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極
摘要:從石濤花鳥畫里的花卉畫與蔬果畫中,我們看到了比德觀豐富的呈現(xiàn),讓花卉形象與明遺民身份(包含著這個身份里的道德要求)進行了充分的和合;看到佛道修行和合到具體的花卉蔬果上;也看到詩歌文學里“香草美人”傳統(tǒng)與繪畫不同層面的和合;在每一幅出色的花鳥畫里我們都看到了筆墨、構圖的和諧。
關鍵詞:石濤;花卉畫;蔬果畫
石濤(1642年-1707年),為明靖江王朱贊儀十世孫,朱姓,名若極,是清初著名畫家、書家、詩人、繪畫美學家、思想者。石濤在寄居金陵長干寺的十年(1680-1689年),是豐盛的十年,金陵時期石濤的繪畫內容有所變化,黃山時期自然是在山水畫方面著力,到金陵后開始關注到花卉畫,特別是文人風格象征的梅蘭竹菊?;ㄖ兴木邮鞘糠虍嫷闹匾割},這類畫中花之君子的意思更多地指向君子在“人格高尚、道德品行兼好”這方面的意義。我們知道,君子更早的意義是對統(tǒng)治者和貴族男性的通稱,石濤用梅、蘭、竹、菊的象征意義就在這方面,但石濤借用了君子在花卉畫中常用的含義,以此隱藏他皇室的身份,在表面呈現(xiàn)出非皇室身份的四民之一的士的形象。石濤的花鳥畫是有比德觀在其中的,他“大量使用以想象式花木蔬果等為道德成就的既定圖像”,其中最重要的兩個主題分別是喻意人品高潔的“四君子”梅蘭竹菊之竹和蘭。畫竹是石濤終身投入研繪的創(chuàng)作行為,所謂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執(zhí)著,竹子喻正直品格,蘭花則象征高貴血統(tǒng)與道德精神。蔬果畫的特別之處在于:“由于蔬果是僧侶的基本食物,石濤與其他佛門畫家一般也用以象征自己的禁欲和靈性修持”。有意思的是,石濤在1679年之后運用相同的圖像,“代表他對道教的皈依及從禁欲中解放”。
一、花卉畫
石濤繪制花卉竹石蔬果的數(shù)量是相當大的,其中在花中四君子里最大量描寫地是蘭與竹,通常相互組合,又或于其它花組合,如蘭竹圖,梅竹圖等。還有與他人合繪的,而且都是大名鼎鼎的清初四王以及清初四僧中人,比如石濤與王原祈合繪的《蘭竹圖》(藏于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石濤與王翚合繪的《蘭竹圖》(藏于香港至樂樓)、石濤與八大山人合繪的《蘭竹石圖》(藏于蘇富比公司)。在《蘭竹圖》中,畫中健竹數(shù)竿,蘭數(shù)叢,枝繁葉茂,迎風招展。竹的枝葉分別用濃、淡兩種墨色畫出,前者色濃,后者色淡,主次關系極為分明。葉的畫法,或虛、或實、或俯、或仰,應勢隨風,疏而不空,密而不亂。筆意靈活圓轉,干濕濃淡,橫涂豎抹,意趣橫生,極富縱橫宕逸的意韻。另外蓮也是石濤喜愛的繪畫對象,有藏于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的《蓮池》、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蓮塘》、藏于廣州美術館的《愛蓮圖》等。蓮是花中四君子之外,文人最愛的花卉之一,大儒周敦頤的《愛蓮說》奠定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為花之君子的地位。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蓮花在佛教中的地位,蓮花世界可以指代西方極樂世界,凈土宗又稱蓮宗,佛像造型里經常看到蓮花,講經里也常有蓮花的譬喻出現(xiàn),所以佛門弟子石濤從小都有聽到蓮花,看到蓮花的造型,然后成為畫家后也以蓮花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
《墨梅圖》虬勁梅枝的盤曲纏繞的形式,非常具有現(xiàn)代性,富有金屬工藝品的氣質,這幅畫并不著重于表現(xiàn)墨梅高潔、清雅這些傳統(tǒng)梅畫想要表現(xiàn)的,相反,它突出了梅的力量,梅對自己能量的控制。墨梅這種糾結的力量,是出于石濤以明王室遺民身份對家族與時代隕滅的痛苦的不屈表達。在多幅梅花圖里,石濤都是將梅花作為遺民隱喻去描寫,比如《秦淮探梅》,秦淮一詞很自然地令人聯(lián)想到陪都南京明朝宮殿遺址。
同樣的,菊花也和梅花一樣被石濤賦予遺民隱喻,特別是菊花有“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個鮮明的植物學意象,所以與遺民身份更能相通。遺民在身份上處于一種殘存的狀態(tài),但遺民的心志又讓他們擁有“傲霜枝”的姿態(tài),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對菊圖》就是“將菊花(寒香)當作‘殘存’的象征,即最后一代殘存的明遺民?!?/p>
蘭花同樣被石濤列入遺民身份隱喻的群芳譜里,藏于南京博物院的《蘭》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它的題詩是八大山人一位侄兒以仿石濤的字體題寫上去的,這種書畫的合作,這種“出讓”字體身份以共享的作法,是他們這些明宗室成員在新朝里身份的確認以及抱團的宣示。恰好這幅畫上的蘭花是兩株,且這兩株伸展的蘭花幾乎像太極圖中的陰陽魚一樣,是互根互動的。石濤喜歡畫梅、蘭、竹、菊,但他又何嘗是在畫梅、蘭、竹、菊,畫家所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情趣、一種氣氛,所要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整體的意境。所謂整體的意境,是說它不像西方畫一樣,截取生活中的某個片段、某個方面,加以描繪;而是以自己的感情為主,通過心靈的感受,去攝取某些物象,來構成某種情或境,從而形成一個自足的藝術天地。
芭蕉雖然不在“四君子”之列,但也常常出現(xiàn)在古代詩文和繪畫中,作為文人雅士生活環(huán)境或思想情感的襯托?!督毒請D》是其代表作之一,畫面通幅描繪枝葉肥大的芭蕉一株,蕉葉下小竹一竿,枝葉稀疏;菊花一叢,盛開怒放,背襯坡石,細草郁郁而生。自題:“綠天分數(shù)本,移補竹籬疏,雨滴聞新砌,風鳴憶舊廬,開軒心乍斂,把酒意同舒,縱有蘇髯句,含豪未肯書。移蕉詩偶書其意。石濤濟?!贝俗髌饭P法蒼老,墨氣淋漓,石濤既用潑辣的筆墨畫蕉葉,也用精細富于神韻的筆法寫竹枝、叢菊、雜草,注重表現(xiàn)植物各自不同的自然屬性。能于疏放中見沉厚,宕逸中見精微。
《愛蓮圖》題跋里抄錄了周敦頤全篇《愛蓮說》,借周大儒之筆寫石濤自己對蓮花的愛,既愛其品性,也愛其花、葉、莖的所有美好形態(tài),后者是石濤細致描繪的對象。石濤這幅蓮圖有一個特點:蓮的形象并非按“中通外直”去繪制,反而多是“旁逸斜出”的構圖,使到力的關系是多維度的,令整幅圖充滿動勢,這是我們在山水畫里非常熟悉的石濤的能量表現(xiàn)。
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藏的《蓮池》,其構圖跟《愛蓮說》不同?!稅凵徴f》的蓮是平面展開的構圖,《蓮池》則是垂直的構圖,蓮莖、蓮葉、蓮花在空中層層遞進,頗類似山水畫分疆的三疊兩段模式了。這種模式讓蓮池產生一直“向上!向上!”的推動力,畫面最上方的空白處的位置,是山水畫最上方天空的位置,因為這個垂直動勢構圖,就讓蓮花擁有了同山峰一樣溝通天地的作用,這就是《蓮池》帶來的精神提升。題詩中這四句“愛花還愛葉,愛雨愛秋煙。不向煙中看,誰明畫里禪?”里邊的四愛,可以落實到愛蓮的花,愛蓮的葉,愛煙雨朦朧中的蓮,愛秋煙裊裊中的蓮,這愛的氤氳,暗地里包含了多少往昔歲月(《蓮池》作于1701年,這是石濤改佛入道的晚年)的追憶與流連。向煙中看,就是向往昔如煙歲月的回望,“誰明畫里禪?”的問句也是石濤拷問自己這一生修行的種種,沒有人回答他,只有莊嚴柔美的蓮花無言伴于案。
二、蔬果畫
這里選擇的蔬果圖跟齊白石蔬果畫的日常市民生活況味不同,它們是跟宗教修行密切相關的。
《煨芋》上畫的是新鮮的生芋,《煨芋》題跋既講煨芋,又講生芋:“昔王安節(jié)贈予有詞云:‘銅缽分泉,土爐煨芋?!胖枵咭?,卻可笑野人,今年饞幾個大芋子,一時煨不熟,都帶生吃,君試道腹中火候幾分?”銅缽分泉,土爐煨芋,是修行人非常簡陋的生活,比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還要簡陋一些,畢竟一竹筐的飯還是主食,芋頭只是一種雜糧而已。芋頭生吃是微有小毒的,生芋頭的黏液遇熱分解后非常有好處,但生吃會對皮膚粘膜形成比較強烈的刺激,所以石濤講生吃芋頭者不知其肚腹有幾分火候。我們知道人類體溫,腸胃的溫度其實是不可能達到將芋頭煮熟或蒸熟的度數(shù)。高溫燒煮的熟食其好處一是讓咀嚼和消化更方便,一是殺菌,二是提高口感。提高口感這個屬于美食里美的部分,為了這個美,人們甚至愿意接受高溫烹飪導致食物營養(yǎng)不同程度的流失。生食的話,就能夠最大限度地保留食物中的各類元素,不少食材的食療功能只能在生食的時候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芋頭的營養(yǎng)是非常豐富的,生芋頭黏液里皂素可益中補氣,但新鮮的黏液對皮膚粘膜非常不友好,這是一種兩難。我們或許可以將“君試道腹中火候幾分?”這個問句看作一個對自我身體的信心,讓自己的身體成為一個修煉的爐鼎,生芋變丹砂,那么芋頭自然可以生食,還能得到新鮮芋頭的種種食療好處。對芋頭熟識的話,就會知道荔浦芋頭(我們知道石濤是桂林人,荔浦屬桂林)的皮是紅褐色的,里邊的肉不是純白色,也有絲絲縷縷的紅褐色均勻分布。也就是說,荔浦芋頭由外到里都有著丹砂般的顏色。《煨芋》本身就是設色畫,石濤絕對是有意為之,生食前面講的清貧又詩意的“銅缽分泉,土爐煨芋”,其文眼應該不在煨字,而是爐字,道教修行者以自身為鼎爐就不奇怪了。
《新筍》題詩非常有趣:“新梢且莫上老墻,正要燒來帶茗嘗。記得新安山寺里,飽馀當竹坐焚香?!鄙顺运?,所以筍子也是他們常規(guī)食物來源之一,是僧人能量的提供者之一。我們還要注意新筍的生命力,它是能量的體現(xiàn),吃筍品茗焚香,也透露出石濤作為文人化僧人的日常生活雅趣。
《紫茄》這個題目包含著一個以事物命名的顏色:茄子紫,前面講設色畫《游張公洞之圖》時已經討論過石濤用色的宗教用心,里面就包括茄子紫?!蹲锨选返念}跋是快樂而直接的生食主義的呼吁:“紫瓜、紫瓜,風味偏佳。你道費幾多閑鹽醬,老夫今日聽差。拈來當栗棘蓬,生生吞卻,別長根芽!”[3]
另一種可生食的蔬果是苦瓜。《苦瓜》的題跋不像《紫茄》歌詠式的宣揚生食之道,而是用一種更為質樸直白(甚而至于有點市井化)的陳述:“這個苦瓜,老濤就吃了一生。”也就是說,不管是作為僧人還是道士,石濤一生都堅持生食主義,這是用食療進行的修行。石濤甚至將苦瓜作為自己的名號,“苦瓜和尚”四字在江湖與市場、在藝術史與理論史上都有著它經久不息的召喚。
三、小結
石濤在繪畫中表現(xiàn)皇族身份的方式,除了直接用“靖江后人”、“贊之十世孫阿長”、“若極”這些名款、名章外,多數(shù)是通過象征的手法,例如屈原的香草美人的楚辭方式:用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等母題來書寫,這也成就了石濤在花鳥畫方面的成就。同時我們也會注意到,在石濤花鳥畫里的花卉畫與蔬果畫,我們從中看到比德觀豐富的呈現(xiàn),讓花卉形象與明遺民身份(包含著這個身份里的道德要求)進行了充分的和合;看到佛道修行和合到具體的花卉蔬果上;也看到詩歌文學里“香草美人”傳統(tǒng)與繪畫不同層面的和合;在每一幅出色的花鳥畫里我們都看到了筆墨、構圖的和諧。
參考文獻:
[1]【美】喬迅著,邱士華、劉宇珍等譯.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xiàn)代性[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
[2]韓林德.《石濤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3](清)道濟著、俞劍華標點注譯.石濤畫語錄[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6年度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云南當代工筆花鳥畫現(xiàn)狀梳理及發(fā)展展望”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編號:016ZZX171。
(南寧師范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