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賀
元明宗天歷二年,陜西大旱,顆粒無收,饑民相食。
六十歲的張養(yǎng)浩被任命為陜西行臺中丞,趕赴陜西賑災。此時是他辭官歸隱的第八年,也是他第八次接到朝廷的任命。
前七次都被這個固執(zhí)的小老頭一一回絕,唯有這最后一次,要做的是最苦最累的賑災活,他卻欣然而往。
他可以冷臉拒絕七次朝廷的詔書,卻不忍看到哪怕一個百姓遭難。
哀哉流民!為鬼非鬼,為人非人。哀哉流民!男子無缊袍,婦女無完裙。
哀哉流民!剝樹食其皮,掘草食其根。哀哉流民!晝行絕煙火,夜宿依星辰。
哀哉流民!父不子厥子,子不親厥親。哀哉流民!言辭不忍聽,號哭不忍聞。
哀哉流民!朝不敢保夕,暮不敢保晨。哀哉流民!死者已滿路,生者與鬼鄰。
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兒錢數(shù)文。哀哉流民!甚至不得將,割愛委路塵。
哀哉流民!何時天雨粟,使女俱生存。哀哉流民!
——張養(yǎng)浩《哀流民操》
壹
張養(yǎng)浩的出場,痛快得像本爽文小說。
至元二十五年,十九歲的濟南少年在珍珠泉畔的白云樓上寫下一首《白云樓賦》,行文遣字間頗有王勃當年的風范。
……
翼結華鵲之煙雨,背摩宵漢之日星。我來宣郁一登眺兮,眾山故為出奇秀?;腥簧硎烙蜗赏?,憑欄俯視魄四散。耳根但聞風鐵音,冷冷上有浮云容。與臥蒼狗,下有驚湍,澎湃奔流霆。
……
——張養(yǎng)浩《白云樓賦》慣讀文章的人看到這里,便知是個經典的天才開局了。
接下來的情節(jié)好猜得很,少年的驚才絕絕引得濟南城一時洛陽紙貴,時人爭相傳抄,以為風尚。很快文章傳到山東省按察使焦遂手上,按察使大人惜才,覺得這個少年是個可塑之才,于是大手一揮推薦他去做了東平學正。
官雖不大,但在當時元朝“其長則蒙古人為之,而漢人、南人貳焉”的民族高壓政策下,漢人能在朝廷里混個一官半職的,已是不易。比起同時代另一位元曲大家馬致遠的“二十年漂泊生涯”,年僅十九歲且出身平民的張養(yǎng)浩簡直是天生男主命。
貳
天生男主,怎么能一生困囿在山東做一個小小的東平學正?至元二十九年,張養(yǎng)浩在家人的建議下離開了“新手村”濟南,開啟“副本”:元大都。
依舊是一路順風順水的坦途。原來他的名聲早就傳到了大都,平章政事不忽木看過張養(yǎng)浩的文章,對他欣賞得很,便推薦他先進禮部,后進御史臺。
此后,張養(yǎng)浩的官路仿佛坐了馬車,中書省掾屬、堂邑縣尹、權理博平縣事、翰林直學士、禮部侍郎……
如果只是這樣,那他這個爽文男主也當?shù)锰珱]意思。不過別急,男主的高光時刻雖然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他的第一個高光時刻發(fā)生在延佑二年。
那一年,平日里寫話本的、編雜劇的、給人代寫書信的人統(tǒng)統(tǒng)聚集到了元大都。
那一年,與天下文人闊別了八十一年的階級上升通道再度開啟。
那一年,張養(yǎng)浩四十五歲,以禮部侍郎的身份與好友元明善等人主持了這場意義非凡的盛大儀式。
這場科舉,從制度上打破了元朝自建國以來重武輕文的傳統(tǒng),給天下文人積淤多年的才華一個展示的舞臺。
張養(yǎng)浩作為舉薦制的既得利益者,本可以不趟這趟渾水,老老實實地享受唾手可得的名利財富。
可他偏不。
做官就像做文章,一板一眼駕輕就熟是一碼事,發(fā)自肺腑敢為天下先又是另一碼事。他不知道元朝統(tǒng)治者重武輕文?不知道重開科舉會斷絕多少權貴的生財路?不知道此舉會在朝廷里給自己樹下多少個暗敵?對不起,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讹L憲忠告》中記載他“入焉與天子爭是非,出焉與大臣辨可否”,真一副缺少官場毒打的模樣。
人這一輩子哪能一直順風順水?就算他頂著男主光環(huán),也得有個劇情轉折不是?于是“言皆切直,當國者不能容”,先是被免除了翰林待制,后又將他貶為平民,永不得復用。
張養(yǎng)浩雖然直,但不憨,知道自己闖下大禍,趕忙改名換姓離開大都。
叁
轉天就到了次年正月,男主光環(huán)再次降臨到張養(yǎng)浩的頭上。
老皇帝駕崩,新帝繼位。新帝仁宗早在做太子時便知道張養(yǎng)浩的大名,甫一上任便急忙把張養(yǎng)浩從外地召回來做中書省右司都事。
可笑他連新名字都沒叫順口,便又成了張大人。
再后來,可能他也悟出點道理:跟皇帝說話就像擼貓,得順毛捋。
道理是懂了,可張大人實踐起來呢?
不過是把批評的話說得稍微客氣一點而已。
至治元年正月初七,十七歲的元英宗打算在禁宮之內張掛花燈,張養(yǎng)浩知道后遞了封折子托左丞相轉交給英宗,勸誡他勿要奢靡鋪張。
十七歲的小皇帝看了看折子,想著這個輔佐了自己一家三代人的老臣,心里斗爭了半天,到底擺出一副皇帝架子,笑著肯定了張養(yǎng)浩的建議,取消花燈計劃,并賞賜張養(yǎng)浩布匹財寶。
不知張大人在收到布匹財寶的時候,心里是否也在暗暗腹誹這一家祖孫三個,爺爺竟不如孫子懂事。
同年六月,小皇帝還沒能叫張養(yǎng)浩好好比較一下祖孫仨人誰更賢明,張大人辭官的奏折就已經不聲不響地堆在了他的奏折堆里。
張養(yǎng)浩五十一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竟辭官歸隱。
小皇帝不太敢信,也不樂意放人,畢竟敢說真話的人,少一個就是少一個。
但張養(yǎng)浩給出“奉養(yǎng)年邁老父”的理由,強留下就是罔顧人倫孝道,這叫小皇帝怎么拒絕?
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
把風云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
——張養(yǎng)浩《北邙山懷古》
當人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時候,他已經在山東快活得找不到北了。
手掌兒血噴粉哨,指甲兒玉碾瓊雕,子見他杯擎瑪瑙泛香醪。眼睛兒冷丟溜,話頭兒熱剔挑,把一個李謫仙險醉倒。茶蘼院風香雪霽,海棠軒綠繞紅圍,他便似碧桃花映粉墻西。梨花云春淡蕩,楊柳霧曉凄迷,把一個陶學士險愛死。
——張養(yǎng)浩【中呂】紅繡鞋·贈美妓手掌
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煙鬧。過中年便退官,再不想長安道。
綽然一亭塵世表,不許俗人到。四面桑麻深,一帶云山妙,這一塔兒快活直到老。
——張養(yǎng)浩【雙調】雁兒落兼清江引
訪友狎妓游山玩水,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八九歲的時候。
君君臣臣,家國天下,干卿何事?
他這頭過得逍遙,朝廷卻幾乎是以每年一次的頻率來請這位老臣出山。不管是英年早逝的小皇帝還是后來政變上位的泰定帝,似乎都把召回張養(yǎng)浩當成了每年的固定指標。
而我們的指標本人這會兒指不定在哪處山水之間流連忘返呢。
直到第八年的正月,陜西大旱,民不聊生,他終于接過了那紙任命的詔書。
他為追求本心而隱,又為百姓疾苦而現(xiàn)。
臨走前“散其家之所有”,許是預料到此行的后果,但他仍義無反顧“無多慚,此心非為官?!?/p>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養(yǎng)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最終,他在陜西任職“四月之內未嘗家居,不遑寢處,終因勞瘁而卒。”
他死后,“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昔日濟南城驚才絕絕的少年,廟堂上仗義執(zhí)言的大人,歷經六朝的老臣,亭后堂前的山水文人,倒在了漢中干涸的土地上,百姓們哭他的眼淚澆灌了這片土地。
這次沒有男主光環(huán)了,但他應該是高興的吧?
正如將軍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給人看到廉頗老矣,他死后若有魂靈,看到漢中百姓在他的帶領下熬過天災,想必也是心滿意足的。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