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九章站在老河灘上的風里,讓風吹,風里藏了很多無形的小刀子,一點點刺進肌膚,時間久了九章感覺臉也就有些麻木了。九章臉皮薄,從小長得白凈,就有人喊白生,白生就白生,只是一喊的時候九章的臉就紅了,少女樣的紅,蘋果樣的紅。九章自己也說不清,原本以為長大就是長大,不會有什么難心事。可是漸漸的就感覺有些不同。老河灘上的媒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第一次看見九章就敢打保證,說一定能給九章說個俊俏的小閨女;九章也以為這是真的,過年就到了二十三,九章還長得少年樣,眼波里有水,手指白生生,咋看咋不像鄉(xiāng)下孩子??墒窍棺幽镆怀鰜?,媒人的臉刷的一下就拉了老長,像是張老驢臉。一邊搓手一邊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沒聽說還有個瞎眼娘哎。
無論如何,九章還是說上了一門親事,不遠,但是兩個縣,站在界石邊,一腳跨這縣,一腳跨那縣。老道來的時候已近傍晚,老道也是一個媒人,顫巍巍,過了年整整七十三,干巴瘦,像是被老河灘上的風抽走了血肉,只剩下干巴的皮,干巴的骨頭。用枯枝一樣的手,顫巍巍指著一家人說,包,包在我身上了。那當口,瞎子娘拄著棍兒去了村后牛屋,去喂牛。老道沒看見,老實的九章爹也就什么都沒說,臨走時,拉著老道枯枝般的手,說,辛苦,麻煩了,事成之后一定厚禮。
瞎子娘在暗自盤算,聽說小鳳長得還不錯,年紀也相當,小鳳娘在家里養(yǎng)雞,小鳳爹在窯場上工,小鳳騎著鳳凰自行車在縣城紡織廠上班。是好,是好啊,也算對得起俺家白生。瞎子娘也愛叫九章白生,九章一生下來就一身白,那時瞎子娘的眼睛還好著呢,針織女紅,耕地揚場,沒有瞎子娘做不了的事情。孩子懷了一個又一個,生下三個女兒三個兒子之后,瞎子娘原本沒想再添一個,可是老天爺不愿意,七月七,瞎子娘在棉花地里生下白生生的九章。像一朵棉花的白,像一道光的白,瞎子娘把九章兜在棉花包里,回到家倒在床上,一村的姐妹都來看,真是白生生,真是白生生。干脆就叫成了白生。
這下好了,俺家白生也算是有媳婦的人了,眼看著好賴兒子都娶上了媳婦,閨女也都嫁了不錯的人家,就剩下這個老生兒了。白生,你過來,幫娘把針認上,娘給小鳳做雙新鞋子,還要讓你花五嬸給繡上花兒。瞎子娘也能耐,四十幾歲害了一場病,竟然沒丟下手里的女紅,摸索著也能縫棉被,納鞋底。九章沒吭聲,心里想,還做什么鞋,還繡什么花,人家都說不愿意了,要悔婚,我的瞎子娘啊,我該怎么告訴你。
集是年集,一大早老河灘上的人好像都趕到了這里。賣白菜的,秤桿一高一低喊出來價錢,那邊還在扒白生生的白菜幫子。賣水煎包的,一掀鍋熱氣騰騰,熱包子出鍋,香氣直鉆人的鼻子眼兒。九章沒有心思吃,平素喜歡的胡辣湯看著污濁濁的,沒有一點兒爽利勁兒,直鉆鼻子的水煎包也沒了香味兒。九章在人群里踟躕行走,一雙眼也不看路,被水流樣的人群擠來搡去。最后一次去小鳳家走親戚,是過了麥收,瞎子娘從村西的代銷點取來前幾天三女婿送來的肉,十幾斤,一點兒也沒舍得吃,這不就用到了節(jié)骨眼,再囑咐九章在集市上買只雞,習俗哩,沒過門之前逢年過節(jié)就要去送節(jié)禮??墒悄翘焖腿サ亩Y都被退了回來,瞎子娘不知道,九章爹黑著一張臉對九章說,別告訴你娘退親的事兒,我怕她再哭眼睛更受不了。
九章沒說,九章只記得腦子一片空白,被小鳳爹的大手一把推了出來,走吧,走吧,從此后再別來俺們家,也別等小鳳了,小鳳在紡織廠加班,住在廠子里。九章知道小鳳爹在說瞎話,縣城離小鳳家很近,騎著自行車不用拐彎兒,不消二十分鐘就能到家。
送年禮,送個屁。九章嘟囔著,一側(cè)膀子擠到一個大姑娘,那姑娘杏眼圓睜,說,喲喲,這是沒長眼啊,誰家的愣頭青。九章的臉一紅,趕緊鉆進了人群里。
云紋是唱戲人家的孩子,戲班子來自河南太康,每到過年的時節(jié),在寬闊的老河灘上游走,唱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年關(guān)到了的時候,大概也就走遍了老河灘,打馬趕車回太康。戲臺子簡陋,就在一片空地上,集市上人來人往,跨過一個丈余深干涸的大坑,就來到唱戲的地方。幾根鐵絲圍起來,就形成了一個形而上的戲園子。云紋爹司鼓,云紋的大姑父拉弦子,云紋的嫂子演嫂子劉氏,云紋的哥哥演王金豆,云紋就演羞答答的愛姐。
大雪天,云紋坐在繡房里,不禁想起打小下過聘禮的王翰錫。王翰錫長得好看,一家人寶貝蛋兒一樣看著,白生生的臉,一笑臉上兩酒窩,像是盛滿了蜜,就被叫成了金豆兒。這些都是嫂子劉氏說的,一邊說一邊指著愛姐的鼻子眼兒,想女婿了吧想女婿。愛姐就佯裝生氣,一天半晌不理嫂子。這不,嫂子前腳剛走,繡房里一下空落了起來。聽說他王家遭了災,不知怎么起了一場大火,家里的財產(chǎn)細軟全部燒光了。這風雪連天的大年夜,王翰錫和瞎子娘孤兒寡母的該怎么過?
王家是沒辦法過去眼下的這個年,瞎子娘還呆在風雪廟里,王金豆拎了一張破口袋翻墻而過,來到張愛姐家。躡手躡腳,院墻外已有人家開始張羅著放鞭炮,嗵,咚,震天響,把個身子骨兒弱得像個小雞子一樣的王金豆嚇得腳底下一滑,踩進糞坑里。舔破窗戶紙,往里看,就看見未過門的媳婦愛姐在繡房里坐下,又起來,顧不上手里的針線活。那針線是為他王金豆做的,那天出門趕集打從張家門前過,把腳印丟在了張家門口,張愛姐有心計,出門量了下,撿起來,回家給尚未見過的女婿做靴子。
風吹窗戶響,舔破的窗戶紙鉆進來一陣風,張愛姐放下手中的靴子開門看了一眼,并沒有什么物事作怪,只有順帶進來的一陣風,只有順帶進來的一個人,鉆進繡房,藏在了屏風后面。九章不是第一次來看張愛姐唱戲了,五天戲,來了三天,就看著戲臺上的云紋長得也好看,眼是眼,眉是眉,開口露出兩排珍珠樣整齊的小牙齒。卸了妝,九章站在旁邊看,云紋不害羞,問你是哪個莊上的。九章說就在老河灘上,不遠,跨過腳就是。九章問,你們啥時候走呢?云紋說,唱完明天和后天,爹說了,把《借年》唱完就走,回家過年。九章說,云紋,真好看。說著就紅了臉。云紋笑,云紋一笑就像瓦藍瓦藍的天空飄過一片云。
小鳳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九章好像一下子恍惚起來。媒人老道干巴著身子帶著九章第一次去小鳳家,小鳳用杏眼瞟了兩瞟就回到屋里,小鳳爹就出來了,行,行哇,他爺(論輩分,小鳳該叫老道叫爺)。第二次,下聘那天,在老河灘上也叫訂婚禮,要傍晚,十幾個人,新嶄嶄的衣服,新嶄嶄的姑爺和姑娘,九章把瞎子娘交給的紅包遞到小鳳手里,小鳳捏了捏,隨手扔在床頭上;院子里就有人喊,開席。開席兩字剛落地,忽然停電,屋子里黑黢黢,院子里黑黢黢,后來買來蠟燭,才開始正經(jīng)吃飯。后來九章爹說,看看,我就知道,不是啥好兆頭。說完瞥了一眼里屋的瞎子娘,得虧沒聽見。悔就悔了,散就散了,強扭的瓜也不甜。九章,等著,爹再央人給你說一門好人家的好閨女。
九章心里知道,九章不是傻瓜蛋,好歹上了九年學,高一那一年,爹把河堤上的一棵大楊樹賣了,把錢交了學費花完,九章就任性地一卷鋪蓋卷兒回了家,去窯廠上工,出海捕魚,干了好幾年,這才回家來說媳婦。最后一次見小鳳,是在七月的玉米田邊上,天氣熱,玉米使盡吃奶的勁兒往上長,沒有風,旁邊的一條小河里流著清凌凌的水。九章鼓足勇氣跟小鳳說,鳳,娘說了過了年咱們結(jié)婚吧,趁她身體好還能幫咱們帶孩子。帶孩子,帶誰家的孩子?誰答應跟你結(jié)婚了?你家有個瞎眼娘為啥當時不說?就你家的那個破房子,誰愛結(jié)婚跟誰結(jié)婚去。連珠炮響,九章就有些啞了口。紅著臉,說,那你說,咋辦,咋辦呢?
道情,一開始九章也不懂,等幕后云紋卸了妝后打了一個謊,說要出去買點兒東西,跟九章一路瘋跑來到老河灘上,九章問了云紋。云紋說得熱鬧,說是聽他爹說的,道情起源于唐朝,說是道人唱的曲子,后來漁鼓、簡板伴奏,也叫道情漁鼓。九章就想,寬闊的老河灘上漁鼓響起,打魚人撐著一條簡陋的漁船歸家,暮色四合,那腔調(diào)就在蘆葦灘上飛,在老河灘上飛。老河灘到底有多大呢,云紋問九章,九章說,具體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連著你們河南安徽和我們山東。怪不得道情那么好聽,你嫂子一唱:“哎,哎,一句話我羞住了我的小妹妹,她羞羞答答只把頭來低。小妹妹年輕她的臉皮薄啊,羞壞了小臉皮兒那可了不得?!蔽揖拖胄?,為啥好好的句子要給破開。
那是我唱的不好聽嘍——云紋說完,別過臉去,九章就上去哄,我可沒說,我只是說好笑,你嫂子唱得好聽。你當然唱得更好聽啰。好幾天了,娘讓我在家劈劈柴我也沒干,爹讓我把家里的基肥運田里我也沒干,就在這聽你唱戲了。其實后來的后來九章就都慢慢懂了,耳濡目染,九章竟然開始研究起戲曲來,曲劇、豫劇,尤其道情戲,不但找到了每一種戲曲的起源,并且熟知很多少年時不懂的折子戲。就如眼下,九章看著云紋從劇團回來,坐在燈光下卸妝,一去二十年,云紋還是當年的樣子,身子一點兒沒走形。今天演的仍然是《借年》,云紋說,很多地方的領(lǐng)導來觀摩,說是為了推廣傳統(tǒng)文化學習咱們劇團的經(jīng)驗。九章明白著呢,觀摩版的《借年》是九章用了很多工夫重新改編的,眼看著很多戲班子散的散,敗的敗,一些好演員不得不下海經(jīng)商,要保持傳統(tǒng),也要注入新的活力,才是戲曲之道。
小鳳娘長得高高大大,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女人,入了秋,在后院掛玉米。玉米收下來要掛在樹上,屋頂上,等時間風干,等過了年脫粒喂雞。九章一點兒都不愿意來到小鳳家,娘在身后催,說白生他爹啥都準備好了,怎么不見你們張羅結(jié)婚的新床啊,被褥啊,我眼瞎心不瞎,要不我去叫他花五嬸幫著張羅鋪蓋吧,你找人幫著張羅一下,過了年尋個好日子就把喜事給辦了吧。九章爹不吱聲,知道紙里包不住火,早晚都得讓這個瞎老婆子全知道。說吧,怕她使勁哭,哭壞了身子骨;不說吧,真是煎熬人,還是裝模作樣喊來九章,說去買年禮吧,明天一早讓你石頭哥帶你一起去。
九章知道自己來的目的,無非是想要回當時下的聘禮,禮算了,禮金不能算。老道撐著風干的老身板跑了一趟,說我說話也不做數(shù)了,人家把我看成一個老棺材瓤子,去了也沒好臉色。那就得自己去了,九章打小沒干過這樣的事情,借錢,要賬,即便是自己的東西被人拿去了,也不愿意張嘴,九章想,是人家需要吧,應急吧,怎么好張嘴去要回來呢。第一次,小鳳娘面色還好,說,九章,你回去吧,啥事都讓老道來說,該退給什么的一點兒都不會少。你看啊,不是我們當?shù)锏牟辉敢?,是小鳳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第二次,也就是秋天這次,小鳳娘遠遠看見九章從村口過來,就停下手中的伙計,把一辮玉米丟在地上,迎上來,叉著腰。你還想干啥,我們都說了不愿意還天天上門來,為這事,小鳳那天差點兒哭著要跳河。九章這次沒臉紅,刷白,說我就是來要錢,給了就走。給你錢,給你什么錢,誰家見過你們的錢,一家窮光蛋。很多村人圍上來,沒有人插嘴,站在一旁看熱鬧。九章就是沒退步,一步步逼著,直著走到小鳳家的院子里。
風雪在窗外飄零,王金豆干脆一抹臉皮從躲著的屏風后面走出,把張愛姐嚇得差點兒丟了魂兒,等幽幽醒來才看見是這個惹人相思惹人掛的小冤家。新做的靴子收了線,穿上剛剛好,拿來蓋腳的爹的羊皮襖穿在王金豆身上,像燃起愛情的火焰。民間戲,大多以喜劇收場,這也從另外一個層面反應了在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人追求的就是一個平安團圓,至于其他,命如草芥,也管不了那么多。兩個人在繡房里呢喃,說盡這人間愛意;嫂子劉氏在窗外聽,窺破了一對玉人的小秘密,佯裝捉賊,要把王金豆送于官家判斷,張愛姐羞紅臉不得不道破事情緣由。云紋啊,還是那個云紋,一招一式,活脫脫一個老河灘上的精靈,一板一眼,響遏行云,九章只覺著那是天上才有的聲音,情澈澈,意綿綿,像一條蜿蜒的長河從遙遠的老河灘腹地流來又流去。
下雪了,村莊被掩蓋在白雪之下,路上的車轍,一瞬間變白,湮沒了從各個村莊散了集會返歸的蹤跡和腳步。過年了啊,明天之后又將是新的一年,老河灘上的人們用不了多久又會開始耕開始種。只是瞎子娘的嘮叨會一直延續(xù)下去,白生他爹,你去找啊,你去尋啊,你去找回我的白生。
九章就是在那天消失的,很多年沒有音訊,有人說,曾經(jīng)在南鄉(xiāng)的某個大集上見過一個很像九章的人,唱《借年》,背著一張破口袋,有板有眼,活脫脫一個無奈又多情的人兒在風雪之夜的墻外張望。故意使人打問,說名字叫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