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跑過戲臺

陳美者

他高且瘦，長相俊朗，穿夾克外套、內(nèi)搭白衫，配冷灰的純色衛(wèi)褲，看上去真是一副家世良好的城中少年氣派。阿成見到我時，悄悄抬了下左手腕。

我略感抱歉，抓起阿成的手腕，不錯啊，名表呢。他笑了，看起來已原諒我的不守時。我心中亦漾起一絲久違的對人的親昵感。這是我在本市唯一的親人啊。阿成是我二哥的兒子。論輩分，我是他姑姑，不過只比他大十歲。他一般只叫我名字。我總記得的畫面是，我媽媽一手湯匙一手碗地追在菜園邊，圓臉短腿的小阿成一邊撲蝶，一邊時不時被塞幾口蛋羹。村里偶爾來了叫賣零食的小販，雪白的蒸米糕，金黃的麥芽糖，我媽就會買上一點點，只給阿成吃——那時我對他的嫉妒之心，更像是一個姐姐看弟弟時才會有的。

青念店門口，排隊的人居然意外的少，我甚至懷疑之前關(guān)于門口的長隊，是不是自己的一種臆想。想到這里，我嘆道，能吃到青念真是不容易啊。阿成對我的浮夸口氣頗為不解，這有什么難的。我只笑了笑，沒再說話，挽著他昂然進店。他不知道，我畏懼人多，畏懼時尚，已許久沒有走在繁華市區(qū)里了。

店里倒也沒有多神秘。詭異的是，進到店里了，又覺得顧客并非我想象中的年輕人，他們衣著簡單，身形也談不上瘦削，喝飲料、吃面包，有點吵，散發(fā)出接近中年的舒適和無趣。

阿成則打量我的戒指，頗為贊賞地問：“很貴吧？”我低頭看自己的戒指，主石是馬亨蓋尖晶，火彩好，但尺寸小，倒也不值什么錢。不過鑲嵌款式卻是我自定的。我沒告訴阿成那么多，店里面包香味襲人，并不適合聊寶石。

我挽著阿成，忽然想到好久沒有可以這樣挽著的人，就昂著頭對阿成說，你陪我逛商場吧。

阿成熟練地帶我到化妝品區(qū)，推薦迪奧和紀梵希。他還說，前陣子情人節(jié)活動價，口紅、粉底液等一整套才兩千多，算起來一支口紅比現(xiàn)在便宜七十塊吧。我看著鏡子中有紅艷嘴唇的那張臉，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對阿成說：“很好啊！”阿成淡淡說：“必須買。她高興好多天?！蔽衣犃酥荒茳c頭，阿成顯然比我更懂生活。除勸他少刷手機外，我已然給不出別的人生建議。

從商場出來，我們回到街上，繼續(xù)閑晃。

我問阿成：“你周末都干嗎呢？”

阿成說：“陪行里領(lǐng)導打球、爬山，去健身房?！?/p>

自從阿成買完房子，最大愿望就是換房子，換個大房子，才敢生小孩。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我二哥二嫂總這樣勸他，并企圖通過我向阿成傳達。我卻有負于自己的使命。每次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地、狡黠地提及這個話題，阿成總會動怒：“房子都還沒搞清楚，怎么有條件生孩子？”“他們就會亂叫，一點都不懂人生規(guī)劃，又幫不上忙?！逼綍r話少又簡潔的阿成，一談及這個問題就會怒氣沖沖連聲質(zhì)問。他說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什么他的父母對人生都沒有規(guī)劃，辛苦一輩子還這么窮，天天守在農(nóng)村里做什么。他不能理解的還有他堂哥，我大哥的兒子，大學沒念，二十歲結(jié)婚，娶一個鄰村女孩，一口氣生三個孩子，現(xiàn)在吃住全在父母家。阿成似乎一開始就清楚自己要什么樣的生活，他大學畢業(yè)進了本市一家銀行。至此，我二哥二嫂能給予的愛似乎已盡。想想也是，一個人要在城市立足談何容易，加上單位里的氛圍，身邊同事動輒有三兩套市區(qū)房子外加一個郊區(qū)別墅，終日談論豪車。阿成就工作特別拼命，用心研究相關(guān)的政策規(guī)章和專業(yè)書籍，然后成為行里業(yè)務最優(yōu)秀的那位——農(nóng)村出身的人。他能拿出來的，也就這點了。

我們來到南街，最繁華深處。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繁華，南街算是一個城市的中軸線，但眼中所見，亦不過是一個由壽山石雕玉器珠寶崖柏沉香建盞糖畫泥人蛋卷烤魷魚土豆龍卷風組成的大集市。繁華，更多是在我的想象之中，在坊巷深處，在青石白墻的老宅故居里，那里有云鬢香影、翡翠綾羅、舊肆藏書、悠揚雅樂，還有兩三百年前宅院主人種下的楊桃樹、杧果樹、蘋婆樹，值得良久觀望。

我?guī)О⒊扇タ匆洛\坊的水榭戲臺。

“建于明萬歷間，建筑總面積兩千三百六十八平方米。原是鄭姓住宅，清道光年間，為孫翼謀家族所有。花廳的最大特色是建有水榭戲臺，面積三十平方米，福州地區(qū)僅存此一處……”我慢慢看著門口的簡介，回頭發(fā)現(xiàn)手中已沒有挽著阿成。他晃來晃去，沒有耐心看簡介，只念叨著：“這還有日文、英文、韓文的介紹啊。”

買票時，阿成驚叫，還要買票，刷信用卡能打幾折？

我們來到天井，只聽陣陣清脆鳥鳴。這宅子邊上有棵大榕樹，枝葉繁密壯闊，適逢天晴，小鳥飛進飛出，啁啁啾啾，不曉得是在迎接什么熱鬧節(jié)日，更不曉得到底樹上有多少鳥。但我感覺得出來，它們過得比人喜氣多了。

阿成見我在天井站住不動，也只好站住。他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說，你要辦張信用卡，刷信用卡的積分可以換很多禮品，我有膳魔師的水杯、泰國的乳膠枕頭，都是積分換的。

我不再抬頭看樹上的鳥，轉(zhuǎn)過身問他，刷卡要還嗎？然后皺眉道，要的話就很麻煩啊，算還款日、算積分、算折扣、算禮品什么的好辛苦，費那種心思干嗎？

這有什么辛苦的？錢你都不費心思，那你整天到底在琢磨什么呢？我琢磨阿成看我的復雜眼神，猜他心里這樣想。但他終究忍住沒說。

我們穿過大廳，又過了邊門，看見一個院中院。粉紫、冰白的玉蘭花開得傲然、雅致，龜背竹從長勢看，似乎有百來年。三面墻角均種竹子，細細瘦瘦的竹葉最是耐看。院中這個單獨的小樓，會不會是宅院主人藏書讀書的地方？剛才進來時，見門口簡介上說“生平嗜書，收藏豐富，藏書印有‘看云館藏書”，我甚至能想象在小樓里，細密的竹簾后，宅院主人看書、品石、讀碑的情形。

“哪里有戲臺？”阿成問。這一瞬間，我才突然覺出他的索然，試探地問：“你會不會覺得這里不好玩呢？”“空蕩蕩的，沒什么可看，票都買了就走走吧?！卑⒊山K于憋不住似的說。我甚是不好意思，這里此刻的確門庭冷清，參觀者寥寥，空落落的一個宅子，只有我和阿成兩個人，而我剛才居然盯著紅磚和苔蘚看了良久，于是趕緊也找起戲臺來。

穿過一條走廊，又過了一道邊門，就來到花廳。

雙層樓閣，樓在花園中，園中有雪洞、石橋、鮮花、游魚。陽光灑下，清楚看見閣樓每個懸鐘上雕刻的松鼠、玉米、葡萄，雀替則刻龍頭魚尾。戲臺在水池對面，如同亭子一樣，立在水上。我似乎能想見當年的盛景，穿錦繡官服的人在廳中一一落座，仆人奔走園中的小長廊里傳遞戲單，角亭里坐著樂師，忽而樂起，橫簫聲、嗩吶聲、頭管聲、青鼓聲、鑼聲、鈸聲……臺上走出將帥，穿大靠，配兩肩飛袖、護心鏡，背后插四面三角形背旗，戰(zhàn)盔，戰(zhàn)靴，手持馬鞭，凜然走來。一時間，二樓的太太小姐們也不再留意鄰座的嬌艷紅唇和翡翠手鐲，一雙雙美目安靜看向戲臺。

忽然，一陣電話鈴聲刺破我的美夢。是阿成的手機。

他的媽媽、我二嫂打來電話說，托人給阿成帶了些雞蛋，讓阿成去取，到家要放進冰箱……阿成皺著眉聽，忽然打斷道：“我不要！”我嫂子半哄半罵：“自己家里母雞下的蛋，舍不得吃，好不容易攢九十個……”阿成越發(fā)煩躁，吼道：“我說了我不要！我不會去拿的！”

我在旁邊不敢言語，免得二嫂催我去拿雞蛋。阿成掛掉電話，像是要為自己開脫似的說：“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每天三餐都在食堂吃，整天寄那么多東西干嗎，我房子又小，真是搞不懂他們怎么想的。”

我明白阿成不喜歡那些塑料袋包裝的農(nóng)家土貨，雞蛋、紫菜、花生、地瓜粉……他向來痛恨土地，在城里幾乎不用家鄉(xiāng)話和我聊天，也不到珍惜農(nóng)家菜的年紀。況且工作節(jié)奏那么快，實在也沒心思自己做飯，食堂里吃省錢又省時間。我當然是勸他要體諒父母的苦心，家里能給的就是這些了，他們無非是想對你好，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

阿成越發(fā)皺眉，說他們只會罵他不懂事電話都不愛接。他每天上班接好多工作電話，晚上總加班到八九點，哪里有力氣再跟他們聊什么。如果不是生在農(nóng)村，又或者如果早生十年，他或許有更多機會改變階層，也早買好房子。

我心里十分有愧。我也不是每次都乖乖接我媽電話，心情不好時常畏懼與任何人說話。早生十年說的也是我?？晌也]有抓住什么機遇，一直以來只憑感覺在活，痛恨日常，卻并未真正面對人生。工作十二年，只落得沉郁的心境和受損的身體，眼傷，肝也傷，胃亦不好。長年積累的結(jié)果就是，似乎迎來一個全新的節(jié)點——終日琢磨著如何告別過去，去另一座城，投入珠寶設(shè)計行業(yè)。阿成如此優(yōu)秀和年輕，他還不太能理解“人生如戲”。人生更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只得承認情感的變化，接受命運的祝福和詛咒。如果讓阿成知道，我這樣的年紀還想著一切清零，放開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會不會也覺得我很不懂得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

我們在戲臺的對面并肩站著，任憑陽光照耀，暫時陷入一陣沉默。我悄悄看著阿成的側(cè)顏，一時恍惚。他英俊、嚴肅的臉，常令我想起二哥黝黑、燦爛的笑容。

他們父子關(guān)系一向緊張，幾乎不聊天。阿成買房子付首付時，二哥掏盡家底。阿成在福州辦婚禮那天，二哥穿紫紅色暗紋的西裝外套，搭深灰色圓領(lǐng)毛衣，褲子是黑的，配黑皮鞋。這一套行頭是全新的，就算過年他也沒有穿這么新。但在城里，這樣穿也并沒有多隆重。

那日，阿成原本不大的家里，被歡樂、鮮艷的紅以及陌生感填滿，屋里有新娘的娘家人，大紅喜字、紅雨傘、紅披巾、紅被套、紅隔簾。新娘則穿潔白婚紗，大裙擺撐滿白色的新床，她坐在那片白色山河中還向我看了一眼，手上的紅指甲鮮艷奪目。阿成的臉色與他胸口那朵紅玫瑰形成反差，他時不時看向新娘的娘家人，又看向坐在客廳角落里的父母。他的父母穿得簇新，像是兩位前來做客的遠房親戚，顯得局促不安、無所事事。二哥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自己跑下樓買的煙，沒有笑意，臉上是一副中年農(nóng)民的表情。

婚禮既畢，二哥二嫂回老家，還帶回好幾大袋糖果。二嫂還穿著那身新衣服，一到家就去左鄰右舍分糖果，笑嘻嘻地把同樣的話說了好幾遍：“是啊，城里的先辦，在大酒店辦的，城里的婚禮真是麻煩，好多儀式啊，還是我們農(nóng)村簡單，要辦要辦，等孫子生了一起辦，是啊，在銀行上班呢，哎呀，錢多但是累呀……”最后，她來到她的妯娌兼死對頭家。我大嫂正在用鐵勺子給一個一歲多的娃喂蘋果泥，院子里跑著的還有兩個，一個三歲多，一個兩歲多。我二嫂手握糖果這種神器，顯得無所畏懼，不分年齡段一并收買，她慈眉善目地往每個孩子手里塞滿滿的一大把，然后揚長而去。

二哥則一直在家，靜靜泡茶，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幾天后，他打電話給阿成——他一向很少打電話給他兒子。我二哥對著手機慢慢地說，阿成，我們到家了。阿成說，哦。二哥說，幸好我還有零錢坐車回來。阿成沒吭聲，他總是話少而簡潔。我二哥也不吭聲，更加不善言辭，那么多復雜情緒，在電話里哪里說得清，沉默一陣后，終于迎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崩潰，痛哭起來——上次是在失去父親時，這次是因為身為父親。桌上還有半包抽剩的中華煙，是他兒子結(jié)婚那天他自己下樓買的，帶回老家就沒再去碰。中華煙貴，他一向只抽七匹狼。

誰也不知道那半包中華煙后來如何，就像現(xiàn)在，我二嫂托人送來的九十個雞蛋，也將是下場不明。我不知道到底是誰錯，或者哪里出了問題，只是對阿成生出一些心疼，努力想開解他：“你那些同學當中，你一定是你們班最優(yōu)秀、工作最好的。慢慢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p>

阿成臉色緩和些，他說：“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買一輛寶馬M3，同學聚會的時候開過去?！?/p>

我望著池中的游魚，又望向池上的戲臺，仿佛也看見寶馬。那個穿大靠、配兩肩飛袖，背后插四面三角形背旗的將帥，正揮舞手中馬鞭，抬腿跨馬，身上裙袂飄動，英姿颯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