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
來蛇橋游玩的人天天都有,循著蛇行的三十六曲溪,穿越萬畝田洋,踏碧波而來,可有耳聞?
清晨東北風(fēng)在耳邊呼號,烏云彌漫天空,如畫家縱情揮灑的潑墨,雨滴即將落下來的樣子。我們?nèi)匀话从媱?,出龍?zhí)裂啬隙山靼兜?49縣道南行。時隱時現(xiàn)的南渡江水緩緩向北流去。南行三公里,看到高地上有座新建的簡后娘娘廟,就到三橋村地界了。這里有一汪碧水緩緩匯入南渡江,入江口河面寬約七八十米,美味河從西南方逶迤而來,一路蜿蜒曲折,人稱三十六曲溪。溯溪而上一百米處,有座水面二層樓高的五孔大壩,孔頂呈圓拱型,起到截流儲水、泄洪調(diào)節(jié)水位作用。壩頂通車行人,也叫五孔橋,現(xiàn)在交通主要走縣道上的新橋,五孔橋只方便村民去田洋勞作。
沿大壩旁邊的村路,拐進(jìn)一片檳榔園,從地圖上看有條小路通向田洋。沿小徑下行二三十米,繞過幾棵芭蕉樹,走到盡頭看到一條引水槽,寬不足兩尺,我們已經(jīng)繞到大壩背后。水槽邊茅草繁茂,高沒膝蓋,攏向中間幾乎要遮住水面,我們驚呆了!道路在哪里?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不是有條小路嗎?走水利溝可不是我們原來的計劃呀!混凝土水槽比較結(jié)實(shí),兩邊被露水濡濕的茅草淹沒膝蓋,甚至高到腰部。河水被用抽水機(jī)泵到壩頂,再重新注入這條引水槽,汩汩流向西南方向、流向萬畝田洋。猶豫片刻,我們踏上雜草瘋長的溝渠。水槽邊緣剛夠踩一只腳,我們要走一字步,不時地要跨到另一側(cè),以取得身體平衡。河水在附近走了個U字型,彎過一片綠色斜坡,流向五孔橋,一葉扁舟橫靠在對岸。
“山哥”打頭陣在前面開道,不時傳來用登山杖拍打雜草的聲音。我們緊隨其后,四處打望,時刻警惕埋伏在草叢里的窺視。那來自對方的警覺和敵意,也惺惺地彌漫在密匝的草叢中??赡苡袃蓚€月沒人走過這里了。東北風(fēng)從江面、從田洋肆無忌憚地吹來,茅草俯仰牽拽著我們的褲腳,似要把我們留住??諝庵袕浬⒅鞠?,混合著茅草的青香和泥土的濕氣,非常好聞。天空陰沉沉的,厚重的云層投下一塊塊暗淡的陰影,在綠油油的稻田上滑動著。一串串飽滿的稻穗低垂著頭,竊竊私語,傳遞著夏日的訊息。風(fēng)吹稻浪,成片稻禾像浪濤般,隨風(fēng)呼地倒一邊,站直又嘩嘩地倒向另一邊,一浪接一浪地蕩漾著,涌向一望無際的遠(yuǎn)方。左顧右盼,水利溝淹沒在一片綠野中。我們走在無邊的田洋,濃濃的綠意充塞我們的視野,擠滿我們的頭腦,我們心里的快意也是滿滿的,從笑臉上、從眼角的皺紋里溢出。風(fēng)吹稻浪,像起伏的綠色地毯,那種動態(tài)的美,用文字難以描述。
萬畝田洋是寂靜的,看不到一個勞作的農(nóng)夫。美味河水呈S形,畫著弧線,兩岸垂葉榕和相思樹,被灌木叢簇?fù)碇?。我們宛如飄蕩在綠色海洋的數(shù)扁小舟,離河道時遠(yuǎn)時近。腳步聲、歡笑聲驚起河邊灌木叢里的雀鳥,一聲圓潤的呼哨聲掠過水面。古人說風(fēng)吹草低現(xiàn)牛羊,此時茫茫田洋靜悄悄的,恍惚中我們像是這萬畝田洋的主人。仔細(xì)辨認(rèn),溝渠邊田埂上原是有條羊腸小路,久無人走,野菊花和鬼針草瘋長,開滿點(diǎn)點(diǎn)黃色的、白色的小花。路邊文殊蘭綻放五六枝潔白的花蕊。螞蟻筑巢在草坡,忙碌著,無視偶遇的外來者。久違了的一片馬尾粟,長著如同秧苗一樣的葉子和一串串低垂的果實(shí)。遠(yuǎn)方田野里有一棵油桐樹,還有一棵開紫色花的水黃皮樹,那兒可能是村民耕作后休息的地方??諘绲奶镆凹帕葻o垠,那些農(nóng)夫都去哪兒了?再等一個月,就到了收割時節(jié),很期待那時一起來分享他們豐收的喜悅和爽朗的歡笑。
萬畝田洋潛藏著一種無聲的氣場,猶如有一股原始的生命力在流暢、旋轉(zhuǎn),使闖入者陷入一種微醉的狀態(tài),有腳不沾地、臨空踏步的感覺,仿佛陶醉于太虛之中。冥冥中,好像有個聲音從遙遠(yuǎn)地方傳來:請放慢些腳步,用心感受古珠崖郡歷史跳動的脈搏吧。
兩千年前,中原先民尋找土地跨海而來。農(nóng)耕民族,依水而居。他們離開容易受到海盜襲擊的危險的海岸,沿南渡江上行。據(jù)《正德瓊臺志》記載:“瓊崖神嶺,在縣南二十里東譚都,平地中峙起一峰,即古珠崖地?!薄让駚淼健翱h南二十里東譚都”。在南渡江畔的珠崖嶺上安營扎寨,挖珠崖泉,修城隍廟,建立了海南歷史上首個封建建制“珠崖郡”。他們在瓊北火山巖地貌尋找適合耕種的土地,在珠崖郡址以南、南渡江西岸的三十六曲溪流域,驚喜地發(fā)現(xiàn)大片肥沃的河流沖積平原。
他們在西岸搭起茅草屋,焚燒田野的枯草,鑄劍為犁,疏通淤塞的河道,開墾出萬畝田洋。新移民陸續(xù)遷徙而來,在附近陸續(xù)建立起二十多個古村落,珠崖郡以及后來的瓊州府得以站穩(wěn)和發(fā)展。如果沒有河流和沿岸肥沃的土地,先輩無法在此定居和繁衍生息,古代中央政權(quán)就很難在此設(shè)立建制和進(jìn)行開發(fā)。
我們離開引水槽,向著蛇橋方向,走在深一腳淺一腳的田埂,轉(zhuǎn)過一片荒坡草地,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穿黑布衫的老農(nóng)坐在水邊,默默地吃著他自帶的飯團(tuán),不遠(yuǎn)處有兩大一小的黃牛在吃草,像一家子。這個干瘦無語的老人,靜靜地聆聽風(fēng)中傳來的稻菽的竊語。他仿佛從遠(yuǎn)古穿越而來,要傳遞給我們怎樣的信息和啟示呢?
前面出現(xiàn)一條小河,從西向東匯入三十六曲溪,是源自西北方向的美隆村大水潭。那邊的樹林后原來有二十多座古磚窯,現(xiàn)在還剩有十五座,專門燒制古代建筑用的青磚和灰瓦等。潭邊原來有小渡口,燒制的磚瓦可以用船運(yùn),從小河通過三十六曲溪,轉(zhuǎn)入南渡江再運(yùn)送去瓊州府,以及上游的金江和儋州等地。現(xiàn)在枯水季水淺,河面大約七八米寬。從這里過河就直達(dá)蛇橋了,免去繞道美隆村。
大家正在面面相覷,“九歌”自告奮勇第一個下水,在我們敬佩和期待的目光注視下,以舍我其誰的勇氣先行渡河。大家學(xué)樣把褲腳卷到大腿根部,小心翼翼下水,一點(diǎn)點(diǎn)向前摸索,最深處只及大腿,河底面上有一層薄薄的黃泥,底下是一尺半厚的黑泥漿。深陷下去,拔起一腳再踩下去,又粘又滑,兩腳烏黑。這時才想起難怪田埂上都是黑土地。遙想去年十月我們徒步來蛇橋,那時蛇橋被大水淹沒,一片汪洋。
終于安全渡河,岸上有兩頭小黃牛在悠閑地吃草,抬頭靜靜地望著我們。有伙伴提議吃午飯啦!大家便應(yīng)聲依水而坐。解下背包,山哥拿出新式武器的速熱快食面,“歡顏”和小黃牛對視低語良久,“文子”在草地發(fā)現(xiàn)了銀白色的牛屎菇,菌傘圓如鋼盔——可能是她自己的專用命名。再往前就是名聞遐邇的蛇橋了。
遙想五百多年前的明代,為了方便村民過河去田洋勞作,自京城返鄉(xiāng)的文淵閣大學(xué)士丘濬發(fā)動抱元圖(現(xiàn)在龍?zhí)粮浇┑拇迕裥藿ㄉ邩颉K麄兲Ц呙牢逗铀?,疏通三十六曲溪的河道,把河底多年沉積的淤泥挖出來,肥沃兩岸土地,又在美隆村挖深池塘,在水中立石柱、刻水位警戒線,澇時儲水,旱時灌溉,把三十六曲溪流域改造成連片的萬畝良田,成為瓊北最大糧倉。蛇橋邊上有國倉村,不愧為瓊北糧倉的美譽(yù)。
農(nóng)耕民族依河水而居,歷代先民渡海來瓊,雅詠村韋氏、昌茂村吳氏、仁何村何氏等遷瓊始祖,在龍?zhí)?、龍泉一帶定居,他們帶來中原先進(jìn)的耕作技術(shù),開墾土地,興修水利,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他們修宗祠建廟宇,祭拜歷代祖先神靈,追懷前德眷顧前途;他們延請名師教育子弟,大啟文明聲振家邦。先民又在三十六曲溪西岸,開采地下的火山石做石雕,采伐樹木做木雕,建磚窯燒制青磚灰瓦,還種糖蔗熬制黑糖等等,建起了古代海南最密集的手工業(yè)作坊群落。這些古村落興旺繁榮,宗祠神龕香火興盛,菠蘿蜜樹下的祠堂里時時傳來朗朗的讀書聲。耕讀農(nóng)家,枝繁葉茂,他們再沿著南渡江逆流而上,分枝散葉到全島。
我們循著河邊的土路繼續(xù)西行,不遠(yuǎn)就看到蛇橋??菟谏邩蛘麄€浮出水面,呈兩個相連的S型,像一個長長的“鄉(xiāng)”字,全由長約一米左右的火山石塊疊壘,橋長150多米,寬1米半,浮出水面近一米。蛇橋以蛇形靈動的身姿而聞名,人們反而忘了它原來的名字——美味橋。因?yàn)槭侵苋?,蛇橋上青年男女,老人孩子,來來往往,拍照嬉樂。河邊美味山山坡上立著丘濬《祭抱元境神碑》石刻,記錄五百年多前丘濬調(diào)解上下游村民矛盾,治理河道的故事。
踏上五十六級臺階的青石板古道,站在美味山上極目遠(yuǎn)眺,目光越過蛇橋,對岸萬畝田洋,就像一本厚重的寫滿古老神秘符號的《農(nóng)書》,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兩千年的節(jié)氣變化。何時播種何月收割,何時河水淹沒整個田洋,塘中石柱上古老的水印和刻度線的含義。這本“農(nóng)書”仿佛正在向我們招手,來啊,到田野來到溪邊來。只要讀懂這本書,就能明白“我從哪里來”和“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我喜歡漫步美麗蜿蜒的蛇橋,更喜歡徜徉在萬畝田洋,看“耕農(nóng)種禾稻”,看黃牛靜靜地吃草,品讀這本用無數(shù)汗水和經(jīng)驗(yàn)寫成的天書,感受先民砥礪前行的艱辛和豐收的喜悅。我們遠(yuǎn)望樹林后裊裊升起的炊煙,聽隨風(fēng)送來的民謠俚語,感受農(nóng)耕搖籃的脈搏的跳動,找尋海南古代歷史文化的脈絡(luò)。
我們看了又看,流連忘返。讓所有的風(fēng)都朝這兒吹,所有的云霞都向這里涌,所有的雨滴都向這里灑。那風(fēng)吹稻浪、五谷豐登,是祖輩凝視的目光之所在。它告訴我們,這兒是海南瓊北農(nóng)耕文明的搖籃,是珠崖郡和瓊州府得以奠基的依托。一代又一代先輩蓑衣斗笠,草鞋疏食,揮灑辛勤的汗水,化作一座座火山石村門,化作一間間古老宗祠,化作大榕樹下小小的土地廟,還有村外山坡上低矮簡陋的墓碑。那黝黑的汗水滑過古銅色臂膀,落入土壤里,再被牛踏鐵犁深埋,化作三十六曲溪的萬畝田洋。這是兩千多年來海南先民的奮斗史,凝聚著他們的艱辛和汗水,延續(xù)著世代的夢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