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力坤
每年清明上墳時,在墳頭野地看到春天的第一朵花就是老鴰蒜花。那些白色、黃色、紅色的迎春花朵,如大地深處派來的使者,舉著花冠燈盞,傳來春回大地的第一縷花訊。
祭完祖宗,給墳頭上培上新土。族人們便在墓碑前拉開陣勢,開始吃貢品。孩子們邊吃盤饃、油香等各種好吃的,眼睛已經(jīng)在野地里四處張望。只要看到風中搖曳的老鴰蒜花,便不顧不管地沖上去,用鐵锨、木棒、尖石,甚至是指頭,又挖又摳。待四周的土層挖開,看到老鴰蒜細白的花莖時會放慢手腳,小心謹慎地用手刨,直到那寸把長的細莖帶出指頭蛋子大的黑褐色極像老鴰頭的蒜頭來。挖老鴰蒜的孩子,開心的笑容才宛如蒜頭根顫動的須子,在風中蕩漾。
挖出一枚老鴰蒜,一層層剝?nèi)ド詈稚∪缦s翼的鱗莖皮,一枚月白色、半透明、散發(fā)著淡淡清香,一咬脆生香甜的老鴰蒜,成為我們春天的第一口野鮮兒。調(diào)動了我們的胃口,激發(fā)了我們的干勁。只要挖出幾顆,招惹得大人們也加入到挖老鴰蒜的行列。
當你手捧一撮老鴰蒜,立刻就會明白,這種美麗、堅強的花朵為什么取名老鴰蒜!將一朵花和一只鳥集結(jié)一體,造物主的創(chuàng)意可謂奇妙。在大自然諸多的奇思妙想中,我的第一認知肯定是這形神皆似老鴰的石蒜頭。我們這里的人把烏鴉叫做老鴰,絕然沒有寒鴉的詩意和靈鴉的智慧??墒抢哮幩鈩t吸收了烏鴉的靈性,將一枚蒜長成了一只鳥,而且是從土里飛向天空的一只報春鳥。如此爭先、傳神、清香,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怎能不點亮整個春天呢!
來自彼岸的花
當年在墳地里結(jié)識的花,品嘗的果,帶來的春天的明艷,我全然不知這朵花的前世今生。多年以后,才曉得老鴰蒜幽秘的佛花世界。在佛教典籍中,這株素白花瓣中長出數(shù)根長須,須頂長個花錘,并且放異彩的花叫曼陀羅華,又有龍爪花、幽靈花、地獄花、彼岸花、生死之花、天堂之花等名稱。她是天界四花之一,生長在幽冥世界的三途河邊,接引亡靈。曼陀羅華是黃泉路上的唯一風景,生長茂盛,大片大片,密密挨挨,鮮紅如血,鋪滿往生路途,喚起死者生前記憶。曼陀羅華花香具有魔力,加持亡靈深深陶醉。聞著花香,踏著花毯,走上往生路。當靈魂踏上黃泉,渡過忘川,便會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jīng)的一切留在了彼岸。一朵妖艷的花將生命分為陰陽兩界,生死相隔。一朵花又將生死引渡、連接,向死而生,組結(jié)成生命的閉環(huán)。既是前世的終結(jié),又是今生輪回的開端,一花一世界!
我不忍目睹這朵艷麗、慘烈的春彼岸披散的花瓣、掙扎的花須。那紛亂、惶恐且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頹喪,不正是一位亡者散落的靈魂呀!
在西方極樂世界里,佛陀坐于蓮花之上,一開金口說法,便“天花亂墜,地涌金蓮”,那些懂法、開悟的曼陀羅華,正是長在大地上的老鴰蒜花。
在未知老鴰蒜花在佛法世界里的角色和花語之前,看到春天的老鴰蒜,我是適意的、愉悅的,內(nèi)心除了對祖先亡人的祭奠禮儀,對一朵花沒有太多的想法。當明白了老鴰蒜花洞察幽冥,超然覺悟之后,再看這朵花,此花已非花,她是你靈魂的引道者,是來自彼岸的使者,恰如童年直覺告訴我的:老鴰蒜花是大地深處派來的花信子,比你還要知道你的未來……
一株守護春羔的石老鴰
那年春天,我們家門口山上陽坡的積雪已經(jīng)融化了,陰坡的雪還斑斑塊塊地掛著。草芽子破土返綠了,正是韓詩意境:草色遙看近卻無。圈了一冬天的羊,聞到青草的味道,我猜測還有老鴰蒜花清冽、悠遠的射破靈魂味道的招引,沖出羊圈,撒開四蹄向山上跑。
最忙亂的要數(shù)早晚。早晨大羊急著出圈上山吃草,小羊則撕心裂肺地“媽——媽——”叫,那急切、凄慘的呼喚,仿佛與羊媽媽的生離死別。母親、大姐、兩個哥哥把羊圈門開條縫,把聽到青草沖鋒號,擠成堆要出去的大羊,一只一只從門縫里放出去,一是數(shù)數(shù),二是隔離羊羔。跟在母羊身邊的小羊羔叫喊著、嚎啕著,緊緊擠貼在媽媽身邊,伺機跟大羊一起出逃。二姐、三姐、我和小弟,在羊群中撲騰,將這些不愿離開母親的羊羔逮住,關(guān)到小圈里,等到它們的母親晚歸時,再放它們母子團聚。上百只羊擁堵在圈門口,我們一家七八口都投入到這場羊咩人吼,體力與腦力并重的晨光勞動進行曲中。
好不容易將羊群分離,放羊倌二哥騎上他的坐騎,揚鞭催馬,追趕沖向河谷的羊群,放羊去嘍!我們繼續(xù)收拾戰(zhàn)場,將叫聲漸稀、漸落的羊羔們,歸攏到打掃干凈的木柵欄小圈里。開始清理大羊圈的羊糞。半晌午,干完活已經(jīng)滿頭汗。羊羔們又開始大呼小叫地要“媽——媽——”了,它們的肚子餓了。我們放下鐵锨、木锨,把羊奶溫熱,裝進奶瓶里,給一只只伸出柵欄的、咩咩亂叫的羊羔們喂奶。我們只有三四個奶瓶,張口要奶的三四十個,只好你吃兩口,它吃一嘴。這時才能充分地顯示那句俗話:愛哭的孩子有奶吃。哪只羊羔叫的兇,又搶又擠,我們就會趕緊把奶瓶放到它嘴里安撫。喂奶簡直就是平息一場群架。
夕陽西下,牧歸的羊群回來時,又一場大戰(zhàn)來臨。母羊還在河對岸的山坡上,喚兒的聲音先傳了回來,“咩——咩——”一聲起,一聲續(xù),那充滿思念、牽掛情感的聲音是極具感染力的。只要一位羊媽媽叫,羊群里所有的媽媽都隨聲附和。圈里等的心慌、饑腸轆轆的羊羔們,只要聽到母親的呼喚,根本不用反應,張口即出“媽——媽——”所有的羊羔立刻思母爆棚,媽——媽——,哭成一片。尋母哭喊一浪高過一浪,一波涌起,一波蓋帽,根本沒有停歇。只叫得我們心慈手軟,把小圈門打開,讓這些思母斷腸的羊羔們?nèi)绾樗銢_出羊圈門,跟頭絆子地沖向河谷。終于在河邊母子相見,母羊喚兒聲切,雙目流瀉慈淚。羊兒聲聲應和,搖尾撒歡,聞著媽媽的奶味,撲向羊媽的懷抱,那情景宛若相隔半世紀的生離無二。最親昵、急切的表達就是迫不及地尋找羊媽媽的奶頭,吮吸漲得飽飽的奶。嘴吸頭頂脖子咽,搖頭擺尾雙膝跪,那是生而為羊羔的極致快樂。母羊們則安心地半瞇著眼,一邊反芻,一邊享受喂養(yǎng)孩子的幸福……
春天就在羊群的聲聲呼喚中來臨了。我們脫去厚棉襖,換上輕便的毛衣,在春風中瘋跑。挖老鴰蒜、摘野蒜苗是春天撲向山野的第一道春鮮。我們村的老鴰蒜有兩個品種:面老鴰和石老鴰。面老鴰張在海拔低一些的河谷、緩坡地、田地頭。莖稈矮一點,頭頂開一朵明黃花。最核心的是挖出蒜頭,鱗莖皮比較厚,剝了一層又一層,大多剝個七八層才見乳白色的果肉。吃起來口感面一點,肉絲粗一些,味甜澀。石老鴰長在山里,尤其愛生長在石崖子上。高高的山崖上,一朵朵高莖花朵在風中招搖,甚是明艷。石老鴰根扎的深,只有用特制的鐵苗子才能挖出來。一拃長的白莖上帶一枚指頭蛋大的蒜頭,褐色鱗莖皮很薄,只有一、二層。剝?nèi)ケ∑?,月白色半透明的蒜頭如一枚細膩溫潤的玉雕,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忍不住咽口水。嚼一口生脆清香細致,無比滿足。
只有二哥口袋里有石老鴰,常常為了吃到這一佳品,二哥會役使我們給他脫去濕漉漉的靴子,給他烤淋濕的衣服……
我們家的一只母羊丟了,估計這只大肚子母羊把羊羔生在外面了。二哥要去南山找羊。他備好馬,拿上他心愛的有踩腳鐙子的鐵苗子,開始誘惑我:想不想吃石老鴰?山上多得很!比畫著他的鐵苗子。一挖一個,一陣子就一口袋。二哥又晃一晃他閃閃發(fā)光的鐵苗子,兩只眼充滿熱誠的光。我動心了,坐上他的馬就下了河谷……
大黃山河谷環(huán)抱著我們村。我們村坐落在一塊高高的臺地上,叫黃山臺子。大黃山河有十多米寬,河兩邊的谷地是我們村的莊稼地。這時候河谷地還沒有完全消融,星星點點的雪還散布在田里。我坐在馬背上,摟著二哥的腰,春風吹著我的臉,癢酥酥的。我聽到鷹在頭頂發(fā)出的哨音,那種水嘟嘟的極具穿透力的抑揚頓挫好聽的聲音。抬頭仰望,兩只鷹在低空盤旋,雙翅舒展,御風滑翔,充分地享受著和煦的春風和明媚的春光。
我們這里的鷹會俯沖下來叼春羔、叼剛出窩的小雞。特別是冰雪將融的初春。餓了一冬的鷹,看到地上活蹦亂跳,既小又弱的小雞、小羊,常常會動了念頭,并付諸行動。春天,我們打尜尜時、玩老鷹捉小雞時、丟手絹時都見過老鷹忽然俯沖下來叼走小雞的場面。每個春天,父母經(jīng)常會給我們交代一項任務,就是看好自家的羊羔和報出窩的小雞。
記得有一次我們家的花母雞扇動著翅膀,尖叫著、怒吼著,鼓動身上的每一根羽毛,渾身炸毛,每個羽尖都噴發(fā)出怒火,展開的雙翅緊緊護著它的雞仔,整個母雞比它的身體大了兩倍。它怒發(fā)沖冠,火紅雞冠仿佛高揚的戰(zhàn)旗,抖動著。兩只瞪得圓溜溜的雞眼,警覺而憤怒地對峙著老鷹。它喉嚨里發(fā)出“咯咯咯”的戰(zhàn)斗號角!我們玩耍的孩子們立刻加入母雞戰(zhàn)斗隊,又喊又吼,順手拿起棍子、棒子、繩子、石頭等武器,共同抗擊老鷹。然而,兇猛的老鷹常常會得手,叼走一只可憐的小雞,我們會與母雞一起傷心一陣子,給母親報告這個不幸的消息。也看見過老鷹叼走春羔的場景。
此刻聽到鷹在頭頂盤旋,我小小的心擔憂起我家那只未歸的母羊,以及可能產(chǎn)下的那只小羊羔。試探地問二哥:母羊下了小羊羔沒有回來嗎?她們會在哪里呢?二哥揣測我打退堂鼓不想去找羊羔了。敷衍說:肯定就在前面長石老鴰的山上。
我們走在泥濘的羊道上,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終于在一座山的半山腰的石崖子下面找到了母羊和小羊羔。小羊羔一身褐色的小卷毛,兩只白色的耳朵,已經(jīng)能夠站起來跟著媽媽走動了。喜悅立刻浸潤了我們兄妹的身心,二哥取下馬背上的褡褳,把小羊羔裝好馱在馬背上。就在收工抬頭的那一剎,我看到山崖頂上長著一顆潔白的石老鴰花,在風中給我招手。二哥順著我的目光找到了我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他拿上鐵苗子,爬上山崖驚呼:多得很,一大片!
那一捧石老鴰讓我在村里威風了好幾天,那些想嘗口鮮的小伙伴們跟著我,或乞求或物物交換,才能獲得一枚生鮮清香的石老鴰,也因了這棵石老鴰開在我家春羔的產(chǎn)床頂,便永遠綻放在了我的記憶中,成為某種意義的守護。
老鴰蒜與郁金香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崩畎坠P下的此郁金香非五月盛開的彼郁金香。詩中彌漫郁金的香應該是種什么香味呢?隔著千年的書頁,我已聞不到那透在紙背的芬芳,但我仍然堅信那是一種有光芒的花香。她照徹的不僅是一條詩路,更是一株植物的生命演化史。
每年五月,天山山脈的溝谷里、山坡上老鴰蒜隨時令而來,那燈盞般的花朵,一朵朵、一片片在春分里搖曳。公園里、花房間,甚至是庭院路旁,人工栽培的郁金香連片成景,造型成各種圖案、花壇。這些花海、花濤盡情地表達著人的情懷。曾幾何時,郁金香已經(jīng)成為春景,招引來一波一波踏春賞花的游人。距我生活的小城不足百里的地方,愣生生長出一個青格達湖郁金香景區(qū)來。連年掀起春游的第一個人流高峰,據(jù)說還成就了一些種植者的人生發(fā)展之路。經(jīng)不住郁金香的暗香浮動,也曾聞風踏入人流如潮,比肩繼踵的賞花隊伍。一行行、一畦畦,沿著園藝師預留的蜿蜒花徑,近距離接觸這些明艷碩花:熱烈的紅郁金、幸福的粉郁金、開朗的黃郁金、高貴的紫郁金、雙色喜相逢、神秘權(quán)威的黑郁金……嗅著郁金香細致異樣的香味,我們眩暈在春的花潮中。郁金香掀起的這股春天的花市,使我聯(lián)想到十八世紀荷蘭郁金香掀起的金融市場狂潮。一朵花搖動世界經(jīng)濟的風向標。一朵花將一個國家推向經(jīng)濟巔峰,又將其埋入谷底,人類的財富欲望,真如郁金香的杯型花冠一樣,似乎盛滿慶功的美酒,終究只是貌似,金錢使人瘋狂,欲望使人智昏,關(guān)花何事?
郁金香的確是一種浸透了人的心血、汗水、意志和想象的,最能體現(xiàn)人類審美的花。對郁金香的培育從來沒有間斷,如今荷蘭培植出一種紫色花蕊帶白色花邊的優(yōu)雅花型,命名為“彭麗媛”。郁金香又成了外交大使。據(jù)百度娘透露:以人名命名的郁金香還有很多。
研究天山植物的小蘇告訴我,伊犁郁金香是現(xiàn)代栽培郁金香的母本之一,就是我們春天吃的老鴰蒜。我仔細比照了伊犁郁金香和新疆郁金香的圖片,正是我們年年春天吃的老鴰蒜。原來高大上的郁金香就是由漫山遍野的老鴰蒜演變而來的,而且原種和變種還在同一個世界相安而生。多么寬容又豐富的世相啊!
又是一年春來到,攝影師林姐從辦公樓后的元寶山上采了一大束長勢良好的老鴰蒜花,長長的花莖上長著含苞待放的鐘型花冠。她熱心地找來瓶瓶罐罐,盛上清水,將花兒插在水中。給我們每個人的桌上擺了一束,著實讓沉悶的辦公室一下春光明媚。幾天后,那束花完全綻放了,我細致觀察了花朵開放的全過程。當它含苞未放時,花型如鐘,有郁金香的模樣。初放時,六片花葉展開,如百合科的花兒一般。怒放時,花葉披散彎曲,花絲挺立凸顯,每根花絲頭結(jié)一個小花錘,這時再看它的花容,與龍爪花、彼岸花有一比。雖然從生物學的角度還不能判定它們之間的異同,單從形象外觀,相似性是昭然的。當然也查閱了一些介紹資料,似乎植物研究者也莫衷一是。我更愿意理解為它們是一個家族中的不同孩子,有著相同的基因。
“當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英國作家丁尼生如是說。我還沒有弄清老鴰蒜的前世今生,已經(jīng)被它紛繁復雜的身世,從陽間到陰間的逆生長,以及被炒作、篡改、賦予的人類意志所震驚。一朵花的成長何其不易!
在生命的長河中,不論是一朵花以及它的族群,還是一個人還是他的宗族,能過自自然然,依照物種本身的生物規(guī)律生長,那真是宇宙洪荒的厚愛,更像一個理想國的傳說。所有的遇到都是你的應該,都是書寫你歷史的筆筆點墨。以從容、理性、客觀、智慧的情思對待,就是你最好和終極的選擇。
一朵老鴰蒜花想透了,開在墓園的高崗上。墓園的另一側(cè)是一座郁金香花園。成群結(jié)隊的各色人等以各種姿態(tài)與郁金香合影……
責任編輯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