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文獻探微*

王福權(quán)，曹衛(wèi)民

(1.贛南師范大學 美術(shù)學院；2.贛州市文聯(lián)，江西 贛州 341000)

玉石仙巖位于江西省贛州市龍南縣城北3公里的桃江岸上，海拔322米，外為山體，內(nèi)為溶洞地貌，是陽明文化的重要遺址，江西省首批文物保護單位?！叭f古結(jié)叢林，縈回鳥道深。山高云漠漠，洞占晝陰陰。壁擁虬龍篆，崖懸鐘鼓音。不須愁日暮，勝景且追尋?！盵1]即是宋代詩人鐘伷詠玉石仙巖的詩作，這首詩也證明了宋代就有人用篆書在此題壁。

圖1 現(xiàn)存“平?jīng)祟^碑”

現(xiàn)玉石仙巖的石壁上遺有44處題刻(現(xiàn)代題刻不計)，其中有王陽明題刻兩處，即“玉石仙巖題詩”與“平?jīng)祟^碑”，除宋代的兩處題刻外，其余多是王陽明的隨同或后世慕名者觀摩有感所刻?！坝袷蓭r題詩”與“平?jīng)祟^碑”皆依據(jù)王陽明手書所刻，其中“玉石仙巖題詩”內(nèi)容系王陽明“贛南平亂”勝利后所刻的律詩5首，以小行書寫成，鐫在進入陽明小洞天直面的崖壁上，現(xiàn)保存相對完好。“平?jīng)祟^碑”為文言文，全文191字，以楷書大字寫成，刻在比“玉石仙巖題詩”略高的右側(cè)，是所占面積最大的一處題刻，惜現(xiàn)已殘損三分之二以上，僅可辨識62字，令人嘆惋，如圖1。這兩處題刻是研究王陽明書法與陽明心學的重要資料，但題刻內(nèi)容的著錄都存在一定差異，學者們往往又根據(jù)這些著錄展開研究，因而有必要進行梳理考證，以求更加接近王陽明的本意。

一、“平?jīng)祟^碑”題刻原石與著錄內(nèi)容不同的問題

“平?jīng)祟^碑”本非碑制，系摩崖石刻，明嘉靖《贛州府志》稱其為“平?jīng)祟^碑”，今皆從之。該題刻寬約3米，高約2.5米，現(xiàn)題刻文字僅存三分之一弱，其余均已損泐脫落，題刻下方存有大片人為斧鑿痕跡。明嘉靖《贛州府志》、清雍正《江西通志》錄其全文，但關(guān)于題刻內(nèi)容兩種文獻的著錄并不相同。嘉靖《贛州府志》對“平?jīng)祟^碑”的著錄中，第十三至第十六字為“潛圖孔蒸”，如圖2。束景南、查明昊主編的《王陽明全集補編》從之。審之現(xiàn)存“平?jīng)祟^碑”題刻遺跡，第十三至第十六字乃為“潛圖孔烝”?！盁A”通“蒸”，本義為火氣上行，[2]如果符合事實這樣著錄并無大礙，但雍正《江西通志》中對此四字的著錄為“潛圖孔亟”，此外中華書局版《四部備要·子部·陽明全書》、陳恕編校的《王陽明全集》、馬昊宸主編的《王陽明全集》、周建華的《王陽明在江西》皆采用“潛圖孔亟”。在以上文獻中，對“平?jīng)祟^碑”題刻內(nèi)容的著錄存在“潛圖孔亟”和“潛圖孔蒸”兩個版本，有必要進行訂正。

圖2 嘉靖《贛州府志》

按照理校法，王陽明的原文應(yīng)為“潛圖孔亟”，而非“潛圖孔烝”。理由如下：“潛圖”為暗中計劃之意，但“潛圖孔烝”組合則不明所以，前賢亦無此用法?！翱棕健币鉃槭志o急，如“近日東南漕務(wù)孔亟”，[3]又如“營中需才孔亟”。[4]“潛圖孔亟”指的是謀劃平?jīng)艘皇率志o急，文通理順。王陽明乃一代大儒，在刻碑的時候?qū)戝e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嘉靖《贛州府志》中的所謂“潛圖孔蒸”當是編者誤記或刊書者誤刻造成的?，F(xiàn)將“平?jīng)祟^碑”全文更正抄錄如下：

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擬官僭號，潛圖孔亟。正德丁丑冬，輋猺旣殄，益機險阱毒，以虞王師，我乃休士歸農(nóng)。戊寅正月癸卯，計擒其魁，遂進兵擊其懈。丁未，破三浰，乗勝歸化。大小三十余戰(zhàn)，滅巢三十有八，俘斬三千余。三月丁未，回軍，壸漿迎道，耕夫遍野，父老咸歡，農(nóng)器不陳，于今五年，復(fù)我常業(yè)，還我室家。伊誰之力？赫赫皇威！非威曷憑？爰伐山石，用紀厥成。提督軍務(wù)都御史王守仁書。時紀功御史屠橋，監(jiān)軍副使楊璋，領(lǐng)兵守備郟文，知府刑珣、陳祥，推官危壽等凡二十有二人列其名于后。[5]

圖3 “平?jīng)祟^碑”與《重修玉虛洞、天仙巖緣啟》

“平?jīng)祟^碑”全文共191個字，王陽明不至于寫錯一個，那為何現(xiàn)存的“平?jīng)祟^碑”題刻遺跡上又是“潛圖孔烝”呢？這與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有關(guān)。大凡日寇所到之處，極盡燒殺搶掠之能事，還教授日語，從根源上進行文化侵略。王陽明是玉石仙巖題刻作者中最有聲望的一位，“平?jīng)祟^碑”在44處題刻中又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處，題刻內(nèi)容又承載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所以“平?jīng)祟^碑”是日本人當時最想摧毀的對象。玉石仙巖中刻有1947年《重修玉虛洞、天仙巖緣啟》一文，緊挨“平?jīng)祟^碑”左側(cè)，如圖3。文中提到“期間賸有大士勝跡，陽明遺蹤……日寇竄境，古跡遭焚，神龕被毀……”，說明日本侵略中國后曾焚燒玉石仙巖，毀壞了遺跡，所以1947年對玉石仙巖進行了重修。應(yīng)是1947年修復(fù)時“平?jīng)祟^碑”既已損毀嚴重，模糊不清，修復(fù)者一時又收集不到王陽明楷書面貌的參考資料，所以依據(jù)記載對殘存的碑進行了直接修復(fù)。修復(fù)后題刻面貌就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模糊的“潛圖孔亟”也依嘉靖《贛州府志》修復(fù)而變成了“潛圖孔烝”，這就是《重修玉虛洞、天仙巖緣啟》中所謂的“恢壯天然之勝景，保存古跡以長觀”，詳見拙文《王陽明楷書取法與“平?jīng)祟^碑”的書風問題》之考證。

二、王陽明“玉石仙巖題詩”內(nèi)容訂正

查視王陽明“玉石仙巖題詩”原刻，可以發(fā)現(xiàn)，諸多現(xiàn)行的王陽明相關(guān)文獻對該題刻的著錄都與題刻原跡不同，不同的文獻間也有一定差異，現(xiàn)列舉5例如下表：

表1 “玉石仙巖題詩”著錄五例

關(guān)于此題刻的釋文著錄，出現(xiàn)差異的文獻尚多，多為現(xiàn)代出版文獻，此不一一列舉?，F(xiàn)將王陽明“玉石仙巖題詩”依據(jù)題刻原跡將全文訂正如下：

百里妖氛一戰(zhàn)清，萬峰雷雨洗回兵。未能干羽苗頑格，深愧壺漿父老迎。莫倚謀攻為上策，還須內(nèi)治是先聲。功微不愿希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

甲馬新從鳥道回，覽奇還更陟崔嵬?？芷綕u喜流移復(fù)，春暖兼欣農(nóng)務(wù)開。兩竇高明行日月，九關(guān)深黑閉風雷。投簪最好支茅地，戀土猶懷舊釣臺；

洞府人寰此最佳，當年空自費青鞋。麾幢旖旎懸仙仗，臺殿高低接緯階。天巧固應(yīng)非斧鑿，化工無乃太安排。欲將點瑟攜童冠，就攬春云結(jié)小齋；

陽明山人舊有居，此地陽明景不如。但在乾坤皆逆旅，曾留信宿即吾廬。行窩已許人先號，別洞何妨我借書。他日巾車還舊隱，應(yīng)懷茲士復(fù)鄉(xiāng)閭；

春山隨處款歸程，古洞幽虛道意生。澗壑風泉時遠近，石門蘿月自分明。 林僧住近炊遺火，野老忘機席罷爭。習靜未緣成久歇，卻慚塵土逐浮名?；剀婟埬希乐行№袷瘞r，用韻書此。陽明山人王守仁伯安識。

以上表中所列的版本不知何據(jù)，但通過對比可以看出多是沒有實地考察玉石仙巖和缺少校勘造成的差異與失誤。列表所在的文獻中出現(xiàn)數(shù)處對原刻字跡理解的錯誤，如“千羽”“兩實”“風雪”“能席爭”“白分明”與原跡“干羽”“兩竇”“風雷”“罷爭席”“自分明”字形相近，系不仔細觀察原跡造成的誤讀，或計算機文字識別軟件未能準確轉(zhuǎn)換所致。

其中“彩旗”與“旖旎”平仄不同，“旖旎”對而“彩旗”錯?！八畾w程”不知所云，加上“兩實”“能爭席”的文字誤讀等失誤，這一版本與題刻對比出現(xiàn)的問題最多，可信度不大?！芭f影”“罷席珍”與原刻“舊隱”“罷席爭”相差的是韻母里的鼻音，“住久”本為“住近”，讀音也相近，這些出現(xiàn)在同一版本中，系現(xiàn)代打字造成失誤的可能性較大，也不甚可信。

“封侯賞”與“希侯賞”三字之間差異很大，但“封侯賞”不可信，下文有詳論。至于“俱”與“皆”、“久坐”與“久歇”、“虛名”與“浮名”之間差異不大，平仄相同，意義也基本相同，不排除誤記的可能，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有其他版本的可能。

三、《題陽明別洞三首卷》系“玉石仙巖題詩”的稿本之一

圖4 《題陽明別洞三首卷》局部

圖5 玉石仙巖題詩拓片

(一)從《題陽明別洞三首卷》到“玉石仙巖題刻”的文辭變化

王陽明有名為《題陽明別洞三首卷》這樣一幅作品傳世，該卷長129.5厘米，縱27厘米，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系王陽明行草書真跡，如圖4。通過比較可知《題陽明別洞三首卷》上所寫的3首詩正是“玉石仙巖題詩”上的第二、三、四首詩，獨個別字詞略有差異。該卷對寫作緣由和寫作時間都有明確交代：“回軍龍南，小憩玉石仙巖，雙洞絕奇，繾綣不能去。寓以陽明別洞之名，兼留是作……二月廿九日，陽明山人書?！盵11]仔細觀察原跡，可以發(fā)現(xiàn)“鐵馬初鳥從道回”的“初”“鳥”二字右側(cè)各有一個點，表示此處寫錯了，“化工無乃太安排”中的“安”字漏掉了，后補了小字在上面，這兩處修改已然可以證明《題陽明別洞三首卷》就是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如圖5)的一個稿本。然《題陽明別洞三首卷》為行草書，題刻為行書，在題刻之前還應(yīng)有一本正式的行書墨跡版存在，但現(xiàn)已無從知其下落。

現(xiàn)將《題陽明別洞三首卷》與“玉石仙巖題刻”比較，其相異處可得下表：

表2 《題陽明別洞三首卷》與“玉石仙巖題刻”比較

《題陽明別洞三首卷》的“鐵馬”在題刻中換成了“甲馬”，從詩意上看“鐵馬”與“甲馬”指的都是戰(zhàn)馬，差異并不大。但“鐵馬初鳥從道回”文字順序?qū)懛戳?，平仄也就錯了，題刻中用“甲馬新從鳥道回”進行了更正，并把 “復(fù)上”改為“更陟”，更加文雅?！按和怼迸c“春暖”相比后者更好，春暖花開與農(nóng)務(wù)向榮的喜悅可互相襯托，“春晚”則沒有這種效果。“兩竇”指的是玉石仙巖的上巖和下巖，日月運行于兩巖之間，用“行日月”比“懸日月”更有動感。玉石仙巖內(nèi)有暗河和溶洞，“九淵”指的是內(nèi)部向下的縱深，與水相關(guān)，但“九關(guān)”則為內(nèi)部橫向的縱深，與水無關(guān)?！端鍟分杏小熬抨P(guān)洞開，百靈環(huán)列”的用法，從玉石仙巖實地情況來看，洞內(nèi)蜿蜒層疊，用“九關(guān)”更合適?！暗z”即“秘”，“九淵深黑祕風雷”意為玉石仙巖內(nèi)部極其縱深，內(nèi)部漆黑一片，潛藏著風雷，但“九關(guān)深黑閉風雷”意為玉石仙巖內(nèi)部洞穴深入山體，與外界隔絕，聽不到外面的風雷。兩句取向不同，前者為入世，后者為出世?！伴]風雷”與“投簪”暗接，與世隔絕表明已經(jīng)有了歸隱之心，也與王陽明平亂勝利后向朝廷請求致仕的心理一致。劉長卿曾有詩云“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所以“最好支茅地”也是王陽明的選擇?！皯偻联q懷”比“懷土難忘”文雅，無需多言?！熬曤A”即橫著的石階，“接上階”不如“接緯階”形象。所謂“行窩已許人先號”指的是前人曾在此洞中留下題刻，一處為宋人小篆題寫的“玉虛巖”，宋人鐘伷詠玉石巖的“壁擁虬龍篆”亦可證有此題刻。王陽明題詩后，與王陽明同行的官員中不少人都參與了和詩，并刊石于壁上。贛州衛(wèi)指揮余恩和詩中的“蓬萊有跡應(yīng)無路”可證“蓬萊仙境”為王陽明一行人等進入玉石仙巖以前，題刻就存在了。龍南縣主簿方侃和詩中的“洞天喜見神仙號，石壁欣刊將相書”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從這些來看，“行窩既許人傳號”改為“行窩已許人先號”也是更符合當時情境的，讀起來也更加順暢。

以上都是從《題陽明別洞三首卷》到“玉石仙巖題刻”定稿的過程中，詩詞因調(diào)整可讀性變得更強的證據(jù)。通過以上對比可知，王陽明題刻的遣詞造句經(jīng)過了推敲，《題陽明別洞三首卷》信為“玉石仙巖題刻”的一個稿本。

(二)圣人的小紕漏

王陽明是心學圣人，但圣人也避免不了出錯。在從稿本到題刻的變動中，有一處特例，是王陽明自己改錯的。即稿本第三首的首句到題刻的第四首的首句的變化。稿本的第一句為“陽明勝地昔曾居，此地陽明景不如”，其平仄為“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首句用韻，平仄無誤。到了題刻中改成了“陽明山人舊有居，此地陽明景不如”，平仄變成了“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四個平聲連在一起，且上半句和下半句后面的平仄完全相同，格律出現(xiàn)了失誤，或許是王陽明寫“陽明山人”的落款習慣了，順手寫出來了，雖然格律不合，但讀起來并沒有特別拗口，又更符合文意，于是就采用了。

王陽明在玉石仙巖題刻的五首詩中，還有一處平仄有問題的地方，即稿本的第一首的頷聯(lián)，題刻的第二首的頷聯(lián)。“寇平漸喜流移復(fù)，春晚兼欣農(nóng)務(wù)開”的平仄為“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農(nóng)”字處應(yīng)用仄聲，但稿本的“春晚兼欣農(nóng)務(wù)開”最后只是被改為了“春暖兼欣農(nóng)務(wù)開”，應(yīng)是怕因格律害了詩意，“農(nóng)”字最后并沒有改動。從詩稿到定稿的改動說明王陽明寫詩是按照格律來寫的，但他并不強求格律而違背詩意。

四、《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釋文與訓(xùn)詁的疑問

(一)題刻原跡為“功微不愿希侯賞”

《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即“玉石仙巖題詩”五首的第一首，關(guān)于此詩釋文的著錄，古今文獻多與題刻原跡小有差異。雍正《江西通志》著錄的釋文為：“百里妖氛一戰(zhàn)清，萬峰雷雨洗回兵。未能干羽苗頑格，深愧壺漿父老迎。莫倚謀攻為上策，還須內(nèi)治是先聲。功微不愿封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如圖6)另有余姚市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的《王陽明詩集》、楊光主編的《王陽明全集》《龍南縣志》、陳恕編校的《王陽明全集》、馬昊宸主編的《王陽明全集》等皆與此同。而計文淵編的《王陽明法書集》《贛州府志》重印本等少數(shù)的資料上系“功微不愿希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p>

圖6 雍正《江西通志》

查視遺跡原石，王陽明題刻原跡寬160厘米，高70厘米，共26行，題刻所在之處自然風化，唯部分字跡上覆有白色石灰石，沒有人為改動的痕跡。玉石仙巖為溶洞地貌，后來附近曾作采石場，粉塵極大，題刻上覆有石灰石系正?，F(xiàn)象?？谷諔?zhàn)爭時期，日寇曾在此地放火焚燒玉石仙巖內(nèi)遺跡，應(yīng)是比“平?jīng)祟^碑”字跡更小的原因，“玉石仙巖題詩”一時并未被發(fā)現(xiàn)，得以幸免。查視題刻原跡，與大多數(shù)文獻的著錄并不相同，實為“功微不愿希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

(二)“功微不愿希侯賞”的訓(xùn)詁

“功微不愿封侯賞”與“功微不愿希侯賞”表面上沒有差異，且前者讀上去更加清爽簡潔，抑或就是這樣的原因，多種文獻著錄此詩時都采用了前者。然而王陽明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留下來的題刻不會不加斟酌。如果按照“功微不愿封侯賞”來理解，即王陽明謙虛地說自己的功勞不大，不愿意被封侯。事實上，贛南平亂發(fā)生在正德十三年(1518)，隨后王陽明向朝廷請求致仕未允，直到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才被封爵新建伯。[12]伯爵比侯爵還小一級，王陽明此時行事也十分謹慎，不可能將“封侯”這樣的詞寫入自己的詩中。那么“功微不愿希侯賞”究竟該怎么理解？攬之《漢字源流詞典》，可知“侯”字有美好之意，[13]“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14]中的“侯”即是如此。王陽明平漳寇后，皇帝曾給予物質(zhì)獎賞?！俺⒁韵壬秸目芄?，升一級，銀二十兩，纻絲二表里?！盵15]這就是詩中所謂的“侯賞”，那么“功微不愿希侯賞”應(yīng)是說自己功勞甚微，不愿謀求美好的獎賞。

(三)格律與“但乞蠲輸絕橫征”的訓(xùn)詁

岡田武彥認為“但乞蠲輸絕橫征”是王陽明為人民遭受橫征暴斂的苦難而感到心痛，[16]這是把“橫征”理解為“橫征暴斂”的簡寫造成的，這樣說也沒有錯，但恐有失簡單。在這首詩中，王陽明表達的不僅僅是對人民遭受苦難而感到的心痛，在短短幾句詩中他還分析了民亂的原因，提出了治理社會要抓住根本矛盾的諫言。

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中的律詩格律雖然有小的紕漏，但那屬于個別情況，絕大部分格律還是準確的。第一句“百里妖氛一戰(zhàn)清，萬峰雷雨洗回兵”的平仄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首句用韻，如此隨后的每一句就都有了相對固定的平仄，按照正常的寫法，最后一句是以“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收尾?！肮ξ⒉辉阜夂钯p，但乞蠲輸絕橫征”的上半句完全符合“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要求，但下半句如若滿足平仄要求，“橫”字當讀四聲，作粗暴之意，這樣理解才夠準確。那么“橫征”指的就不是橫征暴斂的意思，而是粗暴的征戰(zhàn)之意。如此，“但乞蠲輸絕橫征”的本意是希望朝廷能減免百姓的賦稅以杜絕平亂粗暴的征戰(zhàn)。這一句還需要參考上一句來解釋，“莫倚謀攻為上策，還須內(nèi)治是先聲”實際上是一種勸誡，希望執(zhí)政者不要把用戰(zhàn)爭來平亂當做上策，而是應(yīng)該從內(nèi)部進行治理，減少賦稅，根除隱患。百姓因為賦稅繁重和生活困難而為匪作亂，朝廷又派王陽明來平亂，他雖然勝利了，但他深深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所以，他才采用了“平?jīng)祟^碑”里所說的“休士歸農(nóng)”“計擒其魁”“乘勝歸化”的方式，而不是全面打擊的方式。這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兵法，同時又是一條撫恤民眾治理社會的好辦法。平亂勝利了，他一方面要滿足統(tǒng)治者的虛榮心，在“平?jīng)祟^碑”中說著“伊誰之力？赫赫皇威”，另一方面又在內(nèi)心中對統(tǒng)治者抓不住社會主要矛盾而暗自難過。王陽明的這首詩表面上是記功的，實際上主要是給統(tǒng)治者諫言，尾聯(lián)這一句是頸聯(lián)的升華，流露著王陽明內(nèi)心赤誠的情緒，足以引發(fā)后人對王陽明由衷的贊嘆。

五、題刻中洋溢著“破心中賊”和“知行合一”的心學精神

關(guān)于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5首詩的寫作時間與寫作意圖，《凱旋后的王陽明》一文進行了說明：“在《王文成公全書》中，以上五首詩分屬三題，第一首的題目是《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第二、三、四首的題目是《回軍龍南，小憩玉石仙巖，雙洞絕奇，徘徊不忍去，因寓以陽明別洞之號，兼留此作三首》，第五首是《再至陽明別洞和邢太守韻二首》中的首篇。嚴格說來，這五首詩不是寫作于同一時間和同一地點，而王陽明把它們刻在一方摩崖石壁上，說明它們有相同或相近的主題。輕武功而重內(nèi)治，去塵寰而歸舊隱，這就是王陽明‘用韻書此’的意旨。立下人所歆羨的武功，陽明本人并沒有得意揚揚。因為用軍事手段而不是和平方法來靖安地方，他是有愧于心的?！盵17]就此題刻的排列順序來看，王陽明先是以《回軍九連山道中短述》來表明自己對軍事和社會治理的態(tài)度；用《回軍龍南，小憩玉石仙巖，雙洞絕奇，繾綣不能去。寓以陽明別洞之名，兼留是作三首》來表達平亂后心情的輕松、對玉石仙巖的喜愛與流連，以及個人歸隱的情緒；最后用《再至陽明別洞和邢太守韻二首》的第一首對自己進行了總結(jié)。

正德十三年(1518)，在平定浰頭之前，王陽明曾修書薛侃云：“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qū)區(qū)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盵18]在圣賢之學和軍事兩者之間，王陽明始終有一個核心思想貫穿其中，那就是強調(diào)“正心”的重要性?！捌粕街匈\易，破心中賊難”已成千古名句。關(guān)于這段書信梁啟超評價道：“陽明自到南贛開府，雖然天天在那里策劃平寇方略，征剿安撫，政務(wù)忙碌，卻并不把提倡孔孟學說的大事一刻忘掉，依舊和門人講說，也常常給信一班學者，去勉勵他們……看他與薛侃書，借題發(fā)揮，警惕不少。”[19]

所謂“破心中賊”即是破賊心中之賊，也是破自己心中之賊，是名副其實的“正心”。在贛南平?jīng)祟^時，王陽明主要采用了“休士歸農(nóng)”“計擒其魁”“乘勝歸化”的韜略，勝利后又在玉石仙巖題刻中表達了“莫倚謀攻為上策，還須內(nèi)治是先聲。功微不愿希侯賞，但乞蠲輸絕橫征”的主張，這都是“破心中賊”的體現(xiàn)，只是平亂時，要旨在破賊心中之賊，而題刻時，要旨在破統(tǒng)治者心中之賊。

關(guān)于自己的書法，王陽明這樣說：“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确且趾?，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盵20]此中王陽明總結(jié)了自己學書的三個階段，在第三階段，他認為是“心”決定了書法的好壞，如果能夠“破心中賊”，能夠“在心上學”，能夠“正心”，書法自然就好了。王陽明57歲病逝，玉石仙巖題刻時王陽明已46歲，處在他心學思想的成熟期，也處在他書學思想的成熟期。他不完全拘泥于格律，也不拘泥于古人的字形，而是以“真心誠意”為第一標準，此時的王陽明無論是軍事、詩詞、書法都無不突出“破心中賊”的要旨，而圣賢之學在他的行事中充分體現(xiàn)出來，滿滿地洋溢著“知行合一”的心學精神。

王陽明為一代心學大師，對王陽明的研究既需要宏觀地把控，又需要具體的深入。本文通過實地考察、版本?？薄⒂?xùn)詁分析等方式對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遺跡進行了細微的考究，糾正了現(xiàn)行文獻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并對理解王陽明玉石仙巖題刻提出了新的看法，希望能夠?qū)φ_理解王陽明和陽明心學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