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墳,二哥照例把祭給父親的酒自己給喝了,一邊說,一邊哭,像悲愴的詠嘆調(diào)。年屆古稀,他依然用不慣廉價方便的紙巾,拿著白手絹不停地拭眼睛。我記得他年輕時,手絹和別人的不同,每塊上面都有一條蜈蚣的紋路,我心里老有一種疑惑,難道這么多年過去,上面的紋路還在嗎?
一
父親去世的時候,二哥是東北盲流中的一員,行蹤飄忽不定,都沒法找到他。他們兩口子吵架,一個抱著兒子回了娘家,一個去了遙遠的東北。二嫂一心惦記著離婚,也不肯帶著兒子來送公公最后一程。送葬的兒女里,唯獨缺了二哥一家的身影。大哥和我們姐妹仨,按照父親的遺愿,將他埋在南溝與潴河交匯處北邊的河灘上。
二哥回家來,父親墳頭的草都老高了。他面對一抔黃土,喝得酩酊大醉,我們知道了,也不去勸他。他和父親的恩怨,我們?nèi)詢烧Z也拆解不開,只能讓時間來說話。
父親的兩個兒子都長得一表人才,性格卻迥然有異。大哥嚴(yán)肅威嚴(yán),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二哥活潑風(fēng)趣,走到哪里都能和別人打成一片。我們從小都有些怕大哥,因為我們犯了錯,他經(jīng)常板起臉來幫父母訓(xùn)我們。二哥常嫌他不會為人,說他:“你是屬狗的啊,人家說有賊,你就跟著汪汪。”我們都跟二哥更親近一些。
大哥比我大十八歲,二十歲去廣東當(dāng)兵,在部隊上表現(xiàn)好,很快就當(dāng)上班長入了黨。媒人給他介紹了一個鄰村的民辦教師,長得笑眉笑眼,說話很和氣。兩人定了親,姑娘常來我家走動,我很喜歡她,總是一口一個嫂子地圍著她轉(zhuǎn)。母親思兒心切,經(jīng)??尢炷I,大哥不忍心,決定復(fù)員回家。二哥給他出主意,讓他在復(fù)員之前抓緊把婚結(jié)了。大哥回來探親,跟未婚妻商量結(jié)婚事宜,卻因為嘴笨出了岔子。我家是貧農(nóng),底子薄,孩子多,父親年邁掙不來工分,全仗母親出工,經(jīng)濟條件不好。姑娘說,結(jié)婚要買這買那,大哥聽了犯難地說:“家里哪有那么多錢,你就倆銅錢做了副眼鏡,凈看見錢了。”姑娘原以為大哥會提干當(dāng)軍官,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要脫下軍裝,又嫌大哥不懂浪漫,說話不夠婉轉(zhuǎn),三年的戀情說斷就斷。大哥的嘴笨從此出了名。他復(fù)員回鄉(xiāng)后,重新拿起鋤把,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隊長,干活是一把好手,卻因為拘謹(jǐn)孤高,不會和姑娘們打情罵俏,沒有美女緣,一轉(zhuǎn)眼就成了大齡青年。
二哥跟大哥正相反,詼諧幽默,整潔帥氣,外衣里面總是穿著一件時興的洗得雪白的假襯衣領(lǐng)子,不少姑娘喜歡他。他買來潔白的手絹,一撕兩半,自己留一半,另一半送給心儀的姑娘,期待有朝一日手絹合二為一,好合百年。我那時小,不懂得二哥的心思,喜歡那半條白手絹的純棉質(zhì)地,常偷偷拿著玩。二哥看見了,每每用嚴(yán)厲的眼神制止我。
在故鄉(xiāng),歷來有姑娘把手絹撕開,贈送一半給心上人的習(xí)俗,二哥卻把它顛倒過來了。母親并不認(rèn)同二哥的做法,認(rèn)為他在自作多情,說只有女方有這樣的決心,婚事才靠譜。姜還是老的辣,二哥抽屜里的手絹攢下好幾塊,竟沒能和他喜歡的姑娘走到一起。
按鄉(xiāng)俗,次子不能搶在長兄前面成家,否則人家會以為長兄有缺陷,弄不好就會打光棍。排在二哥身后的姑娘,等著等著就等不下去,成了別人的媳婦。手絹退回來,二哥就把它和自己的那一半縫合起來,縫合處粗針大線皺皺巴巴的,就像一條蜿蜒在傷口上的蜈蚣。
大哥二十五歲那年,媒人又給大哥介紹了一個姑娘,兩人一見鐘情,沒幾天就來村里看家。姑娘用紅頭繩扎著兩只當(dāng)時流行的齊肩小辮,大眼睛雙眼皮,顧盼之間眼波流轉(zhuǎn)溫柔天成,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比大哥的前女友不知好上多少倍。按風(fēng)俗,姑娘第一次來男方家,要吃手搟面,意在拴住姑娘的心。搟面條是母親的絕活,搟出來的面條粗細(xì)均勻又細(xì)又長,煮熟了也不會斷掉。吃飯的時候,姑娘端著一大碗面條,害羞得很,怕吃不了,更怕吸面條的時候發(fā)出聲音,怎么勸都不肯吃。二哥勸她說:“嫂子你別不好意思,吃不了沒啥,剩下的我吃?!背酝觑?,姑娘要走了,大哥生產(chǎn)隊有事脫不開身,二哥替大哥送姑娘到村口,誰知從此埋下了禍根。
姑娘回到家,心思就有了變化,把看家的經(jīng)過跟她姐姐講了。過了沒幾天,姐妹倆偷偷來到我們村里,她姐姐到我家來借口找水喝。當(dāng)時大哥正躺在炕上看書,是二哥接待的,說了幾句話她就告辭了。沒幾天媒人到家里來,說姑娘看上了二哥,希望能和二哥談對象。父母一口回絕,等媒人走了,把二哥罵了個狗血淋頭,怪他不該表現(xiàn)的時候亂表現(xiàn),搶了大哥的風(fēng)頭。二哥也沒想到,自己好心卻幫了倒忙,只能由著父母責(zé)罵。后來姑娘又三番五次托媒人來說和,轉(zhuǎn)達心意,說只要父母答應(yīng)讓她和二哥談對象,結(jié)婚的時候什么彩禮都不要。喜歡二哥的姑娘很多,父母怕姑娘跟大哥定親卻看上二哥的事傳出去,讓嘴笨的大哥更不好說媳婦,死活不松口。
那個姑娘家大老遠地一次次跑到二哥上班的磚瓦廠找他。二哥被她感動了,求父親答應(yīng)他們兩個的親事。父親不同意,說:“原本跟你大哥定了的媳婦,被你弄得變了心。我要是答應(yīng)你,村里人怎么看,以后她進門來你們兄弟兩個怎么相處?!”二哥被兜頭潑了一瓢涼水,賭氣搬到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里,和離婚多年的單身漢住在一起,好幾個月不跟父親說話。直到有一天夜里,單身漢因為前妻帶走的兒子結(jié)婚沒請他過去,抹脖子自殺,弄了一地血,二哥嚇得一溜煙跑回家,才跟父親搭腔。
一邊是手足,一邊是心愛的姑娘,實在難以取舍,有兩支隊伍日夜在二哥的心里拔河。他一狠心就揣著姑娘贈送的半條白手絹,去東北做盲流了。
二
大哥跟嫂子相親時,沒看上嫂子。母親勸他說,都快三十的人了,將就著吧,別挑了。大哥不再堅持,和嫂子談了三年,快結(jié)婚的時候卻又出了變故。母親挺身而出,親自到嫂子家里去,跟嫂子說談了這么長時間,大哥已經(jīng)快三十了,錯過了找媳婦的最佳年齡,分手人家會笑話他,希望嫂子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回心轉(zhuǎn)意,她會像親媽一樣待她,嫂子才答應(yīng)嫁過來……
大哥好容易成了家,二哥也奔三了,他的終身大事終于被提上了議事日程。他從東北回來,去找心愛的姑娘,她已經(jīng)嫁給了一個軍官。二哥要把當(dāng)年她送的半條手絹還回,她說她這輩子不能嫁給二哥,就讓手絹替她與二哥一生相守吧。兩個人抱頭痛哭一場,從此不再相見。二哥把兩半手絹往一起縫的時候,手幾次被針扎破,我看不下去,讓他找母親幫忙,反被他轟走: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不要摻和大人的事情!
后來,磚瓦廠一個長相身材都不錯的姑娘看上了二哥,兩個人能說得來話,可惜年齡比二哥小五六歲。二哥領(lǐng)她到家里來過幾次,姑娘鵝蛋臉,大眼睛,皮膚有些黑,就像一朵惹人愛的黑牡丹。吃完午飯,我去園子里摘花,無意中撞見二哥和姑娘肩并肩坐在木槿花的花籬下。我好奇地輕輕走近幾步,看到姑娘拿出一塊潔白的手絹,用牙齒從中間咬開個口子,然后兩個人一人咬住一邊,把它撕開。這時候我長大了些,多少懂得點男女間的事情,便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我心里暗暗地為二哥高興,很希望這個善眉善眼的姑娘能成為我的二嫂??墒歉赣H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眼巴巴盼著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兒子早一點娶妻生子家成業(yè)就。姑娘太小了,差好幾歲才夠登記結(jié)婚的年齡。有了大哥的前車之鑒,父母更不敢讓二哥冒險了,誰知道等上幾年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呢。父親等不及,二哥拖不起,堅持了一年多之后,只好忍痛割愛。
這時候,二哥的抽屜里已經(jīng)有了好幾塊撕開又縫合的白手絹了??p合處長長的蜈蚣紋,仿佛有一生都啃噬不盡的傷痛和無奈。他不敢再撕手絹了,因為他感覺到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心,要把它撕成一根根悲傷的纖維。
二哥經(jīng)人介紹與二嫂相識,沒有花前月下撕絹相送,很快就結(jié)婚了。事實證明二哥是對的,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白手絹。
二哥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會炒菜,會打鐵做炒瓢,會用鋼銼配鑰匙。當(dāng)時,他的任何一項愛好,發(fā)揚光大之后都可以成為謀生的絕技??上Ф┦莻€很粗糲暴躁的女人,只會上坡干地里活,婆媳關(guān)系弄得一團糟不說,家務(wù)活也不會干,衣服洗不干凈,洗過的碗筷油膩膩的。她不懂相夫教子,對二哥的愛好不屑一顧。二哥不喜歡種地,做廚師二嫂不愿配菜,打鐵二嫂不幫忙拉風(fēng)箱,讓他一籌莫展孤掌難鳴。侄子兩個月的時候,兩個人打了一架,二嫂抱著兒子回了娘家,二哥再次拔腿去了東北。大姐和母親去二哥家收拾房間,發(fā)現(xiàn)床底下塞著好多臟衣服和侄子用過沒洗的尿布,兩個人直咂舌。
二哥拿這個只能當(dāng)笑話說,因為他當(dāng)初去跟二嫂相親,沒和父母商量就把二嫂領(lǐng)回家,搞得母親措手不及。那時候窮,不逢集很難買到待客的魚肉,未來的兒媳和親家來看家又是大事,母親很為難,求東家借西家,好容易應(yīng)承過去。二哥這么要面子愛整潔的人,娶了一個不要好的媳婦,只能打掉門牙往肚里咽,自己為當(dāng)初的輕率買單……
二哥去東北后,二嫂和她父母來鬧離婚,找不到二哥就拖父親上法院,把父親大襟棉襖的大襟都給拽下來了。可憐父親七十多歲高齡,被他們拖得踉踉蹌蹌。父親日思夜盼,臨終也沒見到小兒子和孫子的面……
三
那些年,二哥心里開著一個五味雜陳的調(diào)料鋪子。
他孤身一人混跡在盲流隊伍里,舉目無親,吃過很多苦,學(xué)會了干瓦匠、做廚師,也學(xué)會了酗酒和哥們義氣,變成了讓我又愛又怕的陌生人。
每次回來過年,他去近百里遠的丈人家,岳父怕二嫂舊情復(fù)萌,晚上睡覺的時候總要睡在他們夫妻中間。二哥心里郁悶,回家喝酒必醉,醉了就撒酒瘋,鬧得一家人不得安生。有一次,他喝醉酒竟然抱來好多玉米秸到家里,要把房子點上。一家人拉的拉拽的拽,好容易把他安撫住……
后來二哥想在東北成家,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寫到侄子的可愛,勸他多為兒子著想,把二哥打動了,才回來與二嫂復(fù)合。分居多年,二嫂的性情并沒有多大改變,一不如意就音高八度,跳得老高。兩個人依舊三天兩頭吵架,磕磕絆絆硝煙不斷。二哥出去干瓦匠活,整天風(fēng)里雨里,又苦又臟。兩口子一吵架,二嫂就不做飯。二哥干一上午活又累又餓,只得到母親家里吃。二嫂本想借此治治二哥,如意算盤落空了,把母親好一頓罵,母親氣壞了。二哥叫母親去他家,說是讓二嫂給母親道歉,母親不去,說:“道歉也該她到我家里來,我去你家不成了給她道歉了!”二哥兩頭跑,反復(fù)請求,誰都說服不了,氣得抓起鍋臺上的鐵鏟朝著自己的頭砍了兩下,頓時血流滿面。母親又疼又氣,連忙從他口袋里掏出手絹捂到傷口上,血很快把白手絹染成了紅手絹。她私下里多少次埋怨二哥:當(dāng)初跟你說相完親留個余地,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你偏偏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領(lǐng)回家來。二哥自知理虧,就找歪理說:“還不是俺爹歲數(shù)大了,為了讓他早點了卻心愿,再說她當(dāng)初說好要多體諒父母的啊……”
二哥包容了二嫂的粗糙和鋒利。上墳祭祀的日子,他總是早早地拿一瓶酒,獨自去父親墳頭,就像世間的父子對酌,說幾句敬一杯,自己喝一杯。他和父親缺少一場告別,好多話沒來得及說就陰陽兩隔。他要借助酒,倒倒心底沉沉的幽怨,可是每回都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只能和著酒把話吞進肚子,再變成眼淚流出來。他用隨身攜帶的白手絹,不停地拭去淚水,再回家的時候,就感覺心里的許多潮濕,都變成了天上的白云。
四
一次文友聚會,偶遇初中的男同學(xué),彼此都很意外。他當(dāng)初是我們的班長,已經(jīng)混到局長,可謂春風(fēng)得意。三十五年彈指一揮,我們都已經(jīng)兩鬢如霜了。老同學(xué)相見,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戀。他喝了白酒喝紅酒,直喝得東倒西歪,喝完酒非要我陪他到歌廳小坐,坐下卻不唱歌,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婚姻。他當(dāng)初依從父親,娶了一個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妻子。她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女人,可以像仆人一樣把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卻不愿意愛,怎么暗示點撥都沒用,他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半點回應(yīng)。他們就像兩塊大小質(zhì)地花色迥然不同的半條手絹,被命運生硬地拼接到一起。他拿出初戀女友贈送給他的半條白手絹給我看,說他這么多年一直手絹不離身,泡澡的時候就把它覆蓋在自己的臉上……
“不寫新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彼鸵髦鵁o名氏的《山歌》,讓我想到一生坎坷,喜歡泡在酒里的二哥。大姐把二哥的不出息和酗酒,說成選錯老婆的緣故,我總是不以為然,此時才覺得二哥真的很可憐。因為大哥他遲遲不能結(jié)婚,被心上人退親;由于父親年邁急于了卻心事,他拒絕了深愛自己的姑娘。他的愛情總是那么陰差陽錯不合時宜,手絹一旦撕開,總是流浪在與愿望背道而馳的路上。心灰意冷之際,他想隨便找個媳婦悶頭過日子,卻又所遇非人……
二哥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早知道兒子別人養(yǎng)大也會認(rèn)祖歸宗,他怎么也不會再走回頭路的。有時很后悔當(dāng)初勸他和二嫂復(fù)合,我是怕他落得和那個抹脖子單身漢一樣的下場啊。我常常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地做一個假設(shè),假如他娶的是曾經(jīng)撕絹相贈心性柔和的姑娘,現(xiàn)在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情形。
一位詩人曾經(jīng)把相愛的兩個人,比喻為一棵對半剖開的樹,誰都渴望與自己的另一半完美結(jié)合。可是造化弄人,偏偏就不給人這樣的緣分。搭錯車的人,何嘗不是被命運撕開的半條手絹,和別的不同質(zhì)地不同花色的手絹錯誤地縫合到一起,年歲久了,明明有各種不適,卻因種種原因無法再撕開……
有一次我對母親說,既然當(dāng)初那個與大哥定親的姑娘,那么喜歡二哥,不如當(dāng)時成全了他們,大哥得不到,二哥能得到也好啊。母親說:“你知道啥,她進門來大家一個鍋里攪勺子,你大哥心里會舒服?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多么尷尬!”
如今二哥七十歲了,穿衣服很不要好,早就沒有小伙子時候儀表的油光水滑了。但是他一直保持著年輕時的習(xí)慣,把洗得白白凈凈的手絹,揣在左邊胸口的襯衣口袋里,時不時拿出來聞一聞,仿佛上面的每一根纖維里,還殘留著青春和陽光的味道。
作者簡介
秋也,本名呂秀珍,曾用筆名秋簡,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詩刊》《青年文學(xué)》《散文選刊》《星星》《山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鴨綠江》《當(dāng)代人》等雜志,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