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萍
太陽長了毛邊,天空也就成了一塊毛玻璃,小城恍入蜃境。
我走在清寂的街上,想著往年的臘月二十九,白雪飄飄,紅燈高掛,喜氣蒸騰,年味嗆鼻沖肺。街上沒有年味,竟有雨絲飄下,這可是遼東半島的一條街??!曹植《說疫氣》有云:“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p>
往常光景,每逢節(jié)日,回孩子爺爺家復州灣的客車在汽運站就會滿員。我疾步北行,走了挺遠才見一輛小客車。車上零零落落坐著七八個人,車子是輛似乎早該報廢的破車,司機是一中年漢子。漢子和他的車子形神相融,猶如兄弟。他不停地大聲打著電話,語高聲烈。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車前窗掛著一面錦緞小黃旗,中間繡著“財”字,飄飄忽忽。它引我想起《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那艘掛著霍亂黃旗的白輪船,它載著那對歷經(jīng)磨難的愛情男女,一直向前駛?cè)ァ?/p>
除了我,車上沒人戴口罩。新冠肺炎、黃鶴樓似乎遙在天邊,與小城不甚相干的樣子。而我所在的工作單位,W城婦嬰醫(yī)院,已經(jīng)拉響了疫情警報。疲憊不堪的小客車在司機的電話聲中前行……他拿手機的左手不離左耳,一路行駛只靠右手。我屏著呼吸,身體盡量貼近車窗。對面每過一輛大貨車,都是對驚魂的一次碾壓。
起風了,樹梢在晃動。雨絲不見了,起了霧霾,天空愈加陰沉。
“下車下車!”有人突然躥到車門口嚷了起來,“告訴你在三家子停,你他媽忘了?”司機一個急剎車,晃倒了吵嚷的那位。另一個戴耳麥的紅發(fā)潮哥沖上前,一掌摑在司機的后腦勺上。一場惡戰(zhàn)免不了了!這一路司機給我的印象太惡劣了,我早已把他歸位于莽漢粗夫之列,他怎么會甘受掌摑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按開手機,準備打110,可是出乎我意料,那莽漢粗夫迅速打開車門,沙啞著嗓子歉疚地說:“兄弟,對不起!不收票了?!倍螅灸镜卮糇?,與之前的他判若兩人。倆“橫青”真的不給票錢,罵罵咧咧地下了車。他剛在電話里是和老婆逞能吧,在外面不過(尸從)包一個。我替他算了算賬,八個乘客,只有我一個到終點站下車,十元錢的票價。今天,他連油錢都掙不回。車又啟動了,他不再打電話,雙手握著方向盤,沉著粗糙的灰臉默默行駛。現(xiàn)在,車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了,我后悔剛才沒坐到后面座位上。
突然,我聽到一聲抽咽,好像牛哞,扭頭一看,兩行長淚流在莽漢粗糙的臉上。我猛地扭回頭,對他又多了些不屑,甚至鄙夷——兩張車票錢,不到二十元,至于讓一個男人掉淚嗎?“大姐,人趕上倒霉點兒,喝水都塞牙……”我好像頭一次聽一個成年男人流淚時的發(fā)聲,可謂驚心動魄。我動了下身體,卻不愿把臉朝向他,不知該說什么?!拔覂鹤尤ツ昕忌洗髮W,在武漢,剛才他舅來電話,說他得了倒霉的冠狀病,還是重癥。孩子從小沒媽,跟我吃了好多苦頭,身子板弱呀!不然年紀輕輕咋能一下被擊倒!可憐的孩子,他媽生下他就大出血死了,孩子爭氣,去年高考小城前十名……”又是一聲牛叫似的抽咽,悲苦的父親內(nèi)心一定疼成了碎片,再憋下去,他會崩潰。我站起身,腿卻抖起來,我不敢看他的臉……迷茫地望著窗外匆匆掠過的一切,我為那爭氣的孩子心痛起來。坐下,我想起在外打拼的兒子,他好長時間沒與我聯(lián)系了。我抖著指頭想在微信上給他留言,手指卻打不出一個字……
窗外霧霾又濃了,連房屋亦模糊不清。車在一個站點停下了。我猛地從沉郁中掙扎出來,急急地問:“到市場了嗎?”孩子爺爺家靠近農(nóng)貿(mào)市場。司機悶悶地道:“到了。”我又問:“這是終點站嗎?”此時他正用襖袖擦抹臉上的淚,我以為他點頭了,把一張五十元票子塞進汽車蓋上的錢包里,就急急下車,眼瞅著疲憊到變形的小客車和駕馭它的苦痛漢子,從我身邊呼嘯駛?cè)ァ?/p>
在寒風中站立兩三分鐘后,我才驚覺自己提前下了車。臘月二十九白晝十二點十分,在一條我走了二十多年的公路上,我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我定下神來,粗略估計,我下車的地方離家還有近十里的路程。這真是奇特的經(jīng)歷。我能定下神來,竟然是因為想到了我們醫(yī)院在幾天前召開防范疫情會議的情形,院領導說要敏感、要警覺,要迅速地、嚴謹?shù)亍龊梅婪稖蕚洹?/p>
我想,在這個己亥年的臘月二十九,會有人跟我一樣,處在迷途之中,繼而定下神來……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