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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如月

    2020-09-10 07:22:44寸雪
    花火彩版A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北疆

    寸雪

    “從今往后,你便叫源懷吧?!?/p>

    駱羽撿到源懷那天,是個暴雨天。

    彼時京師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的暴雨,祺水暴漲,改道侵田,兩岸數(shù)十萬人流離失所,折子如雪片般飛入京城,鬧得皇帝煩心不已。

    駱羽受托于先帝監(jiān)國理政,這種時候自然也不得閑,好不容易諸事議定,她可以回府安歇了,偏又逢上落雨傾盆。

    駱羽不喜歡雨天,她望著窗外連成一片的天地,特命眾人加快腳程,想要盡早回府。奈何天不遂人愿,儀仗行至半路就停了下來。駱羽不耐煩地敲了敲車廂,問言湘怎么回事。

    言湘在車外低聲回她,說是前面路正中有個障礙,怕沖撞了殿下,正在清理。

    此事若放在平時,駱羽不會放在心上,但或許是雨天心思浮躁,又或許是她有半月未曾安眠,她難得生了一些興致。

    “這樣大的雨里還能有什么障礙?”她說著便像是要起身下車查看的樣子。

    “殿下,”言湘見狀,連忙勸道,“外面的雨很大。”

    駱羽沒理,執(zhí)意要下車。言湘也沒轍,特地找了一把最大的傘把駱羽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引著她去看了那倒在路正中的障礙。

    ——是個半大的孩子,衣衫襤褸,背部全是傷痕,染得他身下的積水都帶著血色。

    這樣大的雨,恐怕要不了多久便會死了吧。

    駱羽垂著眼睛看他,心情忽然便有點(diǎn)惡劣。

    “死了嗎?”

    言湘一偏頭,旁邊的侍衛(wèi)蹲下身去探了探鼻息,而后回道:“稟殿下,還有呼吸?!?/p>

    “那便帶回去吧?!瘪樣疝D(zhuǎn)身,眉眼間意興寥寥,在雨幕的浸潤下,連帶著聲音都帶了點(diǎn)冷意,“這樣大的災(zāi)年,權(quán)當(dāng)是為陛下積福?!?/p>

    言湘有些詫異,但她還是按照駱羽的吩咐,把人親自帶到自己馬上,一路回了長公主府。

    駱羽親自吩咐的事情,闔府上下自然不敢怠慢,折騰了一番之后,人總算是救回一條命,但何時醒來,還是個未知。

    言湘來回話時,駱羽正在跟她的寶貝猞猁茂才玩,聽完言湘的話也沒什么反應(yīng),眼睛也沒抬一下,只說自己知道了。

    言湘心里嘆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京城暴雨停歇后的第十日,駱羽撿回來的那孩子醒了過來。他醒來時駱羽還在宮中議事,并不知情,等到她回到府中時,就看到雞飛狗跳的一幕。

    駱羽環(huán)顧了一圈聚集在屋檐下如臨大敵的侍者,又看了看從人堆里鉆出來的言湘,挑了挑眉問道:“怎么回事?”

    言湘言簡意賅地給駱羽講了一下來龍去脈,簡而言之就是,她撿回來的那孩子,一醒來就躥上了屋頂,任誰都無法說動他下來。眾人不好放之不管,只能先圍著,防止他失足跌落。

    駱羽這才注意到眾人圍著的那個屋頂上,有個身影盤腿坐在鴟吻旁邊,離得有些遠(yuǎn),駱羽看不清他的神色。

    言湘護(hù)著駱羽走到近前,駱羽仰著頭,對上面的人招了招手:“下來?!?/p>

    屋頂上的人影沒有動。

    駱羽臉上的神色淡了些,又重復(fù)了一遍:“下來?!?/p>

    駱羽久居高位,又監(jiān)國理政六年,身上積威甚重,平日在府中她神色隨和,眾人覺不太出來,此時神色淡下去,周身威勢隱而不發(fā),連言湘也被驚著,連忙跪下請罪。

    言湘一跪,周圍的人自然呼啦啦跪了一圈。駱羽神色不動,仍朝著屋頂伸出手。屋頂上的人似是終于覺出不對,磨磨蹭蹭地往下走,快走到屋檐處時,他倒掛在房梁上,往駱羽伸出的手里放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別生氣。”

    他說話的時候,還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草籽跟野花簌簌地往下落。駱羽看著他,細(xì)長的眉慢慢地挑起一個弧度。

    她握住他的手,連人帶花接了個滿懷,京城夏季的風(fēng)裹挾著草木的氣息掠過駱羽的鼻端,她聽見自己平靜地說道:“從今往后,你便叫源懷吧?!?/p>

    那日的事情過后,言湘本想著源懷能安分守己,卻沒想到他還是三天一上房,五天一揭瓦。

    言湘沒了脾氣,把源懷的累累罪狀都一一告訴了駱羽。

    駱羽坐在自雨亭里,她的寶貝猞猁茂才伏在一旁,對著蹲在亭子欄桿上的源懷齜牙咧嘴。言湘面對這種場景,痛心疾首地對駱羽說道:“這成何體統(tǒng)!”

    駱羽撐著下巴想了想,覺得是有那么點(diǎn)不成體統(tǒng)。于是她轉(zhuǎn)過頭問源懷:“你年紀(jì)這樣小,總得學(xué)點(diǎn)什么。你喜歡什么?我請人來教你。”

    “你要把我給賣了?”源懷看著她,眼神一下子變得警惕,讓人聯(lián)想起奓毛的茂才。

    “嗯?”駱羽沒料到他是這么個反應(yīng),略帶了些訝異地問他,“怎么會這么想?”

    “別想騙我!”源懷緊緊地抓著身下的欄桿,眼底一層血色,“他們只有想把人賣個好價錢的時候,才會教我們學(xué)東西!”

    駱羽一時心血來潮救的人,從未問過他的來歷。倒是言湘在他入府時,就順著他腰側(cè)的烙印,把人徹徹底底地查了一番。源懷的身世有些凄慘。他是某個大災(zāi)之年被父母遺棄在路邊,被人搭救之后,又把他轉(zhuǎn)手給賣了。后來他從人牙子手里逃了出來,只可惜傷得太重,那日若不上碰上駱羽,怕是就要死了。

    言湘剛想對駱羽解釋,可一看到源懷那雙眼,又擔(dān)心刺激到他,只得閉口不言,好在駱羽很快明白了過來。她伸手?jǐn)]了擼茂才的耳朵,笑著對源懷說:“我又不是他們。過來?!?/p>

    源懷蹲在原地不動。

    駱羽也不催他,自顧自地讓人取了筆墨,寫了一紙的字,言湘眼角瞥見,滿紙都是官職名。

    寫完之后,駱羽對源懷招了招手,說道:“過來。再不過來,我讓茂才咬你?!?/p>

    源懷不情不愿地從欄桿上跳了下來,走到駱羽身后,探頭去看那張紙。駱羽見他看,便問他這些官里面喜歡哪個。

    源懷搖了搖頭,不知是選不出來,還是壓根看不懂。駱羽正要給他解釋,他突然開口道:“我想當(dāng)大將軍。帶很多人打仗的那種。”

    “也行。”駱羽隨手把紙給撕了,丟進(jìn)池塘里喂魚,“明日就給你延請武師?!?/p>

    駱羽說到做到,第二日就給源懷請好了先生,還特意給他清了一個空院子做練武之地。源懷這次學(xué)得倒挺認(rèn)真,一月有余,招式已經(jīng)練得有模有樣。言湘有一日無意中撞見,發(fā)覺源懷使槍的樣子有些眼熟。

    她又看了一會,突然有人伸手拍上她肩頭。言湘猛然轉(zhuǎn)頭,看見駱羽正站在她身后。她立時醒悟過來源懷像誰,心里當(dāng)即咯噔一聲。

    “殿下……”言湘顫聲道,“您留他不會是因?yàn)椤?/p>

    “噓?!?/p>

    駱羽豎起一指立在唇前,眼底有鋒刃般的冷色。

    言湘當(dāng)即就噤了聲,她差點(diǎn)忘了,那個名字是一個不能提、不可說的禁忌。就算曾經(jīng)譽(yù)滿京華,如今,那姓名也只能在一個人的心底回響。

    自承平六年的那場大災(zāi)過后,裕朝很是安穩(wěn)了幾年。駱羽樂得清閑,也慢慢開始還權(quán)給皇帝,常常半個多月不上朝。

    言湘對于駱羽整日里游手好閑的行為十分痛心,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源懷還算是“長勢喜人”。源懷如今已過了十八,少年人的身姿跟雨后竹節(jié)一樣,挺拔又堅韌,策馬出街的時候,惹得無數(shù)京中貴女悄悄紅了臉。

    駱羽對此顯然很滿意,還問源懷有沒有喜歡的人,要不要給他定一門親事。源懷冷著一張臉不理駱羽,端著一盆生肉自顧自地喂茂才。

    駱羽不以為意,鍥而不舍地繼續(xù)給他介紹京中尚還待字閨中的姑娘。源懷沒有吭聲,只是窄而長的雙眼微微瞇起,眼底有暗火涌動。茂才像是感應(yīng)了什么,從食盆里面抬起頭,尾巴不輕不重地拍了駱羽一下。

    駱羽一愣,反應(yīng)過來之后啪地一巴掌拍上茂才的頭:“好啊,茂才你居然吃里爬外!”

    茂才的耳朵抖了抖,搖來晃去的尾巴輕柔地卷上駱羽的手腕。

    被茂才這么一鬧,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駱羽再沒提過。

    轉(zhuǎn)眼便到了年底。

    一到年底就是沒完沒了的接見,駱羽自還政于帝之后,近兩年雖閑了不少,但仍舊有很多場合她不得不出面。駱羽很是不耐煩出席這種場面,倒不是因?yàn)閯e的,純屬是穿著宮禮服還要端著架子太累。

    駱羽無精打采地伸著手讓侍女更衣,心里盤算著要怎么逃掉今年的冬至宮宴。等她穿完層層疊疊的禮服,跨出房門時,遇到了在門外站著的源懷。

    源懷手里端著一個甜白瓷的碗,里面裝著桂花羹,他眼睛看著自己手里的碗,對駱羽說道:“湘姐說你今晚可能沒空吃什么,讓我把這個送過來。”

    駱羽忍不住挑了挑眉:“言湘讓你送的?”

    源懷點(diǎn)頭。

    “行吧。”駱羽忍著笑逗他,“那你喂我吧,我這身衣服太重了,動起來麻煩?!?/p>

    源懷瞪著眼睛看她。

    駱羽很是無辜地一伸臂,給他看那用金線繡了鳳凰的錦緞禮服,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源懷看著她手上疊戴的金鐲子,頭上戴的金步搖,頓覺自己的脖子也跟著不太好。他抿了抿嘴角,內(nèi)心掙扎了一下,最后還是一勺一勺給駱羽喂完了那碗桂花羹。

    駱羽笑瞇瞇地吃完,臨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說道:“乖一點(diǎn)在家等我啊,回來給你帶糖吃?!?/p>

    那是他剛到長公主府時駱羽喜歡拿來哄他的話,這一兩年里已經(jīng)很少說了。源懷心里生出一點(diǎn)點(diǎn)雀躍,而那點(diǎn)雀躍又扎根在更深的不滿之中。于是他最后哼了一聲,端著碗四平八穩(wěn)地走了。

    駱羽搖頭嘆氣,直說孩子越大越難帶,完全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駱羽最后還是順利地逃掉了冬至宮宴。言湘有點(diǎn)擔(dān)心,自她回府之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駱羽被晃得頭暈,撂下手里看的書,說道:“你瞎擔(dān)心什么?以我現(xiàn)在的身份,去了朝臣反而尷尬?!?/p>

    “那陛下萬一多想呢?”

    駱羽揮了揮手,沒回她這話。

    既然駱羽打定了主意,言湘也勸不動她,只好開始張羅著在府內(nèi)過個冬至。她本想安排得熱鬧些,駱羽卻說簡單些就好,吃完之后,她還想去市坊間逛逛。

    言湘想起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心里一軟,就遂了她的意。冬至日當(dāng)晚,駱羽沒帶儀仗也沒帶侍衛(wèi),就帶上了言湘跟源懷出去逛東市。

    逛完東市,三個人又去逛西市。剛趕上西市正在辦活動,駱羽望著那幾層樓高、枝杈橫生的不知道什么玩意,拉著一個人就問那是什么。

    “那是打北邊學(xué)來的習(xí)俗!大節(jié)日里立個高塔,哪個男兒能最快地摘下那塔頂?shù)慕鸾z球,就可以向中意之人提親。聽說帶著這個金絲球上宰相家求親都可以,我看小哥一表人才,不去試試?”

    駱羽見他望著源懷,便笑著推源懷,慫恿他去試試。

    源懷站在原地沒動,認(rèn)認(rèn)真真地問道:“真的向誰求親都可以?”

    “當(dāng)然!”那路人吹噓道,“說不定公主都愿意嫁給你呢!”

    駱羽一見源懷意動,立馬在旁邊添油加醋地說:“對、對、對,你拿到了,就算是公主,我也可以幫你去說親?!?/p>

    言湘意識到什么,剛想開口,源懷已經(jīng)應(yīng)了“好”。

    他說完,就解下腰間的刀遞給駱羽。駱羽也不介意,伸手就接了過來。源懷孤身一人進(jìn)入人群中往前走,就像是分水的刀,從人群中劈了過去。他身手矯捷,又專門學(xué)過武,自然勝過旁人許多,沒過多時,就越過了原本在第一位的人。

    等到他最后翻上那站立之地不足一掌的高臺頂上,摘下金絲球時,周圍的人群爆發(fā)了一陣歡呼,人人都在猜這般身手矯健又相貌英俊的小哥,會向哪家姑娘求親。

    駱羽跟著人群一起歡呼,一邊拍著手,一邊笑著對言湘說道:“看來我們回去得準(zhǔn)備聘禮了,準(zhǔn)備得豐厚點(diǎn),無論源懷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我都會親自上門去說?!?/p>

    言湘看著駱羽欲言又止,她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人群又開始驚呼。她抬頭一看,正看到源懷手上纏著紅綢,從掛燈的索道上滑了下來。

    源懷控制得極好,到駱羽身前時,他一松手,便帶著金絲球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駱羽身前。紅綢飄落之時,駱羽笑著問他:“怎么這樣急?”

    源懷將那追云逐月紋的金絲球往駱羽身前遞了遞,沉黑的眸中映著燈火萬千,有細(xì)碎的光芒從他眼底生出,他罕見地帶著笑意,對駱羽說:“送給你?!?/p>

    駱羽的臉色變了一變,還是佯作不知道:“胡鬧什么呢,不是都說這金絲球是用來求親的嗎?”

    源懷仍舊固執(zhí)地伸著手,一雙眼睛只看著她一人,又重復(fù)了一遍:“送給你?!?/p>

    駱羽的神色終于沉了下來,周圍的人都在往這里張望,想看看這位俊俏的少年郎到底屬意了誰家的姑娘。駱羽看了一眼四周,輕聲說道:“言湘,你處理一下。”

    源懷臉上的神色帶了點(diǎn)茫然,不知駱羽怎么就生氣至此。言湘卻馬上會意,拉著源懷找到了主辦者,解釋說源懷少年心思,只是想爭個高低,并不想求親,現(xiàn)在拿了第一,不好強(qiáng)占了別人的姻緣,因此特將金絲球奉還。

    言湘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主辦者連連稱是,末了還夸了下源懷的身手。言湘笑著應(yīng)下,硬拉著源懷上了馬車,回了長公主府。

    中間源懷幾次試圖掙脫,但都沒能掙得出言湘的手。他面色不善地看著言湘,問道:“你什么意思?”

    言湘沒有回他的話,只是說道:“你收拾一下,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出城,以后你不要再回來了?!?/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言湘臉色也不太好看,她說完這句話后,見源懷還是執(zhí)拗地盯著她看,就知道不給個理由出來,源懷是不會聽她的話的。

    言湘雙臂環(huán)抱,有些煩躁地用手指敲了敲小臂,她深呼吸了一下,方才說道:“你非要問理由的話,就是你不該把金絲球遞給殿下?!?/p>

    “為什么?”源懷還是這么問道。

    “因?yàn)榈钕掠羞^婚約?!?/p>

    源懷搖了搖頭,他進(jìn)府已有五六個年頭,從來沒聽說過駱羽有婚約在身,如今言湘這么說,他是不信的。

    “姓名?”

    言湘見他冥頑不靈,直接自己上手開始給他收拾行裝。源懷見她不答,便伸手?jǐn)r她,固執(zhí)地說道:“我只要一個名字。若你連名字都不肯說,那便是假的?!?/p>

    “——已故懷遠(yuǎn)將軍趙綺。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許是時間太過久遠(yuǎn),乍然聽見趙綺這個名字,言湘一驚,手里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掉了一地,她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門外的駱羽,驚叫了一聲。

    “殿下!”

    源懷不知她為何這么大的反應(yīng),略帶了些疑惑地說道:“我沒有聽過?!?/p>

    “你當(dāng)然沒有聽過?!瘪樣鸷芏痰匦α艘幌?,“他身死名消十三載,裕國全境,哪兒還有人識得他的名姓。不過既然你想知道,那也沒有什么說不得的?!?/p>

    駱羽與趙綺相識在十六年前。

    那時候的趙綺名滿天下,年紀(jì)輕輕便戰(zhàn)功赫赫,得先帝青眼,賜宴于蘭桂殿。那場宴會駱羽也在,她那時年紀(jì)尚輕,耐不住這種規(guī)矩客套的場面,宴會行至一半,便尋了個借口溜了出去。

    駱羽在迂回曲折的宮道上甩掉了隨侍一旁的宮人,一個人跑到花園里的森森古木下躲閑。她剛靠上那棵樹,便從樹上垂下來一個人。

    駱羽面無表情地看著倒掛在樹上笑瞇瞇的趙綺,對他招了招手。

    “下來?!?/p>

    趙綺挑著眉看她,緩緩地說了兩個字:“偏不。”

    駱羽點(diǎn)了點(diǎn)頭,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她拎起自己宮禮服繁重的裙擺,對著那棵樹抬腳便踹。

    宮中古樹存活多年,只駱羽這么點(diǎn)力量,當(dāng)然不能撼動。但那一聲聲悶響聽起來動靜挺大,最后還是趙綺先認(rèn)了輸,一個用力從樹上跳了下來。

    “小殿下可真是……出人意料?!?/p>

    “趙將軍看起來也不像是什么循規(guī)蹈矩之人啊?!?/p>

    兩個同樣逃了宴會的人針鋒相對,不甘示弱地互相瞪著對方。半晌之后,趙綺先笑出了聲,他對著駱羽攤開手心,掌心里放著一朵不知打哪兒摘來的皺巴巴的野花。

    “權(quán)當(dāng)給小殿下賠罪?!?/p>

    駱羽哼了一聲,萬分嫌棄地收下了那朵野花。

    后來趙綺回北疆駐守,駱羽一時興起,欺上瞞下地自己一個人跑去了北疆駐地。趙綺見到她的時候,嚇了一跳,當(dāng)即就要把她送回京城。

    駱羽好不容易出了京師,自然是不干的。她信誓旦旦地跟趙綺說自己能保護(hù)自己,不會有事。趙綺沒信,還是要送她回去。駱羽一氣之下從兵器架上拎了把刀,殺氣騰騰地去了校場,一連單挑了十?dāng)?shù)人,才終于換來趙綺松口。

    不過這事到底是瞞不住的,趙綺還是上了奏疏稟明情況,請先帝裁奪。好在先帝沒打算跟駱羽計較,允她留在北疆,就當(dāng)是監(jiān)軍。

    到第二年元月時,駱羽在北疆軍中已經(jīng)混得如魚得水。未出元月時,有人知道駱羽喜歡湊熱鬧,特地跟她說今年按例在南市要辦大集會,集會上北邊各部的人也來,駱羽若是想看,可得抓緊。

    駱羽一聽就心動了,當(dāng)天就把趙綺從公務(wù)里薅出來,硬拉著他陪自己去。兩人到了市集一看,果然熱鬧非凡。駱羽指著人最多的那一攤問趙綺那是做什么的。趙綺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回道:“相親的?!?/p>

    駱羽偏了偏頭,顯見得是沒明白。

    趙綺便跟她解釋,說北疆元月里的習(xí)俗,便是設(shè)高臺,比騎射,技高者勝,若能得頭彩,便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求親。

    “我們這次來得晚了些,高臺已經(jīng)撤了,不過騎射場倒還是在的?!?/p>

    “這拘不拘男女的?”駱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拘。小殿下有興趣試試?”

    駱羽剛聽完他前兩個字就沖了出去,一點(diǎn)都沒管他后面說了什么。

    只是雖然駱羽對自己的騎射頗為自負(fù),但北地兒女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她到底沒能拔得頭籌。

    趙綺見她下場時有些悶悶不樂,便笑她輸不起。

    駱羽呸了一聲,學(xué)著他的樣子挑眉毛:“你輸?shù)闷?,你怎么不上??/p>

    “以前沒有意中人,我下場那不是攪局嗎?”趙綺頭一次沒嗆她,笑得四平八穩(wěn)地說,“不過今年可以試試。”

    駱羽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就已經(jīng)下了場。平日里駱羽雖然也能看見趙綺操練,但她莫名覺得這次有些不一樣。

    比完之后,趙綺果然是頭籌。

    但趙綺沒有急著下馬,他望了一會天,突然便搭弓射箭,一箭落雙雁。他拎著那兩只還滴著血的大雁,在眾人的歡呼下走到駱羽面前,笑著問她。

    “聘禮有了,小殿下許不許我???”

    “我許了。圣旨親賜?!?/p>

    源懷聽見駱羽的話,突然便有些后悔。他不該問這個問題的。他若再多想一下,就應(yīng)該明白,能讓駱羽許下婚約的人,必然譽(yù)滿京華,不然如何能讓駱羽這種九霄之上的人,驚心動情。

    而那樣的人,又怎么能是他比得上的。

    可就算明知如此,源懷心底里依舊燃著一簇心火,掙扎著不肯熄。那火灼得他握過索道的手掌隱隱作痛,讓他明知駱羽會心傷,也要問個明白。

    “可你沒有與他在一起。”

    “因?yàn)樗懒?。因我而死?!瘪樣鸫怪劭吹孛妗?/p>

    永慶三十五年,駱羽的幾個哥哥爭權(quán)奪利,最后相繼身亡,只留下年紀(jì)最小的幼子。

    皇室變故如此之大,駱羽尚未來得及與趙綺成婚,便被一道急詔召回了京城。先帝病危之際,傳位于幼子,卻令駱羽監(jiān)國輔政。

    “先帝不愿讓外臣分權(quán),也怕我日后被外臣挾制,他令我立下毒誓,終身不嫁。我立了。出了先帝寢宮之后,我便看到趙綺被賜死在殿前?!?/p>

    先帝要趙綺手中的軍權(quán),也怕趙綺手中的軍權(quán)。他信駱羽對皇位毫無想法,也怕她中途反悔。趙綺的死,是為皇帝鋪路,也是給駱羽的警示。

    “我救不了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成了禁忌?!瘪樣瓞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暴雨天,仍然止不住地從心底里感覺到冷,那天雨下得那樣大,模糊了天地,她獨(dú)自一人撐著傘,看著趙綺倒在積水中,身下的血如朱砂入水般暈開來,可她卻救不得。不僅救不得,連一個擁抱或者他死后的去處她都不能打聽。

    駱羽的手指死死地扣進(jìn)自己掌心,她說:“十三年前我救不了他,但十三年后我想救你。源懷,你走吧,離京城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要回來?!?/p>

    源懷很想上前給駱羽一個擁抱,但他知道駱羽不需要,而他也沒有資格。最終他只是沉默地帶著自己的刀,上了言湘給他安排好的馬車。

    源懷離京的第二日朝會后,皇帝把駱羽單獨(dú)留了下來。兩人一番長談,無人知曉內(nèi)容,但打那以后,駱羽是徹徹底底地閑了下來,大小朝會一律不去。

    言湘見她這樣,又生出許多擔(dān)憂。駱羽見她這樣緊張,不得不安撫了一下。言湘沒信她的那些話,皺著眉說道:“殿下,他不只是您唯一的心結(jié)?!?/p>

    駱羽知道言湘在說趙綺,她沉默了一下,方才笑著說:“我知道。”

    言湘的擔(dān)心仿佛是杞人憂天,駱羽在京中平安地度過了三年?;实鄄粌H沒有趁她手中無權(quán)時步步緊逼,反倒是對她關(guān)照有加,時不時從宮里差人送些點(diǎn)心。

    然而到第四年時,皇帝卻下詔令駱羽前往北疆監(jiān)軍。

    非戰(zhàn)時節(jié),突然派長公主去監(jiān)軍,怎么想都不合情理。言湘眉頭緊鎖,生怕駱羽這一去北疆,四面楚歌。

    駱羽老神在在,半點(diǎn)看不出擔(dān)憂。她吹了吹手上剛寫完的信,裝好之后蓋上印信,遞給了言湘,讓她八月末的時候去嘉蘭道的雀山送信。

    “給誰?”駱羽從未下過這么含混的命令,言湘愣了一愣,忍不住追問道。

    “誰知道呢?”駱羽不太在意地伸了伸胳膊,“也許沒人來收信呢?!?/p>

    言湘摸不清她的心思,又不敢再問,只得應(yīng)了“是”。

    六月末的時候,駱羽離京前往北疆,儀仗浩浩蕩蕩地排開很長。流年輪轉(zhuǎn),山河依舊,北疆的山水花草一如十六年前她去時。

    駱羽看著窗外景物,忍不住伸手撫過自己的眉眼。她已然有些年紀(jì)了,這幾年又常笑,眼尾便生出了細(xì)細(xì)的紋路,笑起來如春水乍皺。

    駱羽忍不住想,若是如今與趙綺相遇,他還會不會再喊自己一聲“小殿下”。

    駱羽在北疆治城安頓好后,便喜歡時不時地四處走走看看。督軍府與她記憶中一樣,又有些不一樣。比如從前趙綺住的最熱鬧的北院,現(xiàn)在荒涼到鳥雀遍地。

    駱羽管廚房要了把米,蹲在地上喂鳥。沒過一會,便感覺自己身上罩了個影子。她仰著頭,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眉眼,便笑著打招呼道:“源懷?!?/p>

    源懷面無表情,心里正在跟自己生悶氣。明明打定了主意,就算駱羽來北疆他也不要理她,可好幾次看著駱羽真的仿佛不認(rèn)識他一般與他擦肩而過,他又忍不住難過,以致現(xiàn)在跑過來看人家喂鳥。

    駱羽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撒掉手里剩下的米,站起來說道:“我還以為是你現(xiàn)在的身份,不方便與我說話?!彼戳丝丛磻?,“好像又長高了一點(diǎn)。在北疆住得還習(xí)慣嗎?”

    源懷悶悶道:“你一切都安排好了,早要把我送來北疆?!?/p>

    駱羽失笑,不明白他怎么會糾結(jié)這種事情:“不是你當(dāng)時說要當(dāng)大將軍嗎?”

    源懷聽了她的話,眼睛又亮起來一點(diǎn),他試探著問道:“不是因?yàn)橼w綺?”

    駱羽搖了搖頭,源懷便突然高興起來。他這三年在北疆,想過很多次當(dāng)初的事情。無數(shù)次出生入死之后,他覺得不過是失敗了一次,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還活著,只要駱羽還在,只要他們還能有相見的那一日,那他總會優(yōu)秀到可以讓駱羽傾心。

    如今駱羽既然來了北疆,源懷想,那他一定要讓駱羽好好看到自己,爭取到時候兩個人一起回京城。

    源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有事沒事就去駱羽跟前晃一晃。兩人的關(guān)系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在京中的樣子,駱羽臨窗讀書,源懷就在她窗前的空地上練武。

    有一日里,源懷看見駱羽拿了根紅繩,在書桌前繞來繞去。源懷趴在窗柩上,問她做什么。

    駱羽說“無物結(jié)同心,憂傷以終老”,所以她要編個同心結(jié),做個紀(jì)念。

    源懷一時嘴快,沒來得及計較駱羽念錯詩的事,只問她是給誰編的。剛問完,他就后悔了。果然駱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你不會想知道的。”

    源懷因?yàn)檫@事,暗自鬧了點(diǎn)別扭,一連幾天不愿意理駱羽。正好又有少數(shù)北翟人擾境,他便請命去肅清。北疆軍主帥池司說他最近有點(diǎn)浮躁,不太放心,特意跟著他一起去。臨走前源懷本來想去跟駱羽告別,后來一想,這種小戰(zhàn)事稀松平常,也沒什么好說的,就直接出了城。

    駱羽看著他們出了督軍府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想,就這樣也挺好,不然特意告別一下,怪別扭的。

    池司跟源懷領(lǐng)軍出去沒幾日后,治城城守突然告急,說是北翟開始攻城,而城中現(xiàn)下守備不足。駱羽得知城中民眾已經(jīng)疏散后,便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遠(yuǎn)處驚雷恰在此時落下,天地間倏忽一白。

    駱羽靠在窗邊望著天際,知道她跟皇帝的約定來了。

    雷霆乍響之時,源懷手上正好了結(jié)了最后一人的性命。他心中驀然生起一股不安,策馬來到池司身邊,說道:“北翟這次退得這般快,會不會是聲東擊西?”

    遠(yuǎn)處蜿蜒如蛇的電光照亮了池司的眼瞳,他彎著眼睛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說道:“要下雨了。北疆第一場秋雨啊?!?/p>

    回程的路上池司一改往日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拖得極慢。源懷不解,問了幾次,池司都搖了搖頭,說沒有關(guān)系。

    到得治城城下時,源懷看見那硬被打開的城門,心中一驚。

    ——北翟竟然攻城了。那駱羽呢,駱羽有沒有事?

    這個念頭盤踞在源懷心里,擠掉了他所有的疑問。他一路策馬疾馳到督軍府前,生平第一次那么狼狽,幾乎是從馬上滾了下來。他握著手中的刀,一路奔進(jìn)了督軍府,目之所及,遍地尸骸。有督軍府府衛(wèi)的,也有北翟人的。

    源懷一路行過,一一辨認(rèn)。他怕得厲害,可握刀的手卻極穩(wěn)。他甚至連最壞的情況都設(shè)想好了,如果駱羽被擒,那就一命換一命,他用自己的命,去換駱羽。

    但他尋遍后院,都沒有找到駱羽。源懷略一想,便找去了北邊那個趙綺曾經(jīng)住過的院子。那處院子僻靜,少有人聲,源懷踏進(jìn)去,感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天地間回響。他屏住呼吸,推開那扇塵封許久的書房門,就看見一身血污的駱羽,倒在書桌之前。她身邊有一把斷了刃的刀,手中拿著一個編得歪歪扭扭,只有一半的同心結(jié)。

    悶雷落下最后一聲,緊接著暴雨傾盆。

    源懷覺得自己的世界仿佛這天幕般,一片漆黑。

    源懷醒來的時候,屋外的天仍是黑的。他辨不清過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失去記憶前,在跟池司對峙。

    他質(zhì)問池司為什么明知道北翟要來襲城,卻還是撤走了城中大部分守軍,只留了一點(diǎn)府衛(wèi)跟駱羽在督軍府。池司沒有回答他,他卻隱隱猜到了一個可能。

    皇帝想要北征北翟已久,卻苦于師出無名,于是便跟池司聯(lián)手,讓駱羽來北疆監(jiān)軍,等到某一日北翟來犯,就將治城的空門暴露給北翟,讓他們一路闖進(jìn)來殺了駱羽。裕國素有名望的昭平長公主被北翟殺害于治城,皇帝就可順理成章地出兵。

    這計劃一石二鳥,既不露痕跡地除掉了駱羽,也可讓皇帝師出有名。

    源懷想通的那一瞬間,就動了殺心,他想要為駱羽報仇,可他還沒出屋門,就被池司帶著府衛(wèi)按下,再之后,他便沒了意識。

    源懷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可他睜眼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池司正守在自己床前。源懷啞聲問道:“為什么不殺了我?!?/p>

    “詔令上沒有這個要求?!背厮疽娝蚜?,便去給他端了杯水。

    源懷偏頭躲開他喂水的手,執(zhí)拗地問道:“殿下呢?”

    “長公主遺體已然由人護(hù)送回京,陛下會厚葬?!?/p>

    源懷聽到這里,便掙扎著要下床。池司見他這樣,一手按住了他,斥道:“做什么?尋死嗎!”

    “她想要留在北疆。”源懷用力地掙扎,“她不會想要留在京師。你把她送走,我就再把她帶回來?!?/p>

    “不要胡鬧!”源懷掙動得很厲害,池司幾乎要按他不住,“你現(xiàn)在這樣做,跟送死有什么區(qū)別?”

    “我的命是她給的!”源懷紅著眼睛,對著池司吼道,“我還給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源懷平日里寡言少語,氣急了不過直接動手,他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話,池司被他吼得一愣,手上勁兒松了一下。源懷趁機(jī)掙脫了他,穿得亂七八糟,就爬上了自己的馬。他從治城出發(fā),不吃不喝不睡,趕了三天。到了嘉蘭道雀山時,卻被告知前些日子暴雨,山上泥石滾落,堵住了官道。

    源懷不信,仍是執(zhí)拗地繼續(xù)前行。等他到了雀山下的官道時,才發(fā)現(xiàn)路確實(shí)已被泥石堵死,若無十天半月,決計難以通行。

    源懷咬著牙從馬上翻下來,踉踉蹌蹌地跑到巨石泥土跟前,徒手去搬那些石頭。

    早一日也好。

    哪怕只早一日,他也能把駱羽帶回來。

    只要早一日……

    源懷徒勞地搬著那些石頭,用雙手去挖那些泥土,想著要帶駱羽回來。

    路過的人都覺得他是個瘋子,搖著頭離他又遠(yuǎn)了一點(diǎn)。只有一個人逆著人群,走到了他身邊。

    源懷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他扭頭一看,看到了言湘。他頓時有很多很多話想對言湘說,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他只喊得出來她的名字。

    “湘姐……”

    言湘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了源懷。

    源懷的手上都是泥土和血污,他伸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方才敢接過那封信。他拆開信封,看見了熟悉的字跡。那封信上沒有落款,沒有收信人,正文也只有三個字——展信安。

    源懷愣了一下,很快想到什么,又去看印在信封上的印信。那是駱羽只用在私人往來信件上的私印。

    源懷便突然明白,他以為駱羽是被迫的,但駱羽其實(shí)是自愿的。她自愿跟皇帝做了個交易,用自己的性命,換得源懷余生平安。

    ——拋去她所有尊榮的身份,作為駱羽個人,她希望源懷余生平安。

    源懷有很多次想問駱羽,是不是真的沒有對自己動過哪怕一次心。他那樣在乎她的喜歡,可現(xiàn)在卻又好像不必問了。

    源懷顫抖著手去描摹那個“安”字,想,就算只有平安也好,至少他在駱羽心里,也曾重要過。他滿目珍惜地收好那封信,可大雨瞬間傾盆而下,暈開了字跡,模糊了印信。他驚慌地伸手,想要抹去那些水跡,留住這封信。

    可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終于失去了她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無物結(jié)同心,憂傷以終老。

    源懷捏著那封信,跪在漫天大雨里,無聲地流下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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