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紅
蕩秋千,東北人方言稱“悠悠”,有句兒歌:“悠悠,到老不抽抽”,說的便是秋千兒的好處。對于七十年代農(nóng)村出生長大的人,對它一點兒也不陌生。那時,每家房前屋后少不了幾棵上了年月的大樹。每到春夏之際,兩根結(jié)實的繩子,無關(guān)是麻是纖,高高地拴在歪脖樹杈上,枝繁葉茂的樹下,便成了孩子們的舞臺,上演著一幕幕驚天動魄的游戲。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儼然成了童心唯一的奢侈。
我從小出生在這樣的農(nóng)村,對蕩秋千兒的記憶始于四十多年前。我必須承認(rèn)自己不是一個有記性的人,于兒時生活里的無數(shù)記憶早已模糊。永不褪色的便是家里的兩間泥草房和陪伴我長大的秋千兒。從泥房的屋內(nèi)到屋外至房前屋后的菜園子,以及幾棵蒼老的大樹,我兒時的腳印一直未曾離開過這些地方。而關(guān)于泥草房的來歷,是長大一點后聽大人說的。
父親是鄉(xiāng)里學(xué)校的一名老師,三十年代末生。那時能從農(nóng)村貧困的家庭中,走出一名教師實屬不易。父親幾乎是半農(nóng)半學(xué)過程中完成學(xué)業(yè)的,師范畢業(yè)后參加工作時只有十八歲。我小時候,常聽包括爺爺奶奶在內(nèi)的長輩們,稱呼父親為“先生”。兒時,我對“先生”一詞的意思并不了解,以為是父親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先生”原來就是指有學(xué)問的人?,F(xiàn)如今,對有學(xué)問的女人大家也尊稱為“先生”,譬如大家稱呼錢鐘書夫人為“楊絳”先生。這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知識的認(rèn)可,更是職業(yè)的尊重與敬仰。
母親和父親一樣,都是貧苦農(nóng)民家的孩子。十八歲那年,和父親一起挑起了十幾口人家的大梁。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出生后,父母開始分家另過,沒有房子和糧米,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難言的悲苦可想而知。
父親利用放假期間,自己拓坯蓋了兩間泥草房。對于當(dāng)時也是實屬不易。那是1972年農(nóng)歷四月,還沒來得及抹好一指寬的墻縫,四處透風(fēng)中,我便呱呱墜地了。
大約五六歲的時候,哥哥姐姐已經(jīng)上學(xué),父親上班,母親要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每天只能把我鎖在家里。沒有玩伴,沒有人說話。父親怕我一個人在家哭鬧,便在屋里的房梁上,用繩子栓了架十分簡易的秋千兒。坐板是一塊長方形的木板。能夠陪伴我的只有家里一只溫順的大黃貓,餓的時候,它仰著頭和我喵喵地叫。我會笨拙地給它弄點飯菜,吃飽了它陪我一起蕩秋千兒,晃來晃去,沒一會我倆一起躺在木板上睡著了。熟睡當(dāng)中,一翻身就會掉到地上,醒來已是晌午時分。
母親不僅勤儉持家,也是生產(chǎn)隊里出了名的勞動力,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每天中午,已過晌午才能回來吃飯。當(dāng)看到陽光直線照進屋里的時候,我知道,母親快回來了。就坐在窗前和大黃貓一起望著窗外等待母親。那時,窗外的世界于我而言充滿了好奇,哪怕是偶爾的一聲狗叫,也會讓我驚奇地向窗外探出頭看一看。那時的窗子是最原始的木制框架。上面分有對稱相等的四個小窗框,下面是整體一個大框,分別可以自由拿下來放上去。上面的窗戶有專門隨時可以支起它的一根木條。除了雨天關(guān)閉,晴天的時候,那是母親給我留下的唯一一處可以探出身子向外遙望的窗口。我沒有力氣將其支起來,每天母親走的時候都是她弄好。我每上一次窗臺必須小心翼翼地不能碰到那根支棍,否則窗戶會落下將窗口關(guān)閉。每當(dāng)聽到院子里的狗叫聲,我就會立刻站到窗臺上伸出腦袋探個究竟。母親告訴我,要看好院子,免得丟了東西都不知道。我必須格外留神,來了鄰居或者不認(rèn)識的人,母親回來我一一描述匯報,常常被左鄰右舍夸我是看家的好幫手。
大黃貓乖順地躺在我的腿邊,不時地舔舔我撫摸它的手。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暖洋洋的,隔著玻璃向天空望去,反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如多姿多彩的童話世界。院子里的一只只母雞,隨著晌午的到來,不斷用它特有的音調(diào),報告她產(chǎn)蛋的成功,不停的在院子里悠閑地踱來踱去,時而歪著頭東瞅瞅西看看,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母親回來,好高興地給它們帶回一點特殊的獎賞。我不需要獎賞,我只要母親快一點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
晌午的時光仿佛是凝固的,凝固的似乎讓人覺得沒有盡頭。坐著等好久不見母親身影,我站在窗臺上一次次探出身子向遠(yuǎn)處望,一次次失望得又坐回原地繼續(xù)等。肚子開始咕咕地提起抗議,不由自主的眼淚,驚動了身邊睡去的大黃貓,它抬起頭喵喵地叫著,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來回?fù)u動尾巴焦急地看著我,眼神里透著深情,似乎也有一汪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幾次我試圖想跳出窗外去找母親,可我過于瘦小,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只能站在窗臺向遠(yuǎn)處望,一直望到遠(yuǎn)處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個小小的黑點,一點點變大,變出母親的輪廓,腳步匆匆。便欣喜,是母親回來了,然后高興地又快速奔向秋千兒。大黃貓?zhí)貏e聰明,它會觀察我的神態(tài)舉動,見此情景,總是比我快速跳到秋千兒的木板上,調(diào)皮地?fù)u晃著尾巴,似乎比我還高興。這時,我總是能把秋千兒蕩得很高很高,仿佛一下可以蕩出窗外,快速跑向母親。
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命中會有許多遇見的人或經(jīng)歷的事令人記憶猶新,仿佛就在昨天,依舊歷歷在目。
在我家門前的菜園里,父親栽了許多各種果樹。至于哪年栽的我并不知道。等到我七歲那年,它們已經(jīng)枝繁葉茂。聽母親說,那些果樹是蓋房子那年,父親特意為我們幾個孩子栽的。童年,唯有那些果樹每年結(jié)的果子,滿足著我們兒時的味蕾。每到春天,一樹一樹花開燦爛,象一把天然的遮陽傘。一張張粉嫩的笑臉,綻放著醉人的芳香。父親將屋里的秋千兒,栓到一棵李子樹下。蕩著秋千兒,微風(fēng)吹來,聽樹葉嘩嘩作響,仿佛彈奏著一曲美妙的旋律,撥動了歲月的心弦。于是,仰望樹上成熟的果實綴滿枝頭,成了兒時最美好的期待。圓形的場地,涼爽的樹下,徹底成了我兒時的樂園。我的小伙伴因此也開始多了起來,每天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當(dāng)中,二哥對我格外謙讓。他年長我三歲,從小性格內(nèi)向,少言寡語。我隨意地在他面前任性,他從不舍得和我爭執(zhí)。我沒有其它玩伴,每次只有二哥肯帶著我玩。
一次,蕩秋千兒的時候,大家比賽看誰蕩得最高,二哥為了不讓我的秋千停下來,能越蕩越高,就在我的后面幫我助力向前推送??墒鞘幘昧司蜁械筋^暈?zāi)垦?,加之我長得瘦小,沒坐穩(wěn),手也沒握住兩側(cè)的繩子,便掉了下來。額頭立刻磕出血,我捂著額頭,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起來。父親聽到立即從屋里,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我跟前抱起我。二哥見狀,嚇得魂飛魄散,一溜煙兒不知跑向哪里,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敢回來。
其實當(dāng)時額頭只是一小塊擦傷。為此多年來我一直自責(zé),不該歇斯底里地哭,嚇得二哥為了躲避父親的家法,不知在哪躲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找到。一段時間,父母不再讓我玩秋千兒,趁父母不在家,我還是喜歡跟在二哥的屁股后蕩秋千兒。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二哥格外小心我的安全。
經(jīng)常和二哥一起玩的有一個男孩兒,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雙腳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一雙腳,雙腿從小腿以下部分是彎曲的,兩雙腳極明顯區(qū)別于正常人。向腿內(nèi)測嚴(yán)重歪斜變形而丑陋,走起路來,兩只腳橫著,一只隔著一只向前邁步,看起來特別吃力。但他卻顯得十分輕松自如,有時還能跑得很快。每到寒暑假,他都來我家和二哥玩。而我又多了一個肯和我玩的伙伴,雖然我的身高僅僅到他的腋下。他和二哥一樣,待我特別關(guān)愛。
每次玩秋千兒,他都特別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我,從來不和我爭搶。樹上果實成熟的時候,他的腳絲毫不影響他爬上去給我摘果子吃。寒假時,他和二哥經(jīng)常拉著我的手,玩雪地爬犁,堆雪人。在雪花紛飛中,玩得自己反倒成了等待春天的雪孩子一般。因為腳與眾不同,我時常會發(fā)現(xiàn)別人異樣的目光,對那些目光,他似乎習(xí)以為常。那時,我曾天真的以為,他的腳有一天會長得和我們一樣。
直到我上學(xué)后,再不曾見到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后來我才知道,他不僅是二哥的同學(xué),也是父親的學(xué)生。因腳長的特殊,常遭到同學(xué)的嫌棄,沒人搭理,心理特別自卑,父親格外關(guān)照他。再后來,聽說他家搬去了另一所城市,他是否還會遇到某些異樣的目光,他的腳變得怎樣,走出了怎樣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什么樣的困難,一切不得而知。
從那時起,我再不曾玩過秋千兒。如今四十年轉(zhuǎn)瞬而逝,不知不覺,童年的秋千兒已成往事,無情地把我們推向了遙遠(yuǎn)的地方,將生活推向了別處……
上學(xué)那年我八歲,正是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百廢待興。茅草屋僅有三十平左右,早已容不下六口之家,家隨之搬到了鎮(zhèn)上。除了懷里抱著那只大黃貓,兩間茅草房和房前屋后的那些果樹,都留在了的那里。還有我回不去的童年。
所謂的新家并不新,是學(xué)校的舊校舍,父親買下三間,收拾好后卻也寬敞明亮。只是房前屋后除了長時間踐踏的堅硬的操場,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可以遮陰,更談不上各種果子綴滿枝頭,總感覺少了很多東西,心里空落落的。
家里買了房子,日子格外捉襟見肘。父親帶領(lǐng)我們兄妹四人,每天天剛剛放亮就起來給房子前后的操場翻土,把里面的磚頭瓦塊挑揀出來,盡量保證土壤松散,易種些蔬菜以填補家用。待蔬菜油綠,長勢喜人的時候,周圍人家甚是羨慕,直夸贊我們一家人吃苦耐勞。
1987年大哥結(jié)婚生子,國家有了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除了大哥因已結(jié)婚條件不符之外,我和姐姐、二哥,都變成了農(nóng)村吃“紅本”的人。那時,對于吃“紅本”的人,很多人特別羨慕,再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樣會有飯吃。雖然每月供應(yīng)糧還不足以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但也令人欣慰不已。隨著侄子的出生,更是給家里增添了許多喜慶。尤其父親,做了爺爺自然喜上眉梢,又一輩人,更顯得尤為關(guān)愛。待侄兒會走路的時候,父親在大門橫梁的柱子上,找來繩子又拴上秋千兒,哄孫子玩耍。此時,我已升入初中,面對秋千兒,預(yù)坐上去找一番童年的感覺,不僅令家人笑我幼稚,羞得面紅耳赤而徑自走開。
有些過往,逝去了不再回來。亦如時間的腳步,我們無法令其停止。
樹大自然要分枝。一家八口,同一屋檐下,日子久了,難免磕磕碰碰。加之哥嫂結(jié)婚時欠下外債,不得不分家另過。父親沒讓哥嫂承擔(dān)任何欠款,家里變了供應(yīng)糧便沒有了土地。父親只好將家里唯一的房子變賣,回到村里買了相對便宜的舊房子。剩下的錢還了債務(wù)。那年,飄滿父親頭上的風(fēng)霜,再不曾化過。
舊房子是一位孤寡老人住的,去世后一直閑置。房前屋后野草重生,足有一米多高,把房子圍在中間,荒蕪了門前的路。窗戶,房門有些破舊不堪,比小時候的兩間茅草房大不了多少。屋內(nèi)黑暗,四處灰塵,墻角掛滿蜘蛛網(wǎng)。父親找人重新里外修整一番,才算煥然一新。又在西面蓋了兩間偏房,這時,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哥沒有工作,利用這兩間偏房做起了豆腐。生來老實巴交的二哥,起早貪黑,做了一手好豆腐,十里八村出名。
父親在房前屋后,又栽了一些果樹,沒兩年,果樹花開,接了許多豐碩的果實,仿佛又回到我們小時候,樹上摘果子的情景,只是,我們都已長大,不用再爬上爬下,樹下,也再不曾聽到兒時蕩秋千兒的兒歌。常常果子吃不了,父母便送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吃個新鮮。家里蔬菜、果子,每隔幾天,父親便大包小包乘車給我們各家送來一些,每次也都是來去匆匆,從不肯多住兩天。每次回家,父親也總是把吃的用的,準(zhǔn)備齊全,生怕我們少吃一口,住的不習(xí)慣。前后的菜園子,即便父親每天上班,他都會利用閑暇打理得井井有條,蔥郁旺盛。
相繼,我們兄妹四人都組織了各自的家庭。父母在哪,哪就是家。無所謂富麗堂皇。父親退休后,房前屋后的菜園子成了父親新的陣地一般,整日望著極少言語。以及那些果樹,十幾年光景,棵棵已經(jīng)粗壯,一圈一圈的年輪,在它們的周身刻上了歲月的痕跡。亦如父親不斷增深皺紋的面龐,寫滿生活的滄桑。
歲月風(fēng)吹,無法阻止時光的腳步。父親逐漸走向老年,身體也大不如前。也把我們吹向各個角落。忙碌的時候,各自的孩子送至父母跟前看管,成了父母晚年卸不下去的任務(wù),為此,父親也常樂此不疲,每到春夏季節(jié),父親依舊在樹下準(zhǔn)備好秋千兒供孩子們玩耍,恐怕只有悠悠蕩蕩的秋千兒,無言地承載著父親的摯愛歷程和心酸無奈。
歲月催人老,倏忽間,父母老得讓人心碎。2007年,父親患上腦血栓,開始行動還算自如,隨著年紀(jì)不斷增大,走路也越來越蹣跚。為了照顧方便,大哥將父母接到家里。2016年冬,女兒在外地工作,得知父親病重住院,千里連夜趕回到醫(yī)院看父親。父親昏迷中醒來,拉著女兒的手,用他不清晰的言語,依然叫著女兒的乳名:“我們心兒長大了,姥爺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欣慰得眼角濕潤。顧不上吃一口女兒送至嘴邊的食物,一直望著,仿佛在搜尋著那些逝去的時光。
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就是我們生命中唯一可以乘涼的一棵大樹,用他寬大的胸懷給予了我們?nèi)缟降母笎?。童年,在那樣一個貧困的年代,給予了我們一段美好而難忘的時光,一生,讓我們在他堅實的臂膀下快樂成長。時間永遠(yuǎn)是新鮮的,而童年的秋千兒,將父親卻推向了時間的另一端。
2017年7月11日清晨六時,父親松開了時間的繩索,走完了他78歲的風(fēng)雨一生。那天,父親象走了很久的路,累得沒說一句話,便永世長眠。只有我和哥嫂,為他穿好衣物、鞋子,送他走向人世另一端的路程,也將我們自己向前推送了一段。
某日,隨同事去山莊游玩。山莊清涼、幽靜,環(huán)繞在樹林之中,各種果子綴滿枝頭。一眼碧綠,潔凈而淡雅,突有走進世外桃源之感,又仿佛記憶中某個場景再現(xiàn)。小路曲徑通幽,向深處走去,眼前出現(xiàn)一處圓形的場地,一棵李子樹枝繁葉茂,果子綴滿枝頭,一個秋千兒自粗壯的樹干上垂下。午后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照在地面上,斑駁而靜逸,似曾相識,儼然童年秋千兒的模樣與場景。我駐足凝望,繼而飛奔過去,輕輕撫摸上面模糊的痕跡。坐在上面輕輕蕩起來,耳邊回響起幼時的兒歌:“悠悠,到老不抽抽”。仿佛看見樹下,父親牽著那個蕩秋千兒的小女孩,走在時間的風(fēng)里。
我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生也是一架秋千兒,他把生活、事業(yè)和兒女們一次次蕩向空中,用盡所有的時間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