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人們?yōu)槭裁磳懳恼拢靠梢杂泻芏嗄康摹1热?,為了傳遞信息、傳播知識,為了創(chuàng)造藝術(shù)、創(chuàng)造美感。但還有更深一層,就像開礦一樣,是為了開采新的思想,交流新的思想。當然,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有新思想,但有新思想的文章肯定是好文章。這也是寫作人追求的理想。
我自己最早寫文章是學生時代的作文。那主要是為了學習字詞句的組合,好比小孩學步,只要會走,還談不上走的目的。再后來寫文章是當記者,是為傳遞信息。新聞屬平實一類的文體,以陳望道先生修辭學的分類法,是消極修辭,只求內(nèi)容之實,不敢求形式華麗。但因采訪之需,要接觸各種人和事,感情常被感染,于是我又明白,文章是表達情感的。又因南北奔波常行名山大川之間,感于自然之美,再勾起肚子里小時讀進去的那些美文,又明白文章是要表達和創(chuàng)造美感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許多事理在胸中沖撞、激蕩和沉淀,許多想法從無到有,許多事從不懂到懂,我漸漸明白,文章還有更深一層的目的,它是用來開采和表達新思想的。
前些年,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提出散文美的三個層次。第一層是描寫敘述的美,寫景、狀物、述事、傳播信息、知識等,求的是準確、干凈。第二層是意境之美,即要寫出感覺、感情、美感。第三層是哲理之美,即要寫出新的思想。這種美在文學作品中有,在許多政論、哲學和科學論文甚至講話中都可找到。只要有新的思想,就有美的魅力(當然,兼有其他的美更好)。我們平時看報紙、讀社論、聽講話,大部分時候留下的印象不深,就是因為這些文章、講話只講了傳遞信息、決定、指示這一層,還沒有給人以新思想。而一篇文章或一篇講話中有了新思想的火花,便如閃電劃過夜空,你會有永久的記憶。比如“文革”十年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切按最高指示辦,報上文章無不重復著這樣的話。但突然,1978年5月,《光明日報》冒出一篇文章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一個很有震撼力的新思想,所以至今人們對這篇文章記憶猶新。再細想一些古文名篇所以能留傳下來成為經(jīng)典,除有藝術(shù)之美外,大都是因為它首先說出了一種前人沒有說出的新思想。如“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親賢臣,遠小人”等,這些哲理名言都讓人常讀常新,而這些文章也得以一代代流傳??梢哉f,裹藏在文章中的思想,是這些文章在人們頭腦里代代繁殖的種籽。當然,光有種籽的顆粒還不行,還得有茂盛的枝干花葉。所以文章還得有文采,還得有前兩個層次的襯托。作為文學作品,如果三個層次都達到了便是不朽好文。比如《岳陽樓記》,有洞庭湖景色的描寫之美,有作者由此引發(fā)的情感之美,而最后又推出作者獨自悟出的思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達到了一種哲理之美。這篇文章所以能流傳千古,氣貫百代,老實說,主要是因為這句話,這一個新思想。
人們或許會問,社會上每天文章千千萬,哪能篇篇都有新思想?是的,許多文章只是完成著傳遞消息、傳播知識、講述故事的任務。作為一般人,這就夠了。但作為作家、思想者,這卻不夠,他必須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要挖出別人沒有表達過的思想。對這種新思想的追求就像鑄煉新詞新句一樣,務求個性,務求最新。“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因為你是“專門家”,弄文章的“專家”,當然就與其他人的文章不同。就像跑步,一般人快點慢點都無所謂,而短跑運動員則不同,他必須跑出比別人快的成績。因為他是專門干這個的。如果百米紀錄是十秒,所有跑十秒零幾的人都不算數(shù),都不會被人記住,唯有跑到九秒幾的人才會被人記住。這零點一二秒才是運動員生命的意義。同理,文章中的新思想才是作家生命的增長點。
歷史老人將首先選擇那些有新思想、有新鮮藝術(shù)感的文章傳之后代,并根據(jù)其思想和藝術(shù)水平的程度決定它存留的時間。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