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印象中,后園里有很多樹,數(shù)量最多的莫過荊條了。荊條在老家的名字叫臘條,待它們長到兒臂般粗細(xì),能稱為臘桿時,就成了練武之人的至寶。它套上槍頭便是大槍,嵌上刀頭便是斬馬刀,兩頭光光時便是棍棒。荊條放在農(nóng)村人的家中,粗的便成了锨把、鍬把、鈀把等農(nóng)具的重要支撐部分,細(xì)的,則成為手巧者編織筐和籃的主材,也可搭成豆角、西紅柿的架子,或是攀成菜園的隔籬。在農(nóng)村家庭一點都派不上用場的,遂砍了曬干,成為燒飯蒸饃的柴禾。
老宅在村落的最北面,北塘底下便是大片的田地,鮑家溝從西再折向東慢悠悠地流淌著。后園與北塘底下大約有一米左右的落差,一排荊條緊緊攏著后園北沿裸露出來的土,不使它懸在半空中,也不使它塌陷。這些荊條不僅守衛(wèi)了后園,也筑成了村落與田野的屏界。
楊柳與楊槐只長在靠溝的地方,與荊條挨得很近,且數(shù)量不多。楊柳軟弱的枝條,楊槐清麗的花朵,似偶來后園閑逛的少女,為其增色不少。
楝樹獨守著后園的秋與冬。夏天,青青的楝果,為我們練習(xí)彈弓提供數(shù)不盡的彈藥。金風(fēng)來臨,百草調(diào)零,后園的地上鋪滿落葉,唯有楝樹掛著一樹淡黃色的楝樹果,為過往的飛鳥提供食料,直至冬去春來。
桑樹,是鄉(xiāng)下孩子最喜歡的樹種。在那個物質(zhì)生活較匱乏的時代,它的果實是老天給予農(nóng)村孩子最慷慨的饋贈。每年初夏,小麥?zhǔn)崭钔戤?,我們就像窩里的雛燕,仰起脖子向村子里每一株桑樹上張望。直望到桑樹果由小變大,由青變紅,再也沒有耐心等它變紫。垂下的枝椏和低矮樹杈上的桑樹果,已被全數(shù)掃盡。唯有高處,經(jīng)不起一個孩子重量的枝梢上,飄蕩在風(fēng)中的桑樹果,顏色倒是一天比一天變深起來。
后園共有四棵桑樹,一棵在后園的入口,一棵在后園西面小路的盡頭,兩棵靠近后園的出口。
入口處的桑樹僅有碗口粗,常常拴著牛,想吃桑樹果,只須用力跺上兩腳便能在樹下?lián)焐弦淮笈?。有時,??恐鴺錀U蹭癢也會無意間震落一些桑樹果,我們卻很少能吃得到,一些被牛蹄踏入泥中,一些落入牛兒的口中,少數(shù)幸存的必定沾滿牛糞,最后被雞或過路的鳥雀叨走。
最大的一棵桑樹,位于后園的東北角。它的主莖寬過大黃盆,枝虬葉茂,遠(yuǎn)望如冠云。偶爾爬上去小腿都會發(fā)抖,一是因為樹太高,爬到一大半視線就可以平了我家房頂。再往上爬一小截,向南向西就可以瞅見村子的大部分面貌,紅磚大瓦房與茅草屋的頂,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東面大片沒有房子的地方必定是東塘,靠在樹上,可以看到東塘西南的一小塊水面。騎在樹上向北看,綠油油的莊稼地一塊接著一塊,眼前仿佛鋪了一層綠色的毛絨毯子,天氣好時,還可以看見淮河,如一條白龍載著浪花向東游走。向東,則可以瞅見喬郢后半個村落,依稀可以分辨出表叔家的所在。樹頂是絕不敢上去,白云仿佛隨時會罩在頭頂,風(fēng)也會悄悄揪起額前的發(fā)。
這棵桑樹太粗了,爬的時候須仰著頭,上身內(nèi)貼,兩臂用力抱著樹干,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緊緊抵著樹干幫助兩只腳固定,再騰出兩只手臂交替向上攀,且樹皮十分光滑,借力之處甚少。這棵桑樹一般很少有人上得去,桑樹果留存得也最多。
每次爬上這棵桑樹,必不管樹下人的呼喊,也顧不得擦汗,一定要先吃個夠本,再用力搖幾下掛著密密麻麻紫紅的、半紅半紫桑樹果的枝條。成熟的深紫色桑樹果,肥碩而笨拙,身體后面拖著一根細(xì)小的青色尾巴,如同一條條春蠶隱在寬大的桑葉間。它們的突起渾如嬰兒眼晴一般,黑黝黝中透著一股精亮。
從這棵桑樹的底下,到菜畦之間,有一小片空地,是我和小伙伴摔炮仗的根據(jù)地。從小池邊掏一大塊黃泥,每人掰一小塊。用手捏成一個圓餅,再沿圓餅邊緣攢起一個邊,中間攤薄,且越薄越好,整個泥餅成了一個平頂?shù)膱A蓋蓋。圓蓋底部放在手心,凹進(jìn)去的一側(cè)朝天,狠狠朝圓心吐一口唾沫,用力摔向地面。隨著嘭地一聲響,圓蓋蓋被摔成一灘爛泥,這中間必定神奇地翻出一個洞來,且薄薄的底心上,泥必定向外漲開。炮仗摔得最響,且中間的洞最大自然便是贏家。
表哥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奇而又奢侈的玩法,這棵桑樹下又成了我們的靶場。他先將牙膏盒擠干凈,剪刀去頭和尾部,把中間的鋁皮洗盡多余的牙膏,用酒瓶子碾平剪成兩截,一截卷成小拇指粗的圓筒當(dāng)炮筒,一截支成炮架子。彈藥就是一整盒洋火的頭。用指甲小心刮盡洋火頭上的火藥,全部裝進(jìn)炮筒,在炮架子下點起小火堆,直至炮筒發(fā)熱里面的火藥噴出。
靶子則是兩扎外的一頭玄衣玄甲的老牯牛,或是一只青衫晶睛的螞蚱。通常,隨著一聲炮響,靶子被擊中卻不會立即送命,反而會劇烈地掙扎,于是裝上火藥,再來一炮。偶爾也會有炸膛的情況,炮筒會飛起來,唬得我頭皮發(fā)毛。這個玩法有點刺激,但太費火柴,家里燒飯的火柴不夠用就去翻鄰居家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事發(fā),少不得被大人一頓訓(xùn)斥。
小路對面的桑樹最為奇特,主干粗過水桶,距地面兩米高時忽然分出兩個枝椏,粗的一根伸向西面伯父家的園子,稍細(xì)的一根向東張著,下面就是我家的后園。我們騎在大樹杈上,抱緊一個樹枝用力晃動,桑樹果便“噗噗”往下掉。常在夏天的一陣?yán)子甏箫L(fēng)之后,兜著汗衫到樹下?lián)飕F(xiàn)成的。
這棵樹上的桑樹果為什么很甜?從大人們閑聊中得知,這棵樹下曾經(jīng)餓死過一位老嬤嬤,之后我便不敢一個人再去撿桑樹果了。那位老嬤嬤是誰?是村里人還是外地來逃荒的?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幾時餓死的呢?餓死的人與正常人的模樣有什么不同?餓死的人還能不能吃東西?她的背后就是桑樹啊,她怎么那么傻,為什么不去打桑樹果吃呢?大人們沒有明確說過,我的小腦袋尋思了幾回也弄不明白。這些又豈是一個只有幾歲大,且終日在小小村落里轉(zhuǎn)悠的鄉(xiāng)下孩子能想明白的。
有一天傍晚,偶然從后園的茅廁出來,一陣陰風(fēng)卷來,眼前閃過一片黑影,仿佛張著一張無底洞似的烏黑大嘴向我奔來,嚇得我直往父親懷里鉆。之后一連幾日發(fā)起燒來,老人們說是嚇掉了魂,家人少不得捉了公雞到馬路上收魂。祖母向鄰居討來幾根桃木,給家里每個孩子磨了一個桃葫蘆,再涂了紅漆用紅線系在脖子上。祖母叮囑我說,再遇到黑影就用葫蘆把它們收了。我很奇怪,這樣一個小小物件能降伏那些鬼怪?祖母說這桃樹里住著法力高強(qiáng)的仙人。自此,我漸漸忘記樹下餓死的老嬤嬤了,我又敢獨自去后園玩了。
后園的樹多,樹叢間的活物自然也不少。
不提荊條間的毛拉子,不提楊槐樹上的知了狗,也不提桑樹底下草叢中的花大姐和蟋蟀,單是那玄衣玄甲會飛的老牯牛就讓人神往。
老牯牛一身黑衣,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白斑,兩條長長的觸角八字型分開,兩只眼睛往外鼓,口器前伸如牛的鼻子形狀,單就整個面部而言活脫脫的一頭小黑牛。這東西不僅力氣大,飛得遠(yuǎn),還能在樹上打洞,禍害了不少的樹。捉老牯牛通常在午后,一個人上樹,一個人在樹下接應(yīng)。嘴上叼一枝柳條,爬上柳樹翻看葉子,看見不動的直接用手捏著它的后脖,要是發(fā)現(xiàn)它有逃跑的跡象,直接一柳條掄過去,它必定翻身落地。被捉住的老牯牛六肢躁動,嘴下兩只大牙一開一合,似在咬牙切齒一般。趕緊從它的脖子拴上線,系在柳條上,或捏著觸須的根部玩弄一會,再裝進(jìn)罐頭瓶里。同村有位小伙伴在捉老牯牛時,不小心被它抱住了手指,手上被啃掉一塊皮肉,還流了不少的血。
鳥兒也經(jīng)常光顧這里。伯父家園子里的樹上,盤著一個碩大的老鴰窩。這里可以聽到布谷鳥的叫聲,至于喜鵲、麻雀、老鴰、燕子等北方常見鳥類一點都不算稀奇。堂伯家養(yǎng)著一群鴿子,每天都會從后園上結(jié)隊而過。
每當(dāng)鳥兒從后園上空飛過,我便仰著頭,站在園子里一小會。鳥在我的頂上從不停留,嫻靜潔白的云朵卻可以任我看個夠。云常常扮成各種形狀,一會是我收養(yǎng)的小白狗,一會是老姑家的羊,一會是舅舅家的拉磨的驢子。
風(fēng)如一個會耍把戲的小丑,它一來,云就羞澀地變換著模樣,一會敞開如小山,一會又縮成一小團(tuán)。云高興了也會笑,它的嘴巴與性情一點也不般配,咧開時簡直就是一個大窟窿。云要是想哭了,我就得趕緊往家跑了。云哭的時候最難看,黑黑的臉,豆大的雨滴不就是它傷心的淚水嗎?
常在一場大雨過后,后園樹叢的空地上,菜畦的壟埂間,以及糞堆沿、小池旁,一叢叢一簇簇的野莧菜,愜意地舒展著或翠綠或紫紅的葉子。陽光似乎也格外眷顧這些蓬勃的小家伙們,透過樹葉間的空隙,輕輕撫摸著它們。
每遇家中來客,母親定會吩咐我去后園里掐幾把莧菜,或涼拌或下湯。我總是撿綠葉的下手,紅莧菜的汁每每讓我驚悸。
親戚中有一人嗜食紅莧菜,且尤愛紅莧菜的湯汁。有一回來家中作客,彼見紅莧菜食盡盤中尚有殘剩紅汁時,又將空碗給我,舉著空箸兩眼放光地盯著盤子,“吃了不疼丟了疼,大侄子,再來一碗吧”。等米飯來時,他旁若無人地傾了盤中兩根僅剩的菜葉,及所有湯汁。一時,雪白晶瑩的飯粒全被浸染上一種叫不出來的色澤,紅中帶紫,紫中含絳,比紫略艷,較赭似斂。
這種具有魔幻般色彩的汁自飯粒堆的頂上緩緩下沉,也不知有沒有澆透,只見筷子一陣翻騰,一大碗米飯三兩下就被他吞入腹中。他的舌頭意猶未盡地連唇角的一點點腥紅也卷了進(jìn)去,之后,他又大談紅莧菜的種種好處??墒?,有一回我挑了些老葉綠莧菜給母親清炒,一盤子被他搶攻完后,竟然咂著嘴巴說蒜瓣放少了些。
相對于紅莧菜和綠莧菜,馬齒莧很少見到一叢叢、一簇簇的。在陽光直射到的地方,在略顯干涸的埂上地頭,馬齒莧一棵是一棵地趴在那里。它們粗壯而似乎汁液飽滿,用手一掐似乎能冒出一股水來。我總以為野莧菜里只有紅莧菜和綠莧菜可以吃,但祖母那一輩的人卻偏愛馬齒莧,并親切地稱它們?yōu)轳R齒菜。我常見她得空就從園子里鏟上兩三棵,就著井水洗凈,熬了半壺汁當(dāng)茶喝。
自從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木耳,每年夏天我都特別留心后園的幾截樹干。后園里有截槐樹干過于彎曲不堪大用,父親便將它長期閑置老宅院子的南墻下。素日,我常常踩著它攀上石榴枝條,或?qū)⑺频巩?dāng)作方瓜花的枕頭。一次,連下幾天大雨之后,我竟然發(fā)現(xiàn)這截樹干上長出了木耳。
這截樹干裹著樹皮仰臥在墻下,大半截身子已沉入泥土。許是因為被人無視太久,便借著雨水和濕熱透出小小的耳朵,來傾聽大自然的聲音。初生的木耳僅有大姆指甲大小,橢圓形,似人的耳朵,雖呈紅褐色,摸一下卻有點肉肉的感覺,極富彈性。它們向內(nèi)的一面比較嫩滑,而背面則較粗糙,披著細(xì)密灰白的絨毛。這數(shù)片小木耳似怕羞一般,竟然分成幾個小團(tuán),相互扎著堆。
又過兩天,再去看時,這些木耳的身材竟然漲起許多,但壁卻薄了,有幾片的外緣開始向內(nèi)翻卷,似不堪重負(fù)耷拉狀。我把它們?nèi)珓兺暌膊乓恍“?,父親建議我去后園走走。
后園的面積與前院大小相仿,因沒有房屋與花園,故而寬敞許多。這里除了一些青菜便是樹的王國。有些樹已枯死,還有些倒下的斷樹干。我一進(jìn)去就發(fā)現(xiàn)許多木耳??輼涓缮夏径c前院子略有不同,它們似房檐上的瓦片一般,或擠在樹杈附近,或擠出斷木茬。地面斷樹干上掩在落葉中,披著一層綠苔。它們個頭亦比前院大上許多,有些差不多有手掌寬,顏色亦有些深,有些已泛黑。瞅準(zhǔn)一團(tuán)輕輕一剝,伴著“吱啦”一聲似膠帶斷裂的聲音,幾片木耳便到手了。
除了木耳,有些樹干長著白色蘑菇般的東西,大人們說這玩意有毒,我們一般看都不看。樹叢間也會起著很多小傘狀的蘑菇,這些吃了會拉肚子的。
在盛夏的一場大雨后,我穿著膠鞋,在樹叢間深一腳淺一腳地穿梭著。不到半個小時,我便剝滿一塑料袋木耳,中午的餐桌上又多了一味天然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