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弟
私家藏書,歷史悠久,肇始春秋時之孔子,綿延數(shù)千年至現(xiàn)代,傳承典籍文化,弘揚華夏文明,厥功至偉。
歷史上藏書者多是嗜讀者,藏與讀相互促進,在我國此類人眾多,或為王公貴族,或系布衣士人,其藏書量或汗牛充棟,或與官藏相埒,有的專藏經史,有的專弆子集,還有的專藏說部,不一而足。他們窮畢生精力藏書研讀、校讎刊布、育化后學、樂此不疲。限于古人對死后“靈魂不滅”的認知,許多藏書愛好者生前身后亦祈望能夠繼續(xù)藏書讀書,故常有人死后將生前寶愛之書帶入墳墓。一般來講,凡隨葬書籍者,生前皆好讀書。據(jù)傳說,唐太宗因對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愛不釋手,故其死后隨葬墓中,永絕于世,成為人間一大憾事;還有蒲松齡也隨葬了《醒世姻緣傳》;今人霍英東先生生前甚愛《紅樓夢》和《莎士比亞》等書,故亦隨而葬之。
我國早在以簡帛圖書為文化載體的時代,上至嗜讀的王侯顯貴,下迄酷好學習的士大夫,考古發(fā)掘常見其棺墓中隨葬古書,這種現(xiàn)象既見于文獻記載,也在古墓中時有出現(xiàn)。據(jù)《太平御覽·冢墓四》引《皇覽·冢墓》記載:東漢明帝符節(jié)令宋元說,“臣聞秦昭王與不韋好書,皆以書葬……臣愿發(fā)昭王、不韋冢,視未燒《詩》《書》”。這是在東漢時期一位名叫宋元的大臣上書明帝,他聽說秦昭王和呂不韋生前皆喜好書籍,故死后以書陪葬,請求挖出二人墳墓中的儒家經書,與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五經”進行核實。又《南齊書·文惠太子傳》記道:
襄陽有盜發(fā)古冢者,相傳云是楚王冢,大獲寶物玉屐、玉屏風、竹簡書、青絲編。簡廣數(shù)分,長二尺,皮節(jié)如新。盜以把火自照,后人有得十余簡,以示撫軍王僧虔,僧虔云是科斗書《考工記》。
這是南朝蕭齊時代有關先秦楚王墓被盜發(fā)出土古書的記載??梢娫缭谙惹貢r代,就有君王和士大夫死后隨葬寶愛書籍之事。另據(jù)《后漢書·戴封傳》記載:太學生石敬平卒后,“書物皆在棺中”。同書《周磐傳》亦載:周磐臨終囑其子,“編二尺四寸簡,寫《堯典》一篇,并刀筆各一,以置棺前,示不忘圣道”。由此說明,秦漢時期承襲了這種傳統(tǒng)。
王公貴族祈盼永久統(tǒng)治天下、隸使臣民,需要讀書學習,以借鑒歷史、掌握御民之術;士大夫欲不斷進取,博得世代富貴,并冀將文化傳其子孫,故也需要持續(xù)藏讀。所謂“士大夫”,是我國古代對士人和官吏的統(tǒng)稱,始于戰(zhàn)國,士大夫既是國家政治的參與者,同時又是社會上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絕大多數(shù)的士大夫把從政當作人生的第一要務,而其文化素養(yǎng)也決定了他們是文學、文獻、書法、繪畫、篆刻、古董收藏等文化的承傳者和創(chuàng)造者。
古今特別是現(xiàn)代,于古墓中不斷發(fā)掘出隨葬書籍。歷史上有過兩次頗具影響的較大規(guī)模的竹簡書出土,一次是“孔壁藏書”,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武帝末(按:當為“景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從而引發(fā)今古文經學之爭,持續(xù)了2000多年。另一次是“汲冢竹書”的發(fā)現(xiàn),西晉武帝太康二年(281),河南汲郡人盜發(fā)戰(zhàn)國魏襄王墓,出土了一大批竹書,上有十余萬字,皆用六國文字(俗稱科斗文)書寫,竹書出土時已近散亂,因年深歲久埋于地下而韋斷簡朽,加之盜墓者弄亂了簡策次序,并點燃竹簡照明,使這些珍貴古書損壞嚴重。《晉書·束皙傳》有所記述,道:“初,發(fā)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詮次。”西晉政府遣人收繳整理,其中之《竹書紀年》和《穆天子傳》流傳至今,《紀年》內容主要是夏、商、西周、春秋時晉國和戰(zhàn)國時魏國之史事,多與傳世文獻記載相異,訂正了一些遠古歷史?!翱妆诓貢蹦丝鬃雍笕藶楸芮鼗鹚?,目的自不必說;而“汲冢竹書”之發(fā)現(xiàn),既體現(xiàn)了墓主地位和身份,亦有世人“事死如事生”傳統(tǒng)觀念之固持,還可以說明魏襄王是一位生前喜好藏讀、死后亦祈盼能夠繼續(xù)藏讀的嗜學之君。
1949年以來,從秦漢古墓中出土大量珍貴的古籍文獻,尤以漢代簡牘為多,數(shù)量最為集中,內容亦最為豐富,填補、修正了傳世文獻所記載的許多史實,這些墓主人或已考出其姓名,或尚不知,他們應該皆是早期的藏讀愛好者。
1972年4月,在山東臨沂銀雀山1號漢墓出土了4942枚竹簡,另有一些殘片,內容多為古佚書,有《孫子兵法》以及4篇佚文、《孫臏兵法》16篇、《尉繚子》5篇、《六韜》14組、《晏子》16章、《守法守令十三篇》10篇、論政論兵之類50篇、陰陽時令占候之類12篇、其他類13篇。這些古籍均為西漢時手寫書,是較早的寫本,對于研究我國歷史、哲學、古代兵法、古文字學、簡冊制度和書法藝術等,都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遺憾的是墓主人不知為誰,有學者根據(jù)隨葬佚書內容判斷應是一位統(tǒng)兵的將軍,可墓中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顯示將軍身份的豪奢物和裝飾品,故或認為應是一位喜藏兵書的士大夫,因為一個普通士人沒有能力庋藏這么多簡策書籍。不管墓主人是誰、屬何種身份,我們按照秦漢禮儀風俗推斷,其既然讓親屬為之隨葬這些書籍,說明他生前喜好藏讀、身后祈盼繼續(xù)藏讀當無問題。
1975年12月,在湖北云夢睡虎地11號墓中出土了大量的秦代竹簡,這是我國首次發(fā)現(xiàn)的秦簡,總計1155枝(殘片80片)。出土時,這些散亂竹簡或堆于墓主人身旁,或覆蓋其骸骨之上,或壓在其骸骨之下,這些簡書是與其生前職守相關的藏書,入殮時一捆捆置于墓主人周圍。
據(jù)《編年紀》所記,墓主人名喜(佚姓,前262—約前217),秦始皇時,歷任安陸(今湖北安陸一帶)御史(掌監(jiān)察)和令史(管文書)、鄢(今湖北宜城東南)令史和獄吏。出土的《編年紀》和這些法律、文書,正反映了喜的生平經歷,可證其是一位生前卒后皆祈盼持續(xù)藏讀并深諳秦法的士大夫。當時秦始皇尚未實行“焚坑”政策,亦未頒布禁絕私人藏書的“挾(藏)書律”,所以喜得以將其平日所藏讀之書帶入墓中。
還有漢初人利蒼(?—前187),也是一位渴望生前身后持續(xù)藏讀的士大夫,在《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和《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有其簡歷,記述他是湖北荊州人,早年跟隨劉邦征天下,待天下平定后,其官拜長沙相(漢初長沙為封國,即長沙王之丞相)?;莸蹠r,封轪侯。他生前嗜藏讀,所藏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彌足珍貴。
1973年,利蒼一家塋墓在湖南長沙馬王堆被發(fā)現(xiàn),出土了大量的古佚書,包括簡書、帛書和帛畫,以帛書為主,帛書的質地是生絲織成的細絹,這是迄今為止我國第一次大規(guī)模出土的早期帛書,令世人大開眼界。
簡書有《十問》《合陰陽》《雜禁方》《天下至道談》四種,皆為醫(yī)書,寫在200枚竹簡上。帛書種類較多,內容十分豐富,湖南省博物館陳松長先生在其《長沙馬王堆西漢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一書中,按照班固《漢書·藝文志》體例,以單篇作為計數(shù)單位,將其分為6大類44種:一、六藝類有《周易》《春秋事語》《戰(zhàn)國縱橫家書》《喪服圖》等。二、諸子類有《老子》乙甲本、《五行》《九主》《明君》《德圣》《經法》《道原》等篇。三、兵書類有《刑德》甲乙丙篇。四、術數(shù)類有《五星占》《天文氣象雜占》《陰陽五行》甲乙篇、《出行占》《木人占》《相馬經》《太一將行圖》等篇。五、方技類有《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十一脈灸經》甲乙本、《脈法》《陰陽脈死候》《五十二病方》《卻谷食氣》《導引圖》《養(yǎng)生方》《雜療方》《胎產書》等篇。六、其他有《地形圖》《駐軍圖》??偣灿?2萬余字,內容涉及戰(zhàn)國至西漢初期政治、軍事、思想、文化及科學諸多方面,對研究戰(zhàn)國至西漢歷史文化極具參考價值,從書籍史角度講,其意義亦非常重大。
我們常見先秦、秦漢傳世文獻中有“著之于帛,申之以策,通之諸侯”(《晏子》外篇)、“越王以冊書帛”(《國語·越語》)、“書之竹帛,藏之府庫”(《墨子·天志下》)、“書之竹帛,傳遺后世子孫”(《墨子·明鬼》)、“先王寄理于竹帛”(《韓非子·安?!罚┑日Z句,僅知其意是將重大歷史事件記錄在竹簡和帛書上,可誰也沒見過真正的帛書。又《史記·孝文本紀》有“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應劭《風俗通》“佚文”中有:“劉向為孝成皇帝典校書籍二十余年,皆先書竹,改易刊定,可繕寫者以上素也?!边@里的“上素”,就是抄寫在縑帛上。還有《后漢書·儒林傳序》記董卓之亂時,“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縢囊”,“縑帛圖書”即帛書。顯然,帛書作為當時文化的重要載體,在先秦、秦漢時期廣為盛行,但帛書因其質地為絲織品,故極昂貴,《后漢書·蔡倫傳》上說:“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V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庇纱丝梢姡瘯胀ㄎ幕耸菑l藏不起的。常識告訴我們,隨葬地下二千多年的帛書以及其他絲織品極易腐爛,能夠較完整出土幾不可能,所以在馬王堆帛書出土之前,今人僅見于文獻記載,誰也沒見過先秦、秦漢的帛書,這便是馬王堆帛書在內容、形制與材質上極其珍貴之原因所在。
這些帛書折疊放置一長方形漆奩中,帛分整幅和半幅,整幅折疊成長方形,半幅卷在竹木條上;帛用墨、朱砂畫好上下欄,再用朱砂畫出直行格(即后世所說的“烏絲欄”或“朱絲欄”),有的未畫,是仿竹木簡形狀,橫放右起豎寫,寫滿后向左再寫下一行,整幅每行七十余字,半幅三十余字,多為墨書。字體為篆、隸和篆隸間之草篆,或秀麗,或灑脫,或潦草,顯然非出于一時一人之手。帛書長短不一,長帛不剪斷,故一幅長帛上寫幾種書,短的僅寫一種。體例多不一致,首行或有標記或無,章節(jié)有分有不分,有標題的寫于文章末尾,并記字數(shù)。從字體、體例上判斷,這些帛書抄寫者既不同時亦非一人。
利蒼官至王國相,酷愛讀書,學識淵博,而且有能力大量藏書,幸虧其死后隨葬了這些簡帛,才使今人能夠見到這些珍貴的帛書。
再有夏侯灶(?—前165年),其父名夏侯嬰,夏侯嬰乃劉邦重臣,隨劉邦滅秦亡楚被封汝陰侯,夏侯嬰去世后,夏侯灶繼承了汝陰侯爵位,為第二代汝陰侯,在位七年卒。
1977年在安徽省阜陽市城西南雙古堆,發(fā)現(xiàn)了夏侯灶墳墓,出土了大批竹簡,有6000余枚,內容非常豐富,經過整理,有《詩經》殘簡100余枚、《周易》殘簡凡300余枚、《倉頡篇》殘簡上有541字、《年表》與《大事記》殘簡近200枚、《萬物》殘簡凡50余枚、《作務員程》殘簡近百枚、《行氣》殘簡數(shù)枚、《相狗經》殘簡數(shù)枚、《楚辭》殘簡數(shù)枚、《刑德》與《日書》殘簡凡數(shù)百枚,還有一些干支殘片,多系亡佚千年之秦末漢初的珍貴書籍。通過這些隨葬書籍,可以說明夏侯灶是一位好學者,與大多數(shù)早期的藏書愛好者一樣,他祈望卒后將這些藏書隨葬,以便能夠繼續(xù)藏讀學習。
1983年末,在湖北江陵張家山發(fā)現(xiàn)一座西漢初年古墓,出土了一大批竹簡,這批竹簡總數(shù)約1000余枚,據(jù)專家推測,竹簡原先應是分卷放置的,經兩千年地下浸泡腐爛散亂。整理后竹簡所含古書有九部分,各篇多有篇題:有多種“漢律”及《奏讞書》《蓋廬》《脈書》《引書》《算數(shù)書》《日書》《歷譜》《遣冊》等。其內容以漢代法律史料為主,漢律和《奏讞書》兩部分竹簡約七百余枚?!蹲嘧棔肥菨h代司法機構討論疑難案件的案例匯編。目前墓主人尚不知為誰。
另有劉賀(前92—前59),漢武帝之孫,嗣父位為第二代昌邑王,《漢書》中有其事跡。漢昭帝死后,權臣霍光立之為帝,在位27天便被廢黜。宣帝時封之為?;韬?。
?;韬盍昴褂?011年發(fā)現(xiàn),經過多年考古發(fā)掘,出土了數(shù)量龐大、價值連城的寶物,其中有5000多枚竹簡置于漆笥中和60多版木牘,這些簡牘包括多種古代文獻,是中國簡牘發(fā)現(xiàn)史上的又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簡牘古書目前由專家正在整理,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據(jù)報道,簡牘古書有與《詩經》《禮記》《論語》《春秋》經傳以及《孝經》等儒家經書相關的內容,有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及暫時定名的《葬賦》等文學作品,有術數(shù)類即陰陽五行生克制化之書和方技類即醫(yī)學藥方等科技方面之書,具體包括哪些古籍,尚需時日揭曉。劉賀被廢后,獲得大量金銀賞賜,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整日聚書讀書,以消除寂寞和煩悶,打發(fā)時光。
還有劉循(?—前55,一作劉修),漢景帝之后,為第六代中山懷王,其事跡不可考。
1973年5月,于河北定縣八角廊村40號漢墓出土了大批竹簡,因為久遭被盜被焚,已經碳化成塊,殘碎極其嚴重。經專家整理,可辨識的部分古書內容有《論語》《儒家者言》《哀公問五義》《保傅傳》《太公》《文子》《六安王朝五鳳二年正月起居記》《日書·占卜》等,還有多種無法辨認。據(jù)學者考證,墓主人應為劉循。從這些出土的古籍推斷,劉循也應是一位生前藏書富贍并祈盼死后能繼續(xù)藏讀之人。
從上述數(shù)人墳墓中發(fā)掘出古書來看,這恐怕只揭示出了封建貴族、士大夫隨葬書籍的冰上一角,可以肯定,歷史上許多士大夫死后在其隨葬品中,多有生前喜讀之書,這些人應皆是藏書愛好者,那時藏讀既顯示身份尊貴,還可以進取,亦能修身養(yǎng)性,故其死后皆祈盼能夠繼續(xù)藏讀,只不過目前或尚未發(fā)現(xiàn)其塋墓,或發(fā)現(xiàn)后隨葬之書早已腐爛,或經盜墓者毀掉等等。我們相信,今后還會有封建士大夫隨葬書籍被發(fā)現(xiàn),以豐富、填補和修正我國歷史。
自古以來,中華民族以勤勞、勇敢、智慧、好學著稱,自從進入文明社會就對自己的歷史、文化等記錄極為重視,對流傳下來的典籍文獻的保藏有一種天然自覺,從而形成官府藏書、私家藏書、寺院藏書和書院藏書四大藏書系統(tǒng),使浩如煙海的古籍保存至今,這些古籍記錄著眾多為中華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的偉大人物,記錄著我們的先人諸多先進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記錄著廣大勞動人民吃苦耐勞的優(yōu)秀品行,記錄著社會不斷前進的步伐,在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中,唯有我國五千年的歷史記錄從未間斷,唯有我們的典籍文獻傳承下來的最為豐富,唯有我們對書籍文化的探究最為全面深刻,所獲成果也最多。在此過程中,私藏愛好者貢獻特別巨大,他們與官藏薪火遞傳,生前身后體現(xiàn)著永恒的好學進取精神,使中華文明如日月經天,永放光芒。
(作者系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