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可愛。大家課后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
我在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里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yǎng)的人,家里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后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騖遠。
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莊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嚇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一上來聽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你會淹死。一開始聽《圣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后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著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著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后,才能什么書都拿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礪你的辨別力,成立你自己的體系性(非體系),你們現(xiàn)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么樣?要能讀后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由俄羅斯為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后契訶夫,然后托爾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余泛覽手邊書。這樣說,是為了激發(fā)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yǎng)隱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畫,好極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參——最好是手槍牌人參,人參牌手槍。
大家還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國才發(fā)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麗痘。第一見證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樣成長起來。在中央公園寒風凜冽中,讀我的原稿。
我很謙虛哩,在心里謙虛哩。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yè)典禮上講。
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fā)揚優(yōu)點。發(fā)揚優(yōu)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只腳呢,許多腳印。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贊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贊成,哪怕研究打麻將——假如連續(xù)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
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愛人。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喝豆?jié){一杯,八分錢——那么當然八分錢,有什么好改的。我這么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別人的日記。
你們傳我一句話,或描述我的有關情況,到傳回來時,都走樣了。
我的說話和文學的嚴密性,我的生活的特異,由我傳達別人的話,別人的情況,可以做到完全達意,而慢慢做到可以達人家的意,比別人更透徹。外人聽了,會說自吹自擂,你們要替我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我講這些,有用意的。
文學背后,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边@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xiàn)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于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源自《文學回憶錄》)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