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斗在太空中的七天七夜

第一位華裔科學家王贛駿從太空歸來后，把他不平凡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寫成《我能，你也能》一書。他在太空巡游七天的故事，給人以前所未有的知識、情趣和思想啟迪。下面是摘自該書的部分內(nèi)容。

1985年4月29日，這一天我成了第一個飛上太空的中國人。

在巨大的紅火濃煙中，航天飛機緩緩離地升起，強猛的引擎隆隆作聲，我可以感覺到引擎往上沖刺的龐大力量。我們已經(jīng)上路了。有人輕聲贊嘆:“哈利路亞!”我走上了多年夢寐以求“零地心引力”的旅途。

加速愈來愈厲害，人愈往椅子里陷進去，我感到十分沉重。由于艙內(nèi)的裝置和設(shè)備搖動得很厲害，我有點害怕，工程人員是否把設(shè)備鎖得夠緊，這樣的震動會不會把裝置震下來?我一陣胡思亂想?！?/p>

這時，手和身體都感到很重，發(fā)射后兩分多鐘時，我的身上大約承接了三倍地心引力的壓力。在差不多兩分鐘整時，兩個“固體燃料加強火箭”同時脫離航天飛機，設(shè)計者在接連處設(shè)置了炸藥，利用炸藥的力量把“固體燃料加強火箭”的外殼炸離航天飛機體。

“固體燃料加強火箭”一脫離航天飛機，我們身上頓時感到輕松許多，逐漸的“外火箭筒”里的液化氫氧燃料接下了推航天飛機進入地球軌道的任務(wù)?！巴饣鸺病比紵蠹s花了四至五分鐘的時間才把我們身上承接的重力累積到三倍于地心引力，速度達每秒25600英尺。這時感覺十分難受，象上面有三個人重疊在身上，重得要命，肺都無法呼吸。這時是發(fā)射后九分鐘的時間。不久這種感覺逐漸減輕。在發(fā)射后11分鐘時，我們進入地球低層軌道，高度是離地80英里?！巴饣鸺病泵撾x機體。

我們進入“主引擎關(guān)閉”的狀況，已經(jīng)可以有低度地心引力的感覺，不過我們還是稍微會沉入椅子里。接著，航天飛機發(fā)動了“軌道操作系統(tǒng)”的動力，繼續(xù)向上爬升，從80英里推入191英里高度?？偣泊蠹s花了50分鐘。

到了191英里高的地方，地心引力的感覺已不明顯，人整個飄在座位上。此時離開發(fā)射時間56分鐘。我們離開座位，脫下身上的抗地心引力衣，收起頭盔，并折疊好座椅，這些裝置裝備都是在升空時才有作用。在太空中穿抗地心引力衣服，行動十分不便。

剛上太空還不適應(yīng)零地心引力的狀態(tài)，大家有點笨手笨腳。整理艙座與更換衣服動作很慢，大腦好象比較遲鈍一點，有點象小孩子，要慢慢學習適應(yīng)。

剛到太空，零重力環(huán)境讓人感到腳多余無用，而且有“縮水”的感覺。我的臉腫起來，血液一直往上沖，腳部幾乎沒血。我的臉又紅又燙，腫起的臉，感覺象有原來的兩倍大，照鏡子自己都不認識。

無重力時大部分血液都集中到頭部。唯一辦法是多上廁所，把血液中多的水排出來。經(jīng)過了6小時，我總共排出了1800CC的尿，臉才恢復(fù)正常大小。在太空，人血中不需要太多的水。

在太空中睡覺很簡單，就是到一個象橫長方壁柜的地方，游進去便懸浮在半空中。所謂的床，其實是個睡袋。我不習慣與別人共用睡袋，便隨意飄浮在壁柜里，睡了5個小時。

上太空的第一天，老實說，真是難過又難受。睡醒之后我去洗了身體。所謂洗身體，其實用毛巾沾水擦擦，并不能象在地球上，嘩拉嘩拉的沖澡。不過，經(jīng)過放松之后，我的精神的確好得多。想起我馬上要進行史無前例的“液滴動力實驗”，身體整個興奮起來。而且一夜之間，我已十分適應(yīng)無重力狀態(tài)。

升空第二天在沐浴清化之后，我喝中國茶，刷兩次牙，穿新衣、新褲、新鞋，心中非常高興，身體覺得十分爽快，迫不及待地要去做實驗。

我照規(guī)矩一步步來打開“液滴動力實驗儀”的開關(guān)，開到第五個電路開關(guān)時，出了毛病。我一打開，它就自動關(guān)掉，我連續(xù)試了幾次，結(jié)果都是一樣，讓我感到十分詫異。不過我的腦子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有點慌，我把所有的開關(guān)都關(guān)掉，然后一步一步又打開，與地面控制人員再度復(fù)習程序，再試開關(guān)，還是一樣，第五個電路開關(guān)發(fā)生故障。

我感受到絕大的打擊，全身在發(fā)抖，又把所有的開關(guān)關(guān)掉，總希望是因為程序錯誤，不是真的發(fā)生故障。又一個一個地開到這個第五開關(guān)，還是沒有反應(yīng)。這時電視攝影機拍到我用拳頭打“液滴動力實驗儀”，心中咒罵不止。

我眼中有淚，但我并沒有哭出聲來。我覺得這樣的下場太不公平了。我說:“老爺天，太不公平了!不要這樣對待我。你可以折我的手，斷我的腳，怎樣懲罰我都可以，千萬別弄擰了我的實驗?！蔽矣种匦麻_一次機，我祈禱，可是第五個電路開關(guān)仍然沉默如往。我完全失去控制，好象我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

五分鐘之后，我逐漸恢復(fù)常態(tài)，整個航天飛機沉靜無聲，我的感覺是，整個世界動作都慢下來。我不能這樣子就回家，我不能接受這種失敗。

我一輩子從未如此慌張不知所措過，這真是我一生最惡劣的時刻。我終于接受事實，一旦這么想，心中好過了些。我去洗臉，并喝了一點水，與地面控制中心交換意見。表示我要修護機器的決心。

地面控制中心反對。理由是:沒有工具，機器又太復(fù)雜，可能引起麻煩，何況又沒有零件。我告訴地面中心，如果不讓我修護，我不回去了，我是說真的。指揮官歐博麥這時幫了我大忙。他說:“我們有正選太空科學家在場，又深知這臺機器，如果我們不讓他試的話，有點不太合理!”地面控制中心終于答應(yīng)了。

我開始解除故障。但在找毛病方面遇到很多挫折。地面控制中心一直在研判出錯的位置，與擬定應(yīng)對方針，速度很慢。我急得要命，因為航天飛機上的時間很短，不允許一直拖下去。我要求與研究同伴鄭友周及克侖魁斯德通訊，當克侖魁斯德開始向我報告程序時，通訊被控制人員切斷，理由是通訊內(nèi)容未先取得上級允許。在這節(jié)骨眼上，太空中心的人還官模官樣的，使整個進度變得更慢，這使我大感不滿。

我一直在實驗室里飄來飄去，等得心煩，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飛過，毫無結(jié)果。第二天就在這種災(zāi)難氣氛下過去。鄭友周與克侖魁斯德一直想把資料傳上來，但太空中心一直不同意，弄得大家脾氣都不好。

這時我決定不等，把我熟知的部分先拆開。整個機器已預(yù)先被我們打開了。因此等到稍有進展，他們要檢查所有電線，我馬上就查清楚。從電線到插頭，都沒有問題。地面人員表示:“問題不簡單。”要我先去休息，他們繼續(xù)清查“病源”。

我去睡覺，一夜惡夢，醒來時全身冷汗。好幾次夢境情節(jié)是，我還沒有飛上太空。真正的情況是一場惡夢。真教我難過的一天。

在第三天下午，修理的程序傳上來，我把航天飛機與實驗室的工具箱都搬到我的身旁。打開機器，整個人爬進機器里面找問題。我在機器里有一天多，整個人倒立在里面。還好，在太空中人正、倒并沒有感覺上的不同。我并不覺得難受，反而有點適應(yīng)。

液滴動力實驗儀有兩個部分，一是電力系統(tǒng)，一是實驗操作系統(tǒng)。我一一做了拆解檢查，到底是哪里發(fā)生短路。我不久后確定問題是出在電力系統(tǒng)。電力系統(tǒng)是由七個電路板組成，我一一分離檢查每個電路板。終于查出問題是在電力系統(tǒng)有一個面板壞掉。這時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

地面管制中心建議為電力系統(tǒng)做了“小手術(shù)”，由其他兩個電力系統(tǒng)來分擔已壞掉的電力系統(tǒng)的工作。這是很冒險的事，再燒壞的話，就完全沒指望了。

做好重新配電的工作之后，我裝好機器，告訴所有期待已久的朋友:“各位，信教的人請禱告。”我手有點發(fā)抖。我也有點心虛，實驗手冊是我自己寫的，可是現(xiàn)在我卻必須自己看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一切就緒之后，我逐一打開開關(guān)。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燈光全亮。但我沒有做聲，因為還不知道是否可用。我再開第六開關(guān)以及聲響系統(tǒng)，結(jié)果一切正常。

我大喊一聲:“修好了!”我的叫聲極大，吵醒了所有的人。我一直喊:“它動了……”唐林德說:“你的叫聲，不必用無線電，地球上也聽得到了?！蔽医械煤韲刀纪戳似饋怼Ｎ铱鞓返貌坏昧?。

我連續(xù)工作了十六個小時，把大部分液滴實驗所需的工作做完，即使現(xiàn)在航天飛機必須返航，我所做的資料已經(jīng)足夠使用了。

我開始吃東西，吃個不停，吃了兩份半。每個人都很高興，我很快樂，覺得事事都美麗。我這時有了一個大麻煩:我無法使用衛(wèi)生設(shè)備，可是我肚子又很痛。他們都來看我，結(jié)論是我必須上廁所?？蛇@正是我的煩惱。他們給我藥。藥真有用，我等到大家都去睡覺時，勉強去廁所。

廁所真是臟得不得了，我痛恨這種公共廁所，而我卻不得不使用它。用完廁所之后，我在澡房里大擦特擦身體。這時如果有淋浴設(shè)備的話，我可以站在水中三十分鐘，但是太空中只能用浴巾沾水擦身。我一條又一條的用，我恨死這種廁所。我發(fā)誓不再用廁所，而唯一的辦法是，不再吃東西。因此上了太空之后，我只吃這一餐，以后我只喝水吃花生米。

第五天，我一直在追進度，因此完全不理原來已設(shè)定好的作息手冊“太空科學家行動方案”。這一天，我又連續(xù)工作了十六小時。

實驗室里猴子糞便這時從籠子里飄出來，大伙兒吵鬧不休，不過，我專心在做實驗，這些事情都沒有吵到我。唯一的麻煩是，到了第五天下午，整個艙內(nèi)到處飄著臟東西，猴糞、人糞飄來飄去。航天飛機內(nèi)已被我們弄得不干不凈。

第六天，我等大家做完實驗后補做了一些液滴實驗，一直到機器再度短路，我才關(guān)掉機器。我感謝它連日來幫我極大的忙，我親了一下機器。我已得了一切我所需要的東西。我的任務(wù)已完全成功了，多年辛勤終于得償。

第六天下午，我望著窗外?；叵胍旱螌嶒炘隗@險中完成，我的的確確已可以回家，心中興奮著。航天飛機快速移動，地球真是一個漂亮的星球，象一個漂亮得令人覺得很容易就會破碎的玻璃水晶球。大地藍白紋痕相間，水藍色大氣層薄薄一層覆蓋，我緊緊盯住每一幅過往的風景，心中不禁升起憐愛的念頭，覺得應(yīng)該盡力量來保護它。

航天飛機每天飛越中國四次，兩次黑夜兩次白天。早在任務(wù)開始之前，我已經(jīng)根據(jù)太空總署的飛航預(yù)定表，寫下所有飛越中國的時間、軌道。我很想看看這個生養(yǎng)過我的地方。在等待中，我懷著近鄉(xiāng)情怯的憂郁之心。自1950年離開中國大陸之后，35年來關(guān)山遠隔，如今竟以如此凌空虛度之勢歸向故土。這真是一程教我不能不傷感的旅途。

中國上空老是多云，讓我不能很清晰地看見它，在長江口上海灘上空我拍了照，連海南島都讓我感到無比興奮。

航天飛機從廣西入境，從東北出境，歷時七分鐘。我在艙內(nèi)用環(huán)帶扎腰，在中國上空慢跑。我想著:故鄉(xiāng)，我來了!就這樣靜悄悄，我走過大江南北。盡管只有短短七分鐘，已經(jīng)讓我這個游子感到安慰。

第七天，航天飛機的唯一任務(wù)是回家。我一起床便到浴室里清理自己，刷牙，擦洗身體，擦臉，梳頭，弄到自己覺得干凈，回家的心思才真正感到踏實。

航天飛機運行軌道時是以尾翼垂直于地球軸心方向做離心旋轉(zhuǎn)，離開運行軌道之前，必須把航天飛機曬得到太陽與曬不到太陽的兩側(cè)溫度調(diào)整好。駕駛員與指揮官忙著轉(zhuǎn)動梳體，象“烤面包”一樣。翻動航天飛機，讓整個航天飛機兩側(cè)輪流烤太陽，使外部溫度達到一致。這是回家之前的暖身運動。

航天飛機“挑戰(zhàn)者”號調(diào)轉(zhuǎn)頭，做好進入大氣層的準備動作。航天飛機必須以鼻尖向上，腹部向前的古怪姿勢沖向地球。這時航天飛機以高達音速21至25倍的速度逼向地球，通過氣層時會摩擦生熱，產(chǎn)生攝氏三千度的高溫，這個摩擦溫度必須由腹部的磁磚來承受。

航天飛機返回地球的角度十分重要，大約只能在兩度到三度之間。小于一度的話，航天飛機就會彈出去，我們就回不來了。如果大于四度，我們會因摩擦太烈而燒毀。

進入軌道:由于引擎已經(jīng)關(guān)掉，航天飛機的運動方向不再是完全巡行軌道，離心力大減，地球重力的影響增加，航天飛機往地球掉下去。因為有重力加速度，所以速度又回到25馬赫，重力仍維持半倍地心引力。經(jīng)過大約40分鐘，高度從191英里掉到50英里。

航天飛機在50英里處接觸大氣層，此時電訊中斷(原因如前述)，重力從半倍地心引力開始增加，由于大氣層阻力，速度只剩下18馬赫。電訊重新接通的時候，我們的速度已減至9馬赫。重力已經(jīng)增加到與地面相同的地心引力。

一直到航天飛機速度下降之后，地面控制的聲音很快恢復(fù)通訊，告訴我們說:“你們進來了?！边@時，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身體突然變得重得不得了。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竟然有這么重。

在進入氣層之前，我在更換“抗地心引力衣”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過，我的身高多長了一英寸出來，“抗地心引力衣”比我短了一英寸，這衣服原是照我在地球上的尺寸裁剪的。在沒有重力影響之下，身體不受壓迫，七天之內(nèi)伸展出一英寸。足見在重力吸引下，人體的確是受了很重的壓迫。

這種壓迫，在我們返回地球的瞬間，馬上就讓我們吃足了苦頭。就好象有一個人坐在身上一般，站不起來，手、腳也都似乎有百斤重一樣，舉得很辛苦，此時別說走路，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一站起來就好象有個人拖住一樣，身子馬上想滑落到地。

在準備返航前，依照飛行指示，我喝下了50盎斯(大約三千CC)的水，并且吞下了多粒鹽片，以增加身體內(nèi)血壓及血液的量。這些水分與鹽分發(fā)揮了功能，使我們逐漸有足夠的血量讓腿部適應(yīng)地球環(huán)境。至少站得起來，并能緩慢移動腳步。

此時，航天飛機內(nèi)已經(jīng)恢復(fù)到與地球表面相同的重力狀態(tài)。可是艙內(nèi)同伴有人還不改七天來的習慣，用手指頭彈茶杯互相傳遞。這個動作在天空中做來十分容易。手指一彈，茶杯便往加力方向飄浮，到了地球上還做這個動作，茶杯應(yīng)聲而落，掉在航天飛機內(nèi)的地板上。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雖然只是短暫的七天太空經(jīng)歷，我們大部分的人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太空中的那一套，反而對地球這一套感到陌生與不習慣。

在準備著陸之前，我們發(fā)現(xiàn)航天飛機里突然變得干凈許多，原來在無重力狀況下到處飄浮的臟東西及細碎之物，現(xiàn)在都已應(yīng)重力而落，空氣清潔許多。

航天飛機在愛德華空軍基地著陸。著陸時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已經(jīng)著陸，它的動作平滑、流暢、細致非凡，與升空時那種雄猛威壯的情境完全兩樣。我們在機艙內(nèi)等待30分鐘后才出來。地面人員忙著為我們清除機體上的毒性霧氣。

走出航天飛機時，我很高興，加州真美，陽光普照，萬里無云。我們每個人都舉步艱難，都隨時有可能跌倒，地球的重力環(huán)境我們一點也不喜歡。沒有人愿意在此時跌個“倒栽蔥”，沒有人愿意在此“光榮時刻”笨手笨腳。

每個人都奮力昂首挺胸向前跨步。

踏實在地面上，我才真正相信我回來了。走在機坪上，上了來接我們的巴士，回想七天來的種種，我經(jīng)歷了一生最重要的時刻。在這百感交集之時，遙望歡迎我們的人潮，喧鬧震天，一切美麗如昔，我心中感動萬分。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在我心中，我是一個多么中國的人，我的血中流的是多么中國的血!我成功了!我沒有丟中國人的臉!

(古木摘自1986年2月2日臺灣《聯(lián)合報》)

(插圖:唐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