她過多糾纏，開始掏錢包：“這樣吧，我急著趕路認栽，200塊給你打車，不能再多了，嫌少就去調監(jiān)控告我，隨你便，但還是奉勸一句，年紀輕輕找點正經事做，不是每次都能碰到像我這樣的冤大頭的。”

少女也不接錢，也不松手，突如其來的崩潰，扒著車門就開始嚎啕大哭。

陸恒簡直莫名其妙，哭，他還沒哭呢，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有人比他更慘的嗎？

可惜成年人沒有號啕大哭的權利。

少女仿佛真的絕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要錢……師傅你……好心載我一程，到前面海邊度假區(qū)就成，我……我按計程車打表價付你車錢行嗎？”

彎來繞去，陸恒總算搞清楚了她的目的：“費這么大勁，你就是想搭個車？”

少女含淚點了點頭。

“這么簡單？還需要碰瓷？”陸恒簡直無語。

少女心急地解釋：“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搭車走到一半要加錢，我不同意，那個黑心司機就把我扔路邊了，這條環(huán)海盤山路連個公交也沒有，三個多小時從我身邊經過了四輛車，沒有一輛見我招手停下來的，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我是實在沒轍了才出此下策的，您就行行好，帶我一程吧?！?/p>

陸恒聽說過這條路，時常有團伙利用年輕女性攔車，再借機敲詐，所以稍微熟悉點本地情況的司機，都會狠狠心對這條路上的搭車女性視而不見，今天要不是自己分心被嚇著了，他也會猶豫。

陸恒有些后怕，環(huán)顧了下四周，這么久了也沒有同伙沖出來，這姑娘說得應該不假。

“錯過這次，我實在是找不到您這樣的好人了，您就帶我一程吧，不用送到目的地，度假區(qū)就近把我放下來就行?！鄙倥钥嗫喟?。

陸恒想了想急待自己去做的事，又看了眼漸晚的天色和少女眼睛里哀求的淚花，突然間他想到了靈靈，總有一天，她也會長到這么大，也會有獨自出門的時候，那時候，她遇到的都會是些什么人呢？

經濟犯罪是迫不得已，而這個姑娘如果真的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出了事，自己即便死了也安不了心吧。

“上車吧，我趕時間，只送你到度假區(qū)入口?！标懞阊凵袷疽饬艘幌赂瘪{駛的位置，少女連忙趕緊地收拾了地上一堆購物袋，臨上車前還寶貝似的又拍又擦，生怕落了一點灰。

因為后座擠滿了雜物，少女略有寄人籬下的自覺，一堆購物袋從腳邊擠到腿上，樂呵呵地抱著沒有絲毫不滿，陸恒也由此得以窺得這堆寶貝的真面目，原來是剛剛那個差點嚇得自己猝死的小明星的海報橫幅，濃妝艷抹非主流，丑死了，靈靈將來要是玩追星這一套，腿給她打斷。

成功搭上了車，少女顯然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了，不停地跟什么人發(fā)著微信聊天，每次她打出一行字，信息提示音就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少女的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盈。

陸恒一邊開車一邊分心生出不滿，還真把自己當司機了。

“姐妹們放心，哥哥安安全全、干干凈凈地跟我待在一起呢，我保護的好好的。”手速已經追趕不上雀躍的心情了，少女旁若無人地發(fā)起了語音。

“哥哥？”陸恒錯愕，車上只有自己一個男性，怎么這對話聽起來像是中了套了。

“哦，是他是他，不是您。”少女忙抱歉地指著海報上的男人解釋，這話確實歧義頗深，引人遐想。

年輕人奇怪的癖好，陸恒忍不住逗一句：“你父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多了個兒子嗎？”

“哎呦師傅，您不懂，這是愛稱?！毙畔⑻崾疽粢粋€接一個，少女忙著回信，對陸恒的諷刺無知無覺。

“你跟誰聊得這么熱鬧呢？”作為陌生人，陸恒這個問題問得很是突兀沒禮貌，可他看著她就忍不住暢想靈靈沒有自己的將來，是不是也是這么個模樣姿態(tài)，也會沉迷于這些無意義的崇拜追捧。

少女手指飛快回著消息：“哦，‘媽媽愛你群，里面都是和我一樣志同道合愛著哥哥的小姐姐?！?/p>

陸恒忍不住要教育她，想把誤入歧途的祖國花朵往正路帶一帶：“你真的清楚‘媽媽這個稱呼的重量嗎？”

少女此時才第一次認真看向陸恒，滿臉的疑惑：“當然了，我們用像媽媽疼愛兒子一樣無私的心愛著哥哥啊?！?/p>

陸恒嘴角抽了又抽，媽媽？哥哥？輩分可真夠亂的。

“小姑娘，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社會不完全都是無私的。” 陸恒對她的話完全不屑。

自己當年初出茅廬，憑著一股韌勁兒扎進創(chuàng)業(yè)漩渦，這么些年也算事業(yè)有成，是同鄉(xiāng)里出來打拼最成功的了。別人還是打工仔的時候，他就已經拼死拼活風光無限地做了老板，但那又如何，如今還不是遭人算計投資失敗，落得個卷款私逃，只有一死才能籌謀著為家人留點積蓄的下場。

少女反問：“師傅，難道母親對孩子的愛不是無私最好的詮釋？阿姨對你的愛算不上無私？”

母親？陸恒喉頭梗了一下，仿佛吃了一記重拳。

對啊，她還不知道，自己多年無私付出，即將換來可恥的逃避，她眼中天之驕子的小兒子即將選擇用死亡來終結失敗。

如果自己死了……

“等著吧，我搭上車了，很快就會到?！鄙倥D移了注意力，根本沒興趣得到他的答案。

發(fā)完語音，也許是覺得剛剛的交談熟絡了一些，少女興高采烈地轉身：“師傅你知道嗎？我們?yōu)檫@次線下團建籌備了兩個月，終于要實現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p>

溢于言表的喜悅，陸恒看出來了，真羨慕啊，自己這一路奔向死亡與毀滅，她卻是奔向內心的歡喜與希望。

“團建？你們有錢？”據他所知，團建的集體開銷花費不少的，小姑娘應該還在上學。接著又是苦口婆心地一番勸導：“你們這個年紀，目前的首要任務是學習，將來的任務是努力賺錢孝順父母，不能只是啃老啊?！?/p>

陸恒覺得自己將未來對靈靈的憧憬擔心，都濃縮到了此刻這個陌生的少女身上。

少女反駁：“哪有啃老，我為哥哥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p>

“自己掙的？”陸恒不以為然：”你們天天要學習，還要忙著追星，小姑娘，你以為這個社會的錢這么好掙的嗎？”

“怎么不是自己掙的？這次團建的資金就是我為市環(huán)保做的公益宣傳片投稿獲獎得來的。”少女因為他的懷疑忿忿不平。

“最近市中心到處投放的那個環(huán)保視頻是你做的？”

“對啊，師傅你看到啦！”被人看扁后，揚眉吐氣的少女洋洋得意：“怎么樣，審美一流吧，融合了我獨特的構思，既有個人成就感又富含社會意義，線上點播量過百萬呢?！?/p>

陸恒忍不住潑冷水：“姑娘，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倚老賣老講兩句，真正進了社會是講究效益比的，你追星所付出的時間精力得不到任何回報，萬千粉絲人頭熙攘，你能從你的哥哥那里得到回應嗎？他這輩子會知道你是誰嗎？你只是在浪費青春，虛度光陰啊。”

少女梗著脖子辯駁起來：“師傅，片面地看待追星就是成年人的思想誤區(qū)，你們都被大的輿論環(huán)境誤導了，我們追星也有自己的追求，做視頻的本事就是我當初為了哥哥自學5套軟件慢慢打磨出來的，還有我在D站為哥哥剪輯的MV專輯，雖然都是為愛發(fā)電，可是因此收到打賞的錢也是我努力的回報與認可，這些難道不是我因為熱愛，尋求信仰所得嗎？”

陸恒驚詫于追星族還有這樣一條經濟鏈，不帶偏見地說，所出源于所得，她說的是這么個理兒。

“追星也可以是積極的、正能量的，我把所得一部分用來做寫真集回饋給跟我一樣喜歡哥哥的粉絲，留下的和志同道合的小姐姐們線下團建，我們對遠在天邊哥哥的回饋并無所求啊，我們享受的是追求信仰過程中的快樂，是自己的快樂?！?/p>

熱情和力量，夢想與希望，他也有過。

內心一大堆老生常談的道理叫囂著要沖破牢籠，奔向眼前這個嘰嘰喳喳熱情過剩的少女。

陸恒，告訴她世界的多面性吧，尚未入世的你對這個殘酷的世界不過才初識一眼，總有一天你會走過我途經的路，蹚過我嗆水的河，那時你就會明白，社會的敲打摩擦會如兜頭涼水，讓你感受到如墜冰窟的打擊。

和我現在一樣。

可是陸恒沉默了。

年紀大了以后的陸恒時常陷入自我懷疑與否定，他已經忘了地球本就是個圓，兜兜轉轉，丟棄掉長年累月一片片壘起來的盔甲，快樂滿足原本就如此簡單，一個人為一個信仰滿懷欣喜與希望地活著。

他看不起少女幼稚一無所有，自認為社會經驗豐富思想成熟，卻原是自己連最本真的道理都不懂，成年人的千難萬險于她而言不過極簡的處理。

總之，世界還沒那么復雜，人可以純粹地因為另一個人而快樂，甚至努力下去。

因為陸恒的沉思，少女早已回到自己的世界：“臭鵪鶉，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搶不到哥哥見面會的票嗎……”

周遭的聲音漸次在耳邊模糊。

陸恒，陌生人的性命都能讓你停車，父母妻兒的命不值得你停車嗎？

陸恒，你連死都不怕，還怕還錢吃苦嗎？

少女平安快樂地被送到了目的地，出于感謝，她決定送這位好心的叔叔一張限量級海報，陸恒虔誠地收下了，他承諾會細心保存好帶給自己的女兒，少女感到由衷地高興。

“師傅，你是個好人?！?/p>

這是來自少女真心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