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健 ? 插畫
我于江湖結(jié)識一人,名叫王山,曾任上海一家企業(yè)領導,精干,低調(diào),腰條也好,不粗不細,不像領導,倒像員工。近日,沈陽市保育院當年兒童組群聯(lián)絡,內(nèi)有一位王珊珊“老小朋友”,開始以為是女性,觀察幾次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王山,高興——我們也曾同屬一個系統(tǒng)。隨即發(fā)帖稱,你的名字好溫柔。王回帖,父親說他姍姍來遲,故名。姍字是女旁,那就珊。斜玉旁硬些,仍含婉麗之風,珊到高中,不愿再珊,變成山。
保育院這個群奇特有趣,六七十歲的資深人士從海內(nèi)外聚到網(wǎng)上,瞬間返老還童,男孩女孩、大班小班地歡呼亂叫,爭相回憶昔日糗事壯舉。珊珊大我三級,他那個班的同學說他,名嬌人爽,出手大方,又說他曾被一英勇女孩撓破面頰,說得眾人哄笑不已。這些我都插不上嘴,但我另有猛料,一時手癢,寫了一段成年珊珊的軼事,發(fā)到群里:
王珊珊同學一貫熱情豪爽,江湖上流傳:王山在遼北當知青時,與當?shù)匕傩贞P(guān)系極好,多年后重返鄉(xiāng)間,忽動一念,將一女孩接回上海。王夫人和王公子見狀大驚,借故躲入另一房間密語。良久,王少年出來,漲紅小臉,嚴肅神情,對珊說,爸您在農(nóng)村如果發(fā)生過什么事,只要如實說,我們都能理解,承受得起。邊說邊看那女孩如看村中小芳,抑或電視劇《孽債》中之不速客。其時,該劇正于滬上熱播,街談巷議,婦孺皆知。
寫到這里,家中有事,只好打個括號,內(nèi)注:未完待續(xù)。
一個多小時后得閑,重回網(wǎng)上,只見原來喧鬧無比的院群,此時異常沉寂,竟無一人跟帖,甚至無一人談論其他事體,我的文字后面,一片尷尬的空白。心想壞了,嘴上無聲,心中未必無聲,都不表態(tài),可能也是一種表態(tài),趕緊續(xù)寫一段如下:
珊聞子言,初是訕笑,繼而苦笑,終為心底無鬼之大笑,說:你們想多了。原來他見老房東一家貧苦,臨時決定,將其女帶回撫養(yǎng),供上學、找工作。不獨如此,還將房東其他幾個孩子接來,予以資助。王夫人亦賢,王少年亦誠,全家待小老鄉(xiāng)若親人,遠近傳為佳話。知王同學名山者稱其肩有擔當如山,知其名珊者則贊:還是保育院培養(yǎng)得好啊。
續(xù)文一現(xiàn),我仿佛聽到,網(wǎng)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大家紛紛點贊留言,好啊,真好,想不到咱們的珊珊小朋友,竟有如此愛心。
唯獨王山無語,似有不悅,好像在怪我,破了他隱蔽多年的無名好漢金身,卻不明講,半晌后只淡淡說,劉齊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奔騰,與事實多有不符,大家不必輕信云云。
我有些惴惴,私下跟各方知情者細聊,又跟王山反復對證,將沉沉往事一一打撈上岸。
話說1998年秋,王山所在的沈陽二中知青,回到遼寧省西豐縣青年點,紀念下鄉(xiāng)30周年。村里有一小賣部,賒賬購物,秋后還錢,經(jīng)營者是老房東的孫女,王山在她家住過三年,那時她尚未出生。見店中售有啤酒,王山便想贊助,遂讓班長崔大林帶領大家“敞開造”,有多少喝多少,現(xiàn)金支付。酒喝高了,同學陳大海開玩笑說,小姑娘挺懂事,你把她帶走得了,幫忙找個工作。王山酒壯俠人膽,當即應允。
女孩一旁聽得真切,先斬后奏,第二天就將小店兌出,隨知青全班幾十人一起活動,儼然團隊中一正式成員。清醒后的大海此時驚呼,你不跟家里商量,突然帶回一個小女孩,算怎么回事?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王山尚無手機,難以隔空鋪墊,索性直接回滬,送家人一個既定事實。由此,有了我上述那一節(jié)故事。但我講得過于簡單,且無法展開一個關(guān)鍵情節(jié),即事發(fā)后母子于密室的悄聲對話。經(jīng)再三追問,得知王夫人心波狂卷之際,跟十二歲小兒說的是,這下好了,你爸帶回一個你姐,今后你不努力學習,爸爸就寵這個姐姐,不管我們了,你看怎么辦?如此嚴重關(guān)頭,為娘仍不忘教子上進,殊堪矜式。
講清原委,新生活開始,王山量才用人,將女孩安排到夫人的電腦公司掌管現(xiàn)金。小員工很快進入角色,瞪大雙眼,幾近嚴防死守的二掌柜。許多公司派員前來,都要看她臉色,希望盡早結(jié)賬。為此,還送她一些小禮物,諸如十幾塊錢一只的香港塑料機芯“小金表”。
半年后,小丫頭的哥哥也帶人來滬,要求參與工作。又半年,村里另有幾人前來投奔。來者說來就來,事先均不打招呼,只一封電報,王山就得趕到車站迎接,否則滿眼陌生上海路,滿耳嘰哩呱啦上海話,你叫東北鄉(xiāng)親如何是好? 眾人由站臺出來,悄聲靜氣,并不主動呼喚,說是考驗考驗,看看當年知青小伙兒,還能不能認出老鄉(xiāng)。
前前后后,共來八人,均住王府?!案笔侵C稱,實則狹小的兩室一廳。王家三口居一室,其余廳室男女分住,床不足,打地鋪,秋風起,添被褥。說來令人有夢幻之感,前三十年,王山在東北與農(nóng)民“三同”(舊日提法,即:同吃、同住、同勞動),后三十年,農(nóng)民在上海與王山“三同”。時空流轉(zhuǎn),寒暑依然,心率依然。
老鄉(xiāng)飯量很大,好像總吃不夠。王山買了許多豬肉,滿滿燉了一大鍋紅燒肉,以為可供眾鄉(xiāng)親吃一星期,不料兩頓就“造光了”。為了送貨時省一把力氣,王夫人特意買了幾輛自行車,供各位使用。
松遼平原的這些農(nóng)民,在黃浦江畔新新鮮鮮過了一兩年,諸事順遂,卻受不了春夏季節(jié)的梅雨溽熱,陸續(xù)返回干燥涼爽家鄉(xiāng)。
此事成了王山、陳大海、崔大林和同學們的長久話題。某日,山、海、林齊聚,認為應當擴大范圍,幫助全村一起脫貧。
王山說,最好建一所適合當?shù)刈魑锏男⌒图庸S,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大林說,漁一時成不了,先來點魚也好。
大林時任體委主任,開會商議,將單位扶貧點定在村里。從此,一些剩余運動服不斷發(fā)來,上自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下至七八歲的男童女娃,統(tǒng)統(tǒng)換上五彩繽紛的體育裝,邁大步也好,倒騰小碎步也好,皆有一種特殊風貌,人稱非典型運動員村。
來龍去脈在群里一擺,眾人更加感動。群主做結(jié)論說,劉齊此前所述,細節(jié)略有出入,整體基本屬實,為珊珊全家點大贊。
另有同學揭露,珊珊還有一事隱瞞:他的外祖父是抗日名將,東北抗聯(lián)第四軍軍長李延祿,曾在鏡泊湖一帶指揮作戰(zhàn),一舉殲滅“九一八事變”的日軍主力天野旅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