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采菱歸

王建詩《宮詞一百首·其十八》曰：“魚藻宮中鎖翠娥，先皇行處不曾過。如今池底休鋪錦，菱角雞頭積漸多?！边@種清麗閑適的“圖卷”頗有“江湖氣息”，讓我恍惚之間憶起老家星羅棋布的池陂。

那眾多池陂是自然形成的，究竟有多少年了，沒有人知道。最大的陂塘淵深遼廣、波光瀲滟，岸邊雜草茂密，魚蝦蟹蛤甚多。秋之日，漁夫撐船，船上的少女天生麗質，一雙黑眸亮晶晶的。漁夫到達的地方，有綠瑩瑩的青菱葉，挨挨擠擠，覆蓋得水面密不透風。此處葦葉颯颯，鳥雀啼鳴，菡萏綻蕊、蜻蜓飛舞。

菱角，常在六朝的五言詩中“現(xiàn)身”，攜帶著一絲煙水氣。其別號清雋，又名風菱、烏菱、水栗、菱實。王右丞在《山居即事》詩中寫道：“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痹谒嫔?，浮萍與菱葉雜生一處，不少人分不清哪是菱角，哪是浮萍。

秋風蕭瑟、露水清涼，菱角卻不露聲色，沉甸甸地吊在秧蔓下，雙角彎垂而中部充實，沉穩(wěn)又扎實，質樸而不脆弱。菱葉似荇，溫婉嬌羞。菱的顏色或紅或烏，嫩者可掰開生吃，淡淡的青澀味;而老菱皮硬，只能回家取刀削皮（要防備尖尖的銳角，它會扎人）。水鄉(xiāng)少女，高挑如葦，自小吃菱采菱，雖大抵沒有看過《南朝詩集》，卻天天生活在那樣澹然平和的詩意里。

自古水鄉(xiāng)不乏采蓮女、采菱女，只是沒有采茶女。采茶女在山嶠間，與水鄉(xiāng)的女子一樣，粉頸黛眉，纖指如蔥，掐取“鄉(xiāng)土記憶”，打包給外地的游子、商賈們。采菱女們一邊采菱，一邊閑聊，間或哼唱幾句民間小調，桃紅色的笑靨中，展現(xiàn)了水露一般的風情和陽光一樣的明媚。

吾鄉(xiāng)采菱女，撐舟泛水或放盆下河（深幫橢圓形木盆，直徑一米，板高一尺左右），內放小凳，躬身坐在里面，用木锨往密密簇簇的菱叢中劃去，手伸過桶沿，撥開浮萍，提起一叢青碧肥厚的菱葉，抓住葉莖下翹著勾兒的飽滿菱角，隨便一拉，“噼?！蔽㈨?，如開窗聽雨。濕漉漉的菱角，還帶著一些彪悍氣、水腥氣，堆在船艙里，棱角分明。沒有多久，紅艷艷的菱角裝了大半盆，然后采菱人輕4桶兒緩緩而歸。

偶見嫩菱角，如從軍的花木蘭，外表剛毅，內里素凈。一掰便斷，肉質白嫩，呈凝脂狀，不輕狂、不妖艷，咬一口慢慢咀嚼，水潤脆甜，尚且?guī)еl(xiāng)所特有的“青草般”的鮮味，充盈在口腔，香氣襲人。

菱肉可炒、可煮、可腌、可燜、可燒、可蒸、可涼拌，從骨子里帶來的雅致清爽，總不會被粗獷的油鹽醬醋所遮掩。

屋后苦瓜藤下，陽光慵懶，斑斑點點，蛩聲窸窣。廚房新煮的老菱角，一律烏黑、熱氣裊裊，骨相堅硬，“張爪蹬腿”。拎一個起來，先除掉兩邊的“牛角”，再在中間一斬，將其分為兩截。接著，捏著它的角尾，放到牙齒上咬住擠壓，滑嫩的菱角米進入口中，味蕾“深陷”粉糯香甜的質感中。這才是古人所謂的“人間有味是清歡”。又或者不煮，將老菱角剝殼，拿出靈動溫潤的“玉體”，切成片，加上姜絲、紅椒和蔥段，真如八大山人的水墨花果冊頁。菱片清炒，最后撒點芡粉，略煸起鍋。碟中的菱片光潤清純，素食者愛之，飲酒劃拳者愛之，耄耋老人愛之，垂髫小兒愛之。

飯桌上當然少不了菱角、菰蒲、芡實等鄉(xiāng)味。菱角燒牛肉、燒麻斑鴨子，酥軟鮮美。其別致的風味，祛腥增鮮，吃起來很讓人快意。

滿清美食家袁子才在《隨園食單》中載灶間之道：“煨鮮菱，以雞湯滾之。上時將湯撤去一半。池中現(xiàn)起者才鮮，浮水面者才嫩。加新栗、白果煨爛，尤佳?；蛴锰且嗫伞Ｗ鼽c心亦可。”他的文字中，好像可以聞到菱角的清香哩，不禁令人垂涎三尺。其中的訣竅是現(xiàn)摘，浮出水面的菱最嫩，現(xiàn)摘的菱最鮮。加入新上市的栗子、白果，一齊用小火煨?！@當然是不錯的，然而昔日能有多少人享受這滋味？恐怕只有名公巨卿、肥商富賈才有這口福罷。

菱角深受文士青睞，他們往往以之為題材吟詩題畫，增添風雅情調。唐人白樂天云：“菱池如鏡凈無波，白點花溪青角多?！蔽业呐f居后面曾有一口圓形的池塘，父親在塘里栽種下紅菱，夏日花開，迎風搖曳，雖無玫瑰的艷麗，卻帶著一股清新之氣。只可惜，我沒有妙筆，更不能作詩繪畫，去留一叢“倩影”在人間。好在池陂無恙、紅菱依舊，稍微可以慰藉我的鄉(xiāng)愁了。

（作者單位：監(jiān)利縣人大常委會）

【作者簡介】安頻，男、湖北省監(jiān)利縣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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