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性騷擾的法律概念和配套立法完善

【摘要】禁止性騷擾以列舉的方式被寫進《民法典》第1010條，標志著性騷擾行為正式成為法定的、可訴的典型民事侵權行為之一。通過梳理性騷擾立法過程和國內外立法特點，指出我國相關立法的缺憾，在解析性騷擾法律概念的基礎上，明晰其侵權客體和行為特征，并指出用人單位的合理預防義務和救濟義務在配套法律法規(guī)中的立法完善重點和建議。

【關鍵詞】性騷擾? 性自主權? 人格尊嚴? 雇主責任

2020年5月28日審議通過的新中國首部《民法典》第1010條，首次在基本法律中分兩款全面規(guī)定了“性騷擾”的概念和相關單位的民事責任，彌補了長久以來性騷擾法律概念不明的空白，為后續(xù)配套立法完善奠定了堅實基礎。

一、我國性騷擾立法歷經(jīng)曲折

性騷擾問題由來已久，它嚴重妨礙被騷擾者的正常工作和生活，有礙社會風化和道德建設，違背現(xiàn)代社會關于人權保護的基本價值，為各國文化所不容。性騷擾現(xiàn)象由來已久，但長久以來一直被視為是一個單純個人道德問題，如常以“非禮”、“耍流氓”等代稱，民事法律、行政法規(guī)并不主動干預之，法律的“放任”使得性騷擾者有恃無恐，被騷擾人有苦難言。

隨著民權運動的發(fā)展，20世紀70年代職場性侵犯現(xiàn)象開始受到關注，并首次被冠之以“性騷擾”一詞。美國女權主義法學家凱瑟琳·麥金農從批判法學的角度，將性騷擾的本質歸結于性別歧視，該觀點在1986年“文森訴美馳銀行案”中被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所采納。麥金農開創(chuàng)性地將性騷擾劃分為交換利益性騷擾和敵意破壞性騷擾兩大類，此劃分也逐漸被其他各國立法所借鑒，成為性騷擾立法的基本法律形態(tài)。當前關于性騷擾的立法主要有美國式的反性別歧視和歐盟式的維護公民人格尊嚴兩種模式，其主要區(qū)別在于對性騷擾侵犯客體的認定不同。前者認為性騷擾侵犯的主要權益是性別平等、勞動安全、工作環(huán)境權等，后者著重于人格尊嚴等私權保護。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兼采二者之所長，通過《性騷擾防治法》、《兩性工作平等法》、《性別平等教育法》三部法律較為全面地規(guī)定了性騷擾相關的法律制度，在立法上走在了世界前列。

我國大陸地區(qū)關于性騷擾的立法相對滯后。性騷擾一詞是在1995年北京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時期才被引入中國學界，1979年《刑法》中規(guī)定的“流氓罪”在1997年《刑法》中被拆解為聚眾淫亂罪、尋釁滋事罪等四個罪名，而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也僅處罰的是最嚴重的性騷擾行為，對于最常見多發(fā)的一般性騷擾行為其民事救濟方式缺失。在1998年、1999年、2002年兩會期間曾分別有代表提出專門的“反性騷擾法”立法議案，都最終均未獲重視，而是以2005年《婦女權益保障法》修正案的形式實現(xiàn)了首次“入法”。2005年《婦女權益保障法》第40條、第58條和2012年《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guī)定》僅宣示性地規(guī)定了“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用人單位應當預防和制止對女職工的性騷擾”，但究竟什么是性騷擾、性騷擾的表現(xiàn)形式、性騷擾的責任承擔等等均未涉及。

在司法實踐中，從2001年西安蓮湖區(qū)法院受理的全國首例性騷擾案件敗訴，到2002年武漢江漢區(qū)法院、2004年北京朝陽區(qū)法院判決的兩例性騷擾案件勝訴，民眾對性騷擾的關注日益提高，要求立法的意向更加清晰、堅定，2008年更是出現(xiàn)了成都市高新區(qū)法院將性騷擾以強制猥褻婦女罪刑事判決的先例，司法實務中對性騷擾的表現(xiàn)也逐漸提煉總結為言辭、肢體行動、電話短信等方式，對電話錄音、精神損害賠償?shù)茸C據(jù)類型和侵權承擔方式進行了肯定。之后學界繼續(xù)通過提交相關司法解釋專家建議稿、立法議案等多種途徑助推性騷擾立法進程，歷時十余年的努力，終于在新中國首部《民法典》人格權編中得以體現(xiàn)，明確了性騷擾的侵權客體和法律概念，實現(xiàn)了性騷擾立法的重大突破。

二、性騷擾的法律概念解析

我國《民法典》第1010條第一款規(guī)定，“違背他人意愿，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

探討性騷擾的成立條件之前，需要必須明確的一點就是性騷擾與強奸罪、強制猥褻罪的區(qū)別。強奸罪的犯罪客體是女性的性自主權，其犯罪對象只能是女性（對象認識錯誤的犯罪未遂中，受害人可以是男子），犯罪主體只能是男性（行為犯只能是男子，女性僅可構成幫助犯、教唆犯），強奸罪是以性交為目的的嚴重犯罪，已經(jīng)遠遠超出性騷擾的范疇。強制猥褻罪在經(jīng)過《刑法修正案（九）》的修改之后，其犯罪對象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女性，是性騷擾中的嚴重情節(jié)，刑法將其獨立成罪，故也不再將其納入本文性騷擾的范疇。本文所述性騷擾主要指向性脅迫、性誘惑等不受歡迎的、與性有關的民事侵權行為，性騷擾的對象既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實踐當中以女性為最普遍。

首先，性騷擾的侵權客體是公民的人格權，是公民的人格尊嚴和性自主權，尤其在工作場所的敵意環(huán)境性騷擾中，還同時侵犯了受害者的平等就業(yè)權、勞動安全衛(wèi)生權。性騷擾本身帶有明顯的冒犯性和不合理性，是違背他人意愿的、不被需要、不受歡迎的性意思表示。不論一方是利用權勢施壓還是通過曖昧的“感情滲透”，只要對方有證據(jù)證明該“性暗示”或“性明示”超出了正常的、合理的人際交往界限，并因此造成了精神上的困擾、工作生活的不利影響、公共秩序的破壞，此行為就符合了性騷擾“違背他人意愿”這一核心要素，被騷擾人的人格尊嚴受到了侵犯。

其次，性騷擾的侵權表現(xiàn)形式多樣，可以表現(xiàn)為言語、文字，也可以表現(xiàn)為圖像、肢體行為。隨著現(xiàn)代通訊技術和社交軟件的發(fā)展，通過編輯含有性誘惑、性脅迫、性暗示、性懲罰色彩的手機短信、微信、電子郵件，制發(fā)或展示不雅圖片、動態(tài)圖、表情包、視頻橋段，故意講授葷段子、低俗露骨評價，在公共場所、工作場合或私人空間進行的襲胸、襲臀、頂胯、親吻、摸陰等身體敏感器官接觸等肢體方式，對他人進行的冒犯行為，都可以構成性騷擾。職場性騷擾多發(fā)于上下級之間、平級同事之間，公共場所性騷擾比較突出的集中為地鐵、公交車等密閉公共交通工具上的“咸豬手”現(xiàn)象。

再次，性騷擾的救濟方式法定。被騷擾人有權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侵權訴訟并要求進行精神損害賠償，法院可以依具體侵權事實判處侵權人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和賠償損失。鑒于性騷擾類侵權案件的隱蔽性、私密性等特征，此類案件的最大困難在于取證舉證難，被侵權人在被性騷擾時應該注意保存錄音、視頻、圖片等證據(jù)資料，加強自我保護意識和法律維權意識，為訴請法院救濟權利做好證據(jù)準備。性騷擾有可能造成被騷擾人精神不振、緊張焦慮、工作積極性受挫、被動辭職、家庭關系不和諧甚至自殺等多種直接和間接損害后果，其精神傷害遠大于物質損害，但從以往的性騷擾勝訴案件來看，法院判決的精神損害賠償基本都是2000元，這樣的判決結果對遏制性騷擾很難起到震懾作用，更難以彌補被侵權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未來在《民法典》生效以后的司法裁決中，期望能顧得到糾正。

此外，《民法典》第1010條第二款還規(guī)定了“機關、企業(yè)、學校等單位應當采取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職權、從屬關系等實施性騷擾?！?，這為勞動法等相關配套法律法規(guī)增設“性騷擾中的雇主責任”留足了空間。即用人單位對工作場所中的性騷擾行為負有事前預防和事后救濟的義務，如果用人單位疏于承擔，則被騷擾人有權請求法院判處用人單位的連帶賠償責任。

三、職場性騷擾雇主責任的立法完善

明確性騷擾中的雇主責任是國際立法慣例，我國《婦女權益保障法》在修正時曾在草案中增加有“用人單位應當采取措施防止工作場所的性騷擾”條款，但最終因種種原因還是被刪除掉了?！睹穹ǖ洹凡莅钢性俅螌椭髫熑斡枰粤酥匾?，期望引起立法、用人單位和整個社會對性騷擾侵權行為的共同防治，注重增強企業(yè)的社會責任。

《民法典》審議通過之前，滴滴出行在2020年5月10號-16號進行了為其7天的“擬公示性騷擾者的公眾評議會”，從在線投票的結果來看，近九成投票者贊成公示，少部門人基于隱私保護的理由持反對態(tài)度。5月28日審議通過的《民法典》為此類公司內部規(guī)章的設立與否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即機關、企業(yè)、學校等用人單位對工作場所和校園內的性騷擾負有合理預防的義務和救濟義務，用人單位對工作場所中發(fā)生的性騷擾和性騷擾者以適當方式進行公示具有法律依據(jù)。實踐中我國上海、南京的一些中外合資企業(yè)、外資企業(yè)中已經(jīng)有在勞動合同中詳細規(guī)定防治性騷擾條款的先例，雖然屬于企業(yè)自治的行為，但實踐證明企業(yè)只要充分重視承擔社會責任，性騷擾防治措施和部門是完全可以建立的?！睹穹ǖ洹飞Ш?，更多的國有企業(yè)、集體企業(yè)和人員較多的私營企業(yè)將會成為雇主責任履行與否及履行實效的監(jiān)督重點。

未來在《勞動法》、《仲裁法》、《勞動合同法》、《治安管理法》等相關法律法規(guī)和司法解釋中，建議對《民法典》第1010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用人單位“合理的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等措施”進行細化，例如明確要求10人以上用人單位必須設立性騷擾內部投訴機制，為員工提供禁止性騷擾和性騷擾證據(jù)保全等專門法律知識培訓，出臺單位內部性騷擾申訴懲戒辦法及公示制度，明確用人單位疏于履行預防和救濟義務的連帶賠償責任，被性騷擾員工隨時解除合同的權利等等。

對于用人單位的雇主責任認定，建立在區(qū)分利益交換性騷擾和敵意環(huán)境性騷擾的基礎上分別確定。對于利益交換性騷擾，多發(fā)生于占有權力優(yōu)勢地位的領導人員對下屬的權力濫用，被騷擾人常會因陷入投訴無門、申訴無力的境況，用人單位應當為企業(yè)人事管理不當為被侵權人帶來的損害承擔一定的連帶責任，用人單位承擔的是嚴格責任，此為“合理預防義務”疏忽之一種。對于敵意環(huán)境性騷擾，多發(fā)生于用工、提拔時的性別歧視，用人單位對企業(yè)內部這種不良好、不平等、不安全的工作環(huán)境負有矯正、防治義務，用人單位屬于履行職責的，應當承擔過錯責任原則。如果用人單位有證據(jù)證明其已經(jīng)按照法律法規(guī)的要求設立了防治性騷擾的內部機構、投訴反饋機制、防止性騷擾勞動合同條款，盡到了避免性騷擾發(fā)生的注意義務和合理預防措施，并對出現(xiàn)的性騷擾行為依程序進行了調解、處理等，則可以進行免責抗辯，用人單位不承擔連帶責任。

此外，勞動仲裁部門也需相應設立平等就業(yè)部或者針對職場性騷擾的專門仲裁調解機構，有效解決性騷擾相關的勞動爭議問題。對于發(fā)生在公共場所的性騷擾行為，公安機關除及時采取治安處罰措施外，還負有協(xié)助被騷擾人、法院調取證據(jù)等義務。對于校園內的師生性騷擾或教師之間的性騷擾，除加強教育機構、學校的雇主責任外，更需要在教師職業(yè)道德、學生性安全教育等方面重點提高。

舉證難一直是阻礙性騷擾案件勝訴的關鍵。一般民事侵權采“誰主張誰舉證”原則，但性騷擾案件的私密性、突發(fā)性以及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權利不對等、社會輿論的不寬容等，使得被騷擾人在舉證上舉步維艱，尤其是證人證言，大多證人顧慮自身工作前景等不愿出庭作證，原告往往因證據(jù)不足而敗訴。建議在訴訟審判中法院加強依申請調查取證，合理分擔雙方舉證責任，重視證人保護力度，切實保護當事人權益。

參考文獻：

[1]鄧喜蓮.性騷擾及其法律規(guī)制法理研究[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9.

[2]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M].北京：法律保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李曉瑜（1981-），女，河南林州人，中共鄭州市委黨校法學教研部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憲政法學、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