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做了一連串的噩夢,等早上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蟲子,正在床上躺著?!蔽曳磸?fù)品味卡夫卡的《變形記》,我也在夢里變成了一只大蟲子。
那是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深夜,因為第二天早上有課,所以我早早就準(zhǔn)備睡覺了。正仰面躺在床上,雙手把手機屏幕貼在眼前,津津有味地看手機。
突然目光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圓圓的小點,我瞇著眼睛看了一眼,眼前出現(xiàn)的是我雜草叢生的頭發(fā)。我把目光移回屏幕,心里想,原來是頭發(fā)嘛。過了一會兒,覺得有點不對,為什么在發(fā)梢上會有一個黑色的圓點呢?
因為我在常年艱苦玩手機的勞作之下,早已小眼昏花,所以從床頭摸到了眼鏡,打算仔細(xì)看一眼。墻上趴著一只蟑螂。個頭不算小,在小蟑螂中算是出類拔萃的壯漢了。賊眉鼠眼地?fù)u擺著長長的觸角,對于前路在何方看起來有些躊躇。
我是一個在南方長大的人,偏偏最怕蟑螂。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有一年暑假一個人在廣州實習(xí),住在廣美老校區(qū)的二樓。當(dāng)時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夜晚的風(fēng)帶來一絲涼意,窗外樹影稀疏。
于是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邊,把窗戶打開。小風(fēng)吹進來,比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多了一絲潮濕和清新。忽然窗口傳來一陣翅膀振動的聲音,一個黑影趴在窗框上。原來是翩翩然飛進來了一只比我大拇指還大的蟑螂啊。他很舒展,目中無人,黝黑發(fā)亮。是大哥中的大哥。
蟑螂是我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
在廣州的那個夜晚,我迅速把自己包裹起來,翻箱倒柜找了一瓶定畫液,把它驅(qū)趕到了廁所,讓螂兄消失在了比他頭頂還烏黑的下水道里。第二天安安靜靜收拾起不多的行李,換了一個住處。
后來,在北方讀大學(xué)的兩年,我?guī)缀踉僖矝]見過螂兄。
里爾在法國北部,連只蟲都難見到,沒想到能和螂兄不期而遇。而今天這只螂兄,給我的獨居生活帶來了迄今為止最大的挑戰(zhàn)。
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尖叫,也不是逃跑,而是緩慢地移動了一下重心。我不想嚇到螂兄,免得他突然大鵬展翅。就像一輛車向人開過來的時候,人突然連步子也邁不開了一樣,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那個黑黑的小點。
做出了翻身下床的姿勢,盯著他慢慢滑了下去。
螂兄也很驚慌失措,他賊頭賊腦試圖鉆進墻縫里,無奈過于肥胖,很費勁地退了出來,笨手笨腳的樣子讓人懷疑他是個不熟練的新手。
我遠(yuǎn)遠(yuǎn)地敲擊墻面,試圖讓他到開闊的地方,首先避免他掉到我的床上,然后讓他面對疾風(fēng)。可是他東竄西走,爬過我的杯蓋、紙巾、充電線。
兩分鐘之后,我開始因為無能的狂怒而痛哭。邊哭邊給說好“有什么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的Antoine打電話。笨手笨腳的螂兄突然也醒悟了過來,鉆進了床和墻壁之前的陰影。
消失不見了。
我哭得更撕心裂肺了。什么樣的蟑螂最可怕?當(dāng)然是消失的蟑螂。
現(xiàn)在我面對的不是一只螂兄,而是一只薛定諤的螂兄。
他不再是一個實體,而是縈繞在心頭,虛無縹緲的恐懼,讓你永遠(yuǎn)無法釋懷卻觸不可及的威脅。他可能在,也可能走了;他可能現(xiàn)在爬出來,也可能等你關(guān)了燈再出來遛彎;他可能夜夜出現(xiàn),也可能再也不出現(xiàn)。
等待螂兄,就像準(zhǔn)備自殺的流浪漢在等待戈多,他們在等什么呢?誰是戈多呢?戈多等來了又怎么樣呢?
他消失的那一刻,就意味著我永遠(yuǎn)無法睡個好覺了。我邊哭邊問Antoine,里爾的蟑螂很多嗎?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你,但是是的?!彼终f一定要關(guān)上窗戶,不然他們會爬進來。
鬼知道我有多少個夜晚在打開的窗戶前,暢快地呼吸著冷空氣,保持著媽媽“讓房間通通風(fēng)”的好習(xí)慣。
我把床往外拉了一點,拿手電筒往里照,試圖找到消失的螂兄,但是找到又怎么樣呢?我還是什么都不敢。
Antoine在電話那頭告訴我,螂兄比我更害怕,他也希望和我兩不相遇。
我說蟑螂很惡心,想到我睡著之后他會在我身邊爬來爬去,我就無法入睡,甚至連躺在我的床上都不行。
Antoine很耐心地為螂兄辯護,他說:“他們也不想長成這樣,他們也很抱歉。你想想,他可能想做一只兔子、一只狗,結(jié)果變成了一只蟑螂,他也很難過,這不是他的錯?!蔽业姆块g是不可能睡了,我仔細(xì)地照了一圈之后,把床墊搬起來,三條被子全部抖了一遍,搬進Tinka的空房間。出門的時候,我跟Antoine說,我要把手機放下來,去關(guān)一下門。他欲言又止地說:“不用了,沒用的。”
我本來已經(jīng)暫停的無能狂怒,又伴隨著一陣寒顫回到了心里,我坐在Tinka床上,邊哭邊想,除了每天晚上會發(fā)出奇怪聲音的老房子、不知道是鄰居敲自己家墻解悶還是有人在封城的夜晚留在我門前的一串敲門聲、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我想象中會隨著燈光投下的一個人形黑影,現(xiàn)在還多了一只薛定諤的蟑螂。
已經(jīng)兩點多了,幾乎沒有人醒著了,只能又打電話給澳洲的甲魚。我紅著鼻子的大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丑得驚心動魄。甲魚才起床,正在陽光明媚的房間里歲月靜好。在澳洲的她早就能輕松面對一切蟲蛇了吧。
最后我用甲魚在地球那一端給我的勇氣,拿著類似于“威猛先生”,廚房“重油污凈”的噴劑回到我的房間。
又從客廳里拿了吸塵器,把房間翻了一個底朝天,連床架都翻起來。但是在一個半小時的短暫努力之后,只是在床架上留下了兩秒螂兄驚鴻一瞥的倩影。我把“威猛先生”噴滿床周圍的各個角落。有一種財大氣粗但其實苦苦掙扎的絕望感。又用吸塵器吸遍了木地板之間的每一個縫隙。
清晨四點鐘,我在Tinka房間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在淡淡放亮的晨曦中沉沉睡去。
三天過去了,螂兄變成了一個遙遠(yuǎn)的倩影。在Antoine對我的反復(fù)模仿和嘲笑之下,我們給這個“法國男孩子”螂兄,取了一個法國名字——Francois。用最高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表明他純正的法國身份。
偶爾甲魚還會問我一句:“找到了嗎?”我看了一部關(guān)于螂兄的紀(jì)錄片,企圖通過了解敵人的方式,從內(nèi)而外擊破敵人的防線。
在網(wǎng)上留下了好笑的搜索記錄“怎么克服對蟑螂的恐懼”、“怎么找到蟑螂”。
每天晚上,我還是在飄蕩著“威猛先生”味道的房間里晃悠一圈,試圖尋找螂兄僵直的身體。
戈多他還不來,他到底來不來?連著第三個晚上去Tinka房間睡覺。
我做了一連串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