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文佛典中的四個人名*

高山杉

西夏佛教源出印度、中國漢地和吐蕃，西夏文佛典自然也記錄了三地的人名。在梵漢藏文獻中同定這些人名，對于綴合出土的佛典殘頁，確定其內(nèi)容和宗派，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類工作前人已經(jīng)做過不少，但仍留下一些難題?，F(xiàn)在從這些難題中挑出（1）這四個名字重新做一檢視。

賀蘭山山嘴溝西夏石窟二號窟出土編號K2：213的西夏文刻本殘頁，現(xiàn)存兩紙上部接縫處兩側(cè)的四行字，行右還有小字書寫的注釋。整理者對這張殘頁做了初步的譯釋，將其泛泛地定為“佛經(jīng)”①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嘴溝西夏石窟》卷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第85 頁，卷下，圖版七六；卷上，第120—121、123頁，圖一六四；卷上，第154頁；卷下，圖版一七一。。撇開小字不計，其實刻本部分相當(dāng)于唐華嚴宗四祖澄觀（738—839）《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卷13敘述印度外道數(shù)論學(xué)說的一段：“問：自性是作，我非作者，何用和合？偈答云：我求見三德，自性為獨存，如跛盲人合，由義生世間。謂我有如此意，我合當(dāng)見三德自性故，或與自性合。‘自性為獨存’者，我是困苦人，唯有能見知?！保?biāo)下劃線者為殘頁上可以識讀之字，下同）此外，在二號窟出土的所有印本（含刻本和活字本）殘頁中，有八張被認為在字體、紙質(zhì)和版式上都與其他殘頁不同，只能單獨歸為一類。細審其中編號K2：70的殘頁，雖然在殘存的三行字中只有中間一行的六個字完整可讀②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嘴溝西夏石窟》卷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第85 頁，卷下，圖版七六；卷上，第120—121、123頁，圖一六四；卷上，第154頁；卷下，圖版一七一。，但還是可以看出它與K2：213在字體和版式上是一致的，而且也帶有手寫的小字注釋，實應(yīng)歸為一類。不僅如此，K2：70所存六字中的（黃赤色）三字，也讓人聯(lián)想到上引《演義鈔》同卷稍前部分對數(shù)論創(chuàng)立者劫毗羅（Kapila）的名字意為“黃赤色”的解釋：“謂有外道名劫毗羅，此云黃赤色，髭發(fā)面色并黃赤故，時世號為黃赤色仙人?！眱蓮垰堩撛谛问胶蛢?nèi)容上的這種高度一致肯定不是偶然的，只能更加證明它們是散自同一部書。

同窟出土編號K2：150 的西夏文寫本殘頁，經(jīng)整理者譯釋定為“藏傳密教修法”③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嘴溝西夏石窟》卷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第85 頁，卷下，圖版七六；卷上，第120—121、123頁，圖一六四；卷上，第154頁；卷下，圖版一七一。。但從其中頻繁出現(xiàn)的“陶師”（）、“凈瓶”（）、“能遮”（）、“所遮”（）等佛學(xué)名相來看，內(nèi)容顯然屬于印度晚期大乘佛學(xué)中觀或量論一類，與密教無關(guān)。殘頁兩次引用一名為“”者的學(xué)說，整理者將其直譯成“意智菩提師”，并加注說“其當(dāng)為吐蕃高僧，事跡不詳”。除表示身份的“師”（）字外，該名由“意”（）、“智”（）和“菩提”（）三部分組成，在西夏文的釋讀上沒有問題，但卻不是印漢藏三地文獻中常見的人名。在羅列赫（George N.Roerich）譯《青史》的梵語人名索引中檢索詞義為“意”的mati，我發(fā)現(xiàn)有一印度論師的名字Matij?ānabodhi①The Blue Annals，Motilal Banarsidass，2nd edition，1976，p.1115。正與“意智菩提”嚴格對應(yīng)。此人在《青史》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他是由印入藏傳法的阿底峽尊者（燃燈吉祥智，982—1054）在顯密教法方面的老師之一②The Blue Annals，p.243；法尊編譯的《阿底峽尊者傳》譯為“智菩提”。。索羅寧（Kirill J.Solonin）等學(xué)者已經(jīng)證明，西夏有人傳譯阿底峽一系的中觀學(xué)說，所以意智菩提是《青史》中阿底峽之師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的。當(dāng)然，嚴格的證明還有待于K2：150 的徹底釋讀，并在梵藏文獻中檢索出與其相同的內(nèi)容。

同窟出土編號K2：208 的西夏文寫本殘頁③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山嘴溝西夏石窟》卷上，第177頁；卷下，圖版二〇五。，整理者做有初步譯釋，也將其泛泛地定為“佛經(jīng)”，未能看出它實為某部書名中帶有“義解”（）和“記”（）三字的漢地佛教注疏（就像俄藏黑水城文獻中的《金剛般若義解記》［］）的注釋書。殘頁主體部分（后八行）在（《記》“然《經(jīng)》言”以下）之后，引用唐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35 的長行（）：“欲依如來智慧，救度眾生，作是思維：此諸眾生，墮在煩惱大苦之中，以何方便而能拔濟，令住究竟涅槃之樂？便作是念：欲度眾生令住涅槃，不離無障礙解脫智；無障礙解脫智，不離一切法如實覺；一切法如實覺，不離無行無生行慧光；無行無生行慧光，不離禪善巧決定觀察智。”所余前三行中有雙行小字夾注，其中兩次引用“”之說（）。第一次所引者僅完整保存“”（狂狗）二字，后面接的可能是“逐塊”一類的話。第二次所引者完整保存“八字，只是其中第四字的筆畫不夠清晰。從其他七字來看，這八個字翻譯出來應(yīng)該是“毒藥上味，千載龜鑒”?！吧衔丁本褪恰磅?，所以也可以翻成“毒藥醍醐，千載龜鑒”。后面這種還原的漢文偈語見于宋云門宗祖師雪竇重顯（980—1052）的語錄《明覺禪師語錄》卷3?！啊痹谶@里都是用來音譯漢字的，“”還有個“潮濕”的義項，“”則是純粹用于音譯漢字的西夏字。二字為書名的可能性不大，應(yīng)該是漢字人名的音譯，可以還原成“慧寂”或“慧濟”等。只可惜還原后的名字在音義上與雪竇重顯的法名和德號等都沒有關(guān)系，所以此人到底是誰，還要等待全部殘頁的徹底解讀以及與其他夏漢佛典的比較研究。

賀蘭山西夏方塔出土活字本西夏文《三菩怛本續(xù)》注疏的傳譯者中，出現(xiàn)過一位名叫的上師的名字，以前多翻作“四續(xù)善巧國師彌啰不動金剛師”。其中音譯成“彌啰”的“”，被認為是吐蕃或西夏的族姓。不過我覺得“”可能還是意譯成“可怖”或“堪畏”比較好，因為在密教里不動金剛顯示的正是讓人駭懼怖畏的忿怒相。還有學(xué)者把這位西夏國師同喻謙編《新續(xù)高僧傳四集》（北洋印刷局，癸亥［1923］秋七月）卷1“譯經(jīng)篇第一之一”里的《宋西夏護國仁王寺沙門釋不動傳》講的不動金剛聯(lián)系在一起。有關(guān)這位西夏護國仁王寺不動金剛的完整傳記，前人都以為最早就是出現(xiàn)在《新續(xù)高僧傳四集》里。但其實早在民國11 年（1922）4 月16 日出版的《海潮音》月刊第3 年第3 期的“傳說”欄目中，就有釋祖印所輯《新采高僧傳四集翻譯第一》，其中的《宋西夏護國仁王寺阿閦撇幹資啰傳》④影印本見《民國佛教期刊文獻集成》第153卷，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2006年，第108—109頁。，與《新續(xù)高僧傳四集》的釋不動傳大同小異。不只是不動金剛傳，就連《新續(xù)高僧傳四集》卷1和卷2的全部“譯經(jīng)篇”都與祖印所輯材料大同小異，甚至“高僧傳四集”的名目都一樣，頗疑喻謙是從祖印這里取材的。祖印采輯的不動金剛傳全文見下面的文本1左欄。

此傳后又收進《海潮音文庫第三編·佛學(xué)足論五·佛教傳記》（上海：佛學(xué)書局，民國20年8月），前面兩句稍有改動。從祖印所輯的傳記來看，不動金剛是印度人，梵語名Akobhyavajra，后世流行的瑜伽焰口、百八懺悔和蒙山施食等法門都與他有密切的關(guān)系。已有學(xué)者發(fā)現(xiàn)，《新續(xù)高僧傳四集》的釋不動傳中與此類內(nèi)容有關(guān)的記錄幾乎全部采自清初律宗千華派宜潔書玉（1645—1721）的《大懺悔文略解》（《嘉興藏》本）卷上解“宋西夏護國仁王寺金剛法師不動集”的部分⑤段玉泉：《兩部西夏文佛經(jīng)在傳世典籍中的流變》，《西夏學(xué)》第11 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52—53頁。。書玉之文見下面的文本1 右欄。從祖印輯不動金剛傳中減掉書玉之文，所余“學(xué)游五天竺，名冠兩帝京，顯密俱通，性相備了”（《新續(xù)高僧傳四集》作“遍游五天竺，顯密俱徹，性相備知”）以及“勒布”“保安”“威德幢”三位上師的傳承，不論如何檢索都找不出更早的史源，成為一個難題。

在北京匡時2019 春季拍賣會的古籍善本專場上，我曾見到明版經(jīng)折本佛典二冊（崇禎未［1643］孟春斗峰寺刻本，拍品號1214），全書由《瑜伽集要焰口施食起教阿難陀緣由》《瑜伽焰口濟生僉要》（以上為第1 冊）和《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第2冊；書內(nèi)另題為《修習(xí)瑜伽集要施食壇儀》）三部分組成，其中《瑜伽焰口濟生僉要》在敘述法門師承時，有下面文本2左欄里的這樣一段話（圖1—2）。

圖1

圖2

圖3

此前我還買到一冊民國石印本《瑜伽焰口施食手印》（原本藏廣善寺；據(jù)書前宏慈行者戊寅嘉平佛誕日所作《重增焰口手印序》以及封面上馬晉于戊寅臘月所題書簽，此書應(yīng)刊于1938年），部分內(nèi)容與明版《僉要》十分接近。其中也有“二明師傳”一節(jié)（圖3），文字主要部分幾乎相同，對照錄于文本2右欄。

祖印所輯《不動金剛傳》

宋，朝代也。西夏，國名也，謂地在寧夏西邊，故名西夏。宋真宗封趙德明為夏王，仁宗又封其子趙元昊為夏國王。梵語阿閦撇幹資啰，華言不動金剛，系天竺人氏。師學(xué)游五天竺，名冠兩帝京，顯密俱通，性相備了，從西至此，弘法利生。先住護國寺，翻譯密部，弘揚般若。金剛者，謂瑜伽有五部也，一佛部，二金剛部，三寶生部，四蓮華部，五羯磨部。師現(xiàn)今傳金剛一部，故名金剛上師也，此乃灌頂時所授稱也。阿閦撇者，謂師最初依阿閦撇部法而行持也。師勤修五悔，廣演三壇，嘗以唐三藏不空所譯《三十五佛名經(jīng)禮懺文》，前增五十三佛，后綴普賢十大愿偈，前后共成一百八禮，期斷百八煩惱。后遷四川蒙山，將唐金剛智《瑜伽施食儀軌》重興翻譯，名曰《焰口》。又演小施食，號曰《蒙山》。因以甘露法食度孤，復(fù)稱甘露法師。師以瑜伽法傳于勒布上師，勒布傳于保安上師，保安傳于威德幢上師。諸師事跡，因南宋時兵戈擾亂，皆佚而不傳。后不測其所終。其道可傳者，略述于此，伏望高明采錄全傳而增補之。

書玉《大懺悔文略解》

宋，朝代也。西夏，國名也，謂地在寧夏西邊故。宋真宗封趙德明為夏王，仁宗又封其子趙元昊為夏國王。法師西來，先至彼處弘法利生也。護國等五字，寺名也，謂師以《護國仁王般若經(jīng)》普令緇素誦持，祝國祐民故。金剛等六字，人號也。上四字，通稱。下二字，別名。法師者，謂通顯密三藏，法中最上之稱也。金剛者，謂瑜伽有五部，曰佛，曰金剛，曰寶生，曰蓮華，曰羯磨也。師現(xiàn)傳金剛一部，故名金剛法師，此乃灌頂時所授稱也。梵語阿閦撇，此云不動，謂師最初依阿閦部法而行持故。集者，顯德也，謂師欲令道俗修證，故以唐三藏不空法師所譯《三十五佛名經(jīng)禮懺文》，前增五十三佛德號，后綴普賢十大愿偈，前后共成一百八禮，期斷百八煩惱故。后遷四川蒙山，又集《施食儀文》，為出生軌范。因以甘露度孤，復(fù)稱甘露法師。今時諸方叢林靜室目為課誦，以山彰名，所謂《蒙山施食》也。

文本1

明版《瑜伽焰口濟生僉要》

二明師傳問云：前來所言師家，指于何人耶？答云：即大西夏護國仁王寺阿閦撇斡資啰上師也。梵云阿閦撇斡資啰，華言不動金剛，師之密號。此師學(xué)游五天竺，名冠兩京，顯密俱通，性相備了。先來傳授此法于勒布上師，勒布上師傳于保安上師，保安上師傳于威德幢上師。略明此三，以知來處云耳。

石印本《瑜伽焰口施食手印》

二明師傳此法原自西天廈（按：原文即如此，“廈”與“夏”通）護法仁王寺阿閦鞞斡資啰上士也。梵語阿閦鞞斡資啰，華言不動金剛，上師之密號。學(xué)游五竺，名冠兩京，顯密俱通，性相備了。先來傳授此法于勒布上師，勒布傳于保安上師，保安傳于威德幢上師。略明此三，以知其來處耳。

文本2

由此可見，祖印所輯不動金剛傳應(yīng)該是融合了《瑜伽焰口濟生僉要》和《大懺悔文略解》這兩種材料，或與這兩種材料十分接近的東西編寫而成的。《僉要》一書似乎流傳不廣，現(xiàn)在知道的人也不多。在清初受登（1607—1675）詮次的《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題“西夏護國仁王寺法師不動重集”，《嘉興藏》本）中，提到過“當(dāng)時述《施食濟生僉要》者”和“《施食僉要》本”，指的應(yīng)該就是它。其實到了清末還有像明刻本一樣把《緣由》《僉要》和《壇儀》合刻在一起的本子，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就藏有一部刻于咸豐四年（1854）的本子（封面題“板藏鼓山涌泉寺”，書后有刊記“咸豐甲寅年季夏谷旦莆邑象峰東林比丘通材重梓”）。此書我最近也購得一部，其《僉要》部分“二明師傳”的文字與明版完全相同。我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還看到過一部三合一的線裝刻本，與咸豐刻本在字體和版式上均不相同，只可惜蟲蛀嚴重，賣家又索以高價，至今未能一探其究竟。明刻本《僉要》文字古奧，似非明人作品，有可能是脫胎于明初甚至更早的西夏和元代文獻。相信以后隨著更多古本的發(fā)現(xiàn)，我們會看到形態(tài)更為古老的不動金剛傳。

雖然祖印所輯不動金剛傳說他是印度人，但是《僉要》卻并未明說，只說他游學(xué)五印度。況且有梵語名字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印度人，也有可能是吐蕃人甚至西夏人。傳承他法門的三人，目前只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修習(xí)法門》（善本書號：06555）所收大寶白頭葛哩麻上師傳《圣大悲觀音求修要門》中發(fā)現(xiàn)勒布的名字，作“大護國仁王寺勒布上師具恩師處取受語敕”。勒布名前的“大護國仁王寺”，與不動金剛名前所冠西夏寺院同名，似可證明兩人之間的聯(lián)系。至于葛哩麻上師與勒布在時間和師承上誰先誰后，從“具恩師處取受語敕”這幾個字里尚難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除不動金剛和威德幢有現(xiàn)成的梵語名、藏語名甚至西夏語名可供還原外，勒布和保安的原語到底是什么目前還不能確定。克平（Ksenia Kepping）以前關(guān)于不動金剛和勒布名稱的還原和勘同的研究①Ksenia Kepping，“Portraits of Tibetan and Indian Teachers in a Tangut Engraving”，Last Works and Documents，2003，pp.74-78.，證據(jù)薄弱，難以讓人信服。我們也無法確定《僉要》記錄的不動金剛與傳承《三菩怛本續(xù)》的不動金剛是否為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