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復(fù)彩
戲鄉(xiāng)石牌
到石牌來,原是要看戲的,卻沒有戲。但我走在石牌的大街小巷里,聽到的每一個聲音都是軟糯的黃梅戲道白,看到的每一個老人都是我熟悉的一個人。
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江孝明先生就是這一帶的人,直到前年我去看他,離開家鄉(xiāng)六十余年的老人,依然用純正的方言同我回憶著五十多年前的一樁樁事情。在他說那些事時,他的夫人就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微笑地看著我們,仿佛在說,你看,他的記憶力有多么好。她曾經(jīng)是一位黃梅戲演員,我在幼時曾看過她的演出。江老師客廳的墻壁上掛著一把琴桿呈暗紅色的老式二胡。我想起他傍晚時分坐在教師宿舍門口拉著二胡,沉醉在《二泉映月》琴曲中的情形,想象著他與退休后的夫人琴瑟相和的幸福場景。
懷寧縣城撤走后,石牌鎮(zhèn)一下子冷清下來。然而曾經(jīng)的風(fēng)景還在,舊日的繁華還在,現(xiàn)在,它像一個暫時落魄的漢子,只安靜地守著祖宗留下的一切,等待著一個時機的到來。
我們走進街邊的一間書屋,墻上的書法作品每一幅都是欹欹斜斜,醉意欣然,卻也各有情趣。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者氣定神閑,他仿佛在告訴人們,他經(jīng)歷過,喧囂過,現(xiàn)在就像一條溪流,一路高山大河,終于歸于清寂?,F(xiàn)在,他守著他的書屋,案上墨跡未干的書法隨性而為,喜歡與否,任由他人。對于走進他書屋的我們,他似乎有一種生逢知己的欣慰。他樂意為我們書寫一幅幅鄭板橋式書法,并熱情地與我們合影留念。我很想請他唱一段黃梅戲,他中性的嗓音,還有一臉的滄桑,應(yīng)該很適合《江水滔滔》那樣的老生唱段:
江水滔滔向東流,兒的日子才開頭,(你)好似那水面上的浮萍草,風(fēng)吹浪打隨水流,兒啊……
書屋的隔壁是一家制作戲服和皇帝冠冕的鋪子。擱在案臺上的冠冕每一頂都珠光寶翠,兩旁的大紅流蘇垂落下來,絲絳上吊著的玉佩就像真的一樣。我試著戴了戴,門口曬太陽的婦女一起說,他戴著真好看。我把冠冕取下來放回案臺上,問店主這些戲服和冠冕是否賣得出去,他爽快地說,好賣著呢。他告訴我,在這樣的年頭歲尾,蓋房建屋、修志樹碑、紅白喜事,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幾乎每天都要唱戲,戲臺就現(xiàn)成在祠堂屋里,或直接就搭在田間地頭。
清代學(xué)者包世臣《都劇賦》說:“梨園佳子弟,無石(牌)不成班?!蹦且惶?,包世臣來懷寧參加大書法家鄧石如逝世十周年紀念活動,順便來石牌看當時被稱為“采茶調(diào)”的地方小戲。正值黃梅時節(jié),石牌家家有戲,處處搭臺,包世臣大發(fā)感慨,遂改宋人趙師秀《約客》詩中“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為“黃梅時節(jié)家家戲”,一個流傳至今的劇種“黃梅戲”就這樣誕生了。明末的戲劇家阮大鋮就生活在這附近,《明史》明確記載他是懷寧人,但由于他在當時東林黨人事件中的作為,不屑與他為伍的懷寧人便說他是桐城人,桐城人當然不買這賬,仍說他是懷寧人。撇開他的人品不說,他的《燕子箋》《春燈謎》放到今天,仍然是很好的戲劇作品。
石牌是“徽班進京”的首發(fā)地,一百多年前,唱武行的楊月樓踩著急急風(fēng)的鼓點從皖河一路進京,接替了他的同鄉(xiāng)程長庚的三慶班,讓“徽班進京”成為中國戲劇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在程長庚故居,我們在他的銅像前合影留念。高高的花崗石基座上,程長庚手握折扇,眺望遠方。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遠處的長河與潛水的匯合處波光粼粼。再遠處,是一道又一道青山在虛淡的青煙中若有若無。他的“故居”里傳出伍子胥的一段西皮流水:“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心中好似亂箭穿,腰中枉掛三尺劍,不能報卻父母冤……”蒼涼沉郁的唱段讓我想起少年時代老家里的那個敲著魚皮鼓,用同樣蒼涼沉郁的嗓音說大鼓書的瞎子長明。
對于安慶人來說,程長庚只是一段遙遠的神話,而嚴鳳英才是安慶人熟悉的戲曲女神?!杜@煽椗肥菄励P英迎接新時代文藝春天的開山之作,電影《女駙馬》的放映率刷新了當時所有電影的放映紀錄。有一段時間,我瘋了般只想去報考黃梅劇團,如果不是父親以死相威脅,說不定我真的去做了一名蹩腳的演員。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秘密,那時候,被銀幕上美如仙人般的馮素貞撩撥得春心萌動的少年又何止我一人?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終于在縣城唯一的一家劇院里見到真實的嚴鳳英?!督恪肥菄励P英戲劇人生中一段最輝煌的日月,舞臺上的嚴鳳英身穿大紅毛衣,折得整齊的白圍巾優(yōu)雅地搭在脖子上。她站在一片青松之下的凜然之美曾激發(fā)了無數(shù)年輕人獻身理想與信念的激情:“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然而好景不長,嚴鳳英終于以自己的一死為那個時代作祭。
我們走在石牌縱橫交錯的大街上?!笆茙锥嘟郑瑪?shù)累老奶奶”。石牌有十五條巷子:水巷、蓮花巷、雙井巷、鐵弓巷、六拐巷、桶匠巷、闖子巷、清水巷、幫子巷、浮橋巷、盛園巷、前街三巷、盔帽巷、戲子巷、油鞋巷。
電鋸轟鳴,竹屑紛飛,一條百十米長的小巷里,十幾家作坊的流水作業(yè)在制作著同一樣物件:蒸籠。我走近一個正埋頭在篾片上打磨的婦女,我問她:這種蒸籠一天能生產(chǎn)多少?女人頭都不抬地回答我說:很多。我又問:都是賣給本地人嗎?女人說:哪里的都有。說這話時,她手中的電磨吱吱地響著,一只篾片已被她打磨得光潔如玉,就像一件真正的藝術(shù)品。
我所知道的是,這些年來,江鎮(zhèn)的包子被無處不在的懷寧人帶到江浙,帶到上海,帶到深圳、廣州,帶到中國的每一處角落,甚至漂洋過海,帶到異國他鄉(xiāng)。在深圳,我女兒對門就有一家懷寧人開的早點鋪,只是他們不賣包子,卻經(jīng)營著南方人喜愛的粵式早茶。我對他店里的腸粉和蝦餃情有獨鐘。有一次,我問那個臂膊上文著一條青龍的中年漢子,你們?yōu)槭裁床毁u懷寧包子?漢子似乎對我的疑問很不屑,但終于還是回答了我:“我們要融入當?shù)匚幕??!蔽冶凰幕卮饚缀躞@掉下巴,于是以為,這就是懷寧人。有一天午后,我聽到樓下有隱隱的二胡聲,所拉的曲子是我熟悉的黃梅采茶調(diào)。我伸出頭去,演奏者正是那位赤著的臂膊上文著一條青龍的懷寧人。
我們要離開石牌了,從附近一家店鋪里忽然傳來不知名的女演員演唱黃梅戲《小辭店》的一段:
往日里回店來笑容面帶,
今日里為什么愁眉不開?
解不開其中意打坐哥哥一塊,
蔡郎冤家心腹上的哥,
哥哥啊,奴家的哥,
有什么心腹上的話對妹妹說來……
十二月花神
正月梅花開
渡春江,點綴好時光
冰肌玉骨映紅妝
孤山留素影
獨占百花王,百花王
二月杏花開
滿園栽,獨自出墻來
千紅萬紫巧安排
酒家何處在
春雨杏花飛,杏花飛
…………
在黃泥鎮(zhèn)文化館,我意外地見到三十多年前我編副刊時的老作者鄭蔚老先生。他說很多年前我們曾在報社見過一面。他說著當時我們見面時的情形,說我們站在報社走廊上談著他的一篇稿子的改動,但我卻怎么都想不起來。而當他說起他的那篇獲得副刊年度大獎的《十二月花神》時,記憶之門便一下子全都打開了。
安慶第一屆黃梅戲藝術(shù)節(jié),我作為劇組工作人員,有幸坐在劇場的第一排正中位置。那一屆藝術(shù)節(jié)展演的并不都是黃梅戲,譬如望江的《挑花舞》、太湖的《花梆舞》,以及潛山黃泥鎮(zhèn)的《十二月花神》。印象最深的當然就是這《十二月花神》了,我記住了零零星星的唱詞,也記住了那十二位打扮得異常俏麗的女孩子在舞臺上的婀娜多姿。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十二月花神》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皖河人奉獻給這世界的藝術(shù),它的魅力是雋永的。我就是在那以后給鄭蔚老師寫信,請他幫我弄到一本《十二月花神》的曲本。
十月芙蓉開
綠滿階
滴露點塵埃
芙蓉帳里鳳鸞諧
花枝輕弄擺
迎接曼卿來,曼卿來
…………
我讀著這些美艷而節(jié)律分明的歌詞,鄭蔚當年的形象也逐漸在我的腦子里清晰起來,清晰成彼此曾經(jīng)的歲月,以及黃泥鎮(zhèn)一段段泛黃的歷史。
一千多年前,皖河得天獨厚的水上交通造就了一個個皖河小鎮(zhèn),而位于潛山、太湖、懷寧三縣交界處的黃泥鎮(zhèn)則有“雞鳴狗吠聽三縣”的優(yōu)勢。那時候,在黃泥鎮(zhèn)做生意的不僅有本地人,更有外地客,鄭蔚的文章中就曾寫過“河北六家店”,也寫過“河南一條街”,當然,還有《十二月花神》。
花,是人類在艱難時世中對一切美好期待的共同象征。佛說,人是苦的,這種苦幾乎伴隨人生命的始終。但是,有了花,人類便不再苦于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種種之苦。佛用“拈花微笑”開啟人類的智慧,“花謝花飛飛滿天”,曹雪芹用花書寫悲劇的人生,屈原用芳草香花來傳遞對君王政治的理想信念。產(chǎn)生于西方的哲學(xué)思想泛靈論認為,萬物皆有神祇。隨著十二個月份的轉(zhuǎn)換,月月皆有花神主宰。與其他地方的《十二月花神》所不同的是,黃泥鎮(zhèn)的《十二月花神》不僅有女花神,更有男花神。在湘水旁“滋蘭九畹,樹蕙百畝”的屈原領(lǐng)一年中花神之先,“采菊東籬下”的陶公則入主金秋時節(jié)十一月成為菊花之神。鄭蔚說,歡迎你們正月來,那時候或許能看到有伴舞的《十二月花神》的花街游行。
鄭蔚把我們帶到皖河邊。正是枯水期,昔日繁華的黃泥鎮(zhèn)碼頭只有不絕于耳的棒槌聲,只有成群的老鴰在深潭處翩翩翻飛。它們在尋覓著露出水面的小魚,或者是以它們特有的歌舞迎接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失去水上交通的黃泥鎮(zhèn)衰落了,打工潮把黃泥鎮(zhèn)的年輕人都吸引到外面去了,住在黃泥鎮(zhèn)的似乎就只有老人、孩子以及留守的婦女們。
在一條老街上,我們見到陳滿秀老人。她拄著拐杖站在自家門口,富態(tài)、端莊,從她的衣著可以看出來,從她手腕上的鐲子、手指上的金戒指以及她站在那里一副君臨天下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來。從她飽滿的額頭、手背上看上去富有彈性的皮膚,怎么都看不出她是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我想到我的母親,母親九十一歲時,就是這樣健康,這樣自信,帶著一個過來人對一切過往的駕輕就熟,還有,同樣君臨天下的大嗓門。
我應(yīng)邀走進老人的屋子,客廳的條案上供著一張發(fā)舊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五官清秀,面貌俊逸,不管在哪個年代都能稱得上美男子。我問陳老,這照片上是您老什么人?陳滿秀說,是我老頭。她說,這是他當年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時拍的照片。而在另一只相框中,我看到年輕時的陳滿秀抱著孩子,緊挨著她的是她年輕帥氣的丈夫。她指著一張張發(fā)黃陳舊的照片說,這是當時去朝鮮探親時拍的,這是在丹東,當時我過不去,他只得請假過來陪我,當天就回去了。夫妻倆這樣聚少離多的生活一直維持到板門店談判結(jié)束,但丈夫還是沒有立即回到國內(nèi),而是留在朝鮮,留在他的崗位上。直到1956年,丈夫回來了,回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擔任會計,而她則在一家雜貨店當售貨員。這是一個讓鎮(zhèn)上人人向往的家庭,一對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夫妻。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死于癌癥。陳滿秀老人眼里噙著淚花,一邊動情地說著她的丈夫,說他的好性格,說他的多才多藝,她不時地撩起袖口,揩擦著丈夫鏡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想,她一定是又回憶起丈夫年輕時拉著二胡,夫婦倆在皖河岸邊一起唱《十二月花神》時的情形了吧。
她把我們帶到她的后院,狹小霉?jié)竦男≡豪镫s亂地種著幾盆菊花、一兩盆月季,還有幾盆凋謝了的二月蘭以及月見草等。一只廢棄的水缸里,四季桂正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我稱贊她的花種得好,她興奮起來,說,先生我給你唱一段《十二月花神》吧。
九月菊花黃,鬧重陽
晚節(jié)倍留香
天生傲骨斗殘霜
東籬新菊釀
莫負好時光,好時光……
她的嗓音老了,旋律是粗糙的,沒有高音,也沒有低音,只有簡單的幾節(jié)音符,但她口齒清晰,讓我聽清了每一個字符。我相信,她年輕時一定在黃泥鎮(zhèn)的大街上演過《十二月花神》,或許,在1954年上海華東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舞臺上,也有陳滿秀花枝招展的舞影。
我們走出很遠了,回過頭來,看到陳滿秀拄著金屬拐杖站在那里,仍然以她君臨天下的姿態(tài)看著我們,看著這條她生活了九十一年的大街。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停下來,摘幾朵路邊人家花盆里的花,扎一只花冠送給她,送給陳滿秀,送給這位像我母親當年一樣的不老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