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凱夫《文選》編者意見述評

【摘要】 20世紀，清水凱夫先生提出的“劉孝綽實操編務而蕭統(tǒng)掛名”的《文選》編者意見，在《文選》學界引起軒然大波。他用以支持這一新見的五條證據(jù)，均受到了學界的質(zhì)疑與詰難，引發(fā)名為“清水旋風”的學術(shù)爭辯。雖然在爭辯過程中，其觀點已漸為學界所否定，但這場爭辯無疑促進了大陸文選學研究的復興，有其不可忽視的時代意義。

【關(guān)鍵詞】 清水凱夫;《昭明文選》;編者;蕭統(tǒng);劉孝綽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0-0029-03

《文選》的編者，《梁書》《南史》《隋書》、兩唐志、《河岳英靈集序》《中興間氣集序》《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書中均記載為昭明太子蕭統(tǒng)。唐宋時代的一些文獻記載中，開始有劉孝綽、何遜等學士襄助蕭統(tǒng)編撰《文選》的說法，甚至有“昭明太子十學士”之說。這種說法流傳漸廣，就形成了《文選》編者的傳統(tǒng)派意見，即“蕭統(tǒng)主編，劉孝綽等學士協(xié)助說”。20世紀，日本學者清水凱夫（文中或稱“清水先生”）提出了“劉孝綽實操編務而蕭統(tǒng)掛名說”，認為昭明太子蕭統(tǒng)沒有親自參加《文選》的編撰，實際擔任撰錄的中心人物是劉孝綽。清水先生這一學術(shù)論斷，在《文選》學界引起了廣泛的爭論，這就是著名的“清水現(xiàn)象”（王立群語），或稱“清水旋風”（陳延嘉語）。

清水先生關(guān)于《文選》編者的意見可概括為：《文選》的實質(zhì)性撰錄者不是昭明太子，而是劉孝綽，在《文選》選錄的作品中濃厚地反映著他的意志[1]45。支持這一新見的證據(jù)主要有五條，試分述之：

第一，史書記載梁代帝王抄書撰述的傳統(tǒng)。史書記載中，“記為撰者的皇帝、王公貴族往往不在擔任實際撰者的文人之列”[1]34。以《法寶連璧》為例，《南史·陸罩傳》記載：

初，簡文在雍州，撰《法寶連璧》，罩與群賢并抄掇區(qū)分者數(shù)歲。中大通六年而書成，命湘東王為序。其作者有侍中國子祭酒南蘭陵蕭子顯等三十人。[2]1205

湘東王蕭繹所寫的《梁簡文帝<法寶連璧>序》，將實際參加《法寶連璧》撰錄的三十余人的爵位、年紀、表字一一記述，可知此書實際是蕭子顯等三十余文士抄錄編撰的，而《梁書》卻徑將此書的撰者屬為簡文帝蕭綱，一語不及蕭子顯等人。此外，清水先生還列舉了《華林遍略》《長春義記》《西府新文》《通史》等史書記載與實際編者不符的例子，進一步說明：

一般在史書中，即使有所謂帝、太子、王撰的記載，實際上也是帝、太子、王只下達編輯的命令，而把編輯委任給臣下，完成后或只冠以代表者之名，或只書以序文，這種情況居多[1]4。

清水先生認為《文選》的撰錄也是這樣。許多學者先后對這條證據(jù)進行了反駁，傅剛先生的結(jié)論足資參考：

當時編著的實際撰人情況還是比較復雜的。以帝、王、太子這一身份而論，也并不完全是只有他們下達編輯的命令，而把編輯委任給臣下。但是也不可否認的是，有許多署名的人并非實際編撰者。[3]155

將《文選》置于齊梁時代的大背景下，考察其時文學總集編纂的具體情況，清水先生這種研究思路是具有啟發(fā)意義的。他指出的史書記載中帝王太子抄書撰述與實際撰人不符的現(xiàn)象，也確實是客觀存在的，根據(jù)這種現(xiàn)象進而懷疑到《昭明文選》的編者問題，這種疑古精神是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所必不可少的，但在沒有其他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據(jù)所舉之例就想說明《文選》亦非蕭統(tǒng)所編、甚至梁代記載的帝王抄書撰述均非其實，這顯然是十分不可靠的。

第二，唐宋文獻資料的記載。唐代日釋空海所著《文鏡秘府論》有云：“至如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與劉孝綽等，撰集《文選》……”宋代王應麟《玉海》引《中興書目》，《文選》“昭明太子”條下有注文曰：“與何遜、劉孝綽等選集”。兩條文獻資料中都提到了劉孝綽參與《文選》的實際撰錄，清水先生據(jù)此認為劉孝綽在《文選》編撰過程中起過很大作用。

文獻資料往往是證明一個問題時相對可靠的證據(jù)。就《文選》編者這一問題來說，上述兩條唐宋文獻資料的記載不同于官修史書等其他文獻資料的記載，這種矛盾的情況下，就要考察哪一類文獻記載的可信度更高。

兩條唐宋文獻資料的可信度受到許多學者的質(zhì)疑。力之先生認為，唐代李善注《文選》，關(guān)于編者問題沒有任何一處提及劉孝綽等學士的作用，而《文鏡秘府論》所說“蕭統(tǒng)與劉孝綽撰集《文選》”云云，引自唐人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序》，元兢雖同為唐人，但相比李善的專家專門性著作，其舉例性的說法，顯然是難以據(jù)信的。元氏之所以有這樣的誤記，是因其誤將劉孝綽為太子蕭統(tǒng)編文章集之事張冠李戴為編《文選》事[4]。第二條文獻資料記載尤為學者所不信服。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先生就曾質(zhì)疑何遜參編《文選》的說法，他們以為史傳不見何遜任職東宮的記載，史料中亦不見何遜與蕭統(tǒng)交往之記錄。另外，據(jù)何遜生平之游跡，他也沒有參編《文選》的可能性[5]338-339。

第三，《文選》選錄的作家作品體現(xiàn)了劉孝綽的意志。以何遜為例，何遜的詩文才能，《梁書》多有記載，沈約謂之：“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盵6]693蕭統(tǒng)若是《文選》編者，以其秉有“文質(zhì)彬彬”的文學觀和“性愛山水”的性格來講，不選錄何遜的作品是不合乎常理的。另一方面，據(jù)《顏氏家訓·文章》記載：

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云：“‘蘧車響北闕’， ??不道車?！庇肿对娫贰?，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 。[7]298

劉孝綽忌避何遜，《文選》如果是由劉孝綽撰錄、反映的是劉孝綽的意志，那么不收錄何遜的詩文作品就講得通了。除何遜外，《文選》中收錄的許多作家作品同樣反映出了劉孝綽的意志。如：選錄徐悱的作品是因為劉孝綽是徐悱的內(nèi)兄、與其父徐勉交情深厚;選錄《廣絕交論》是為了譏諷到氏兄弟;選錄《頭陀寺碑文》是為了恢復與劉孝綽家有親密關(guān)系的同族劉諠的名譽;選錄《劉先生夫人墓志》是為了恢復劉孝綽父親劉繪所敬愛的劉瓛先生及其夫人（與劉孝綽母親同為瑯琊王氏）的名譽等等，清水先生將《文選》中的這類作品分六類共二十四篇[1]28-29，此不一一列舉。

清水先生的這一類例證受到了眾多學者的質(zhì)疑，他們逐一分析相關(guān)篇章，并撰文反駁。這一過程不僅促進了對《文選》選錄作品本身的研究，更激發(fā)了學者對文選學研究的熱情。

《文選》不選錄某作品的原因無外乎以下三條：（1）不在選錄范圍之內(nèi)。此選錄范圍見于蕭統(tǒng)《文選序》。時間范圍上，選錄“遠自周室，迄于圣代（六臣劉良注：圣代謂梁也。）”的作品。內(nèi)容上，有“四不錄”和“兩錄”?！八牟讳洝?，即不錄以“姬公之籍，孔父之書”為代表的圣賢經(jīng)典之作;不錄以“老莊之作，管孟之流”為代表的、諸子百家“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的作品;不錄“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辯士之端”等“繁博”之作;不錄“記事之史，系年之書”。“兩錄”，即錄“篇章”“篇翰”“篇什”;錄史書中“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贊論、序述部分[8]2-4。（2）不符合選錄標準。《文選》的選錄標準，有“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崇雅黜靡、平和中正、沈約聲律論等多種看法。筆者以為，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提及的“篇章”“篇翰”“篇什”這三個類似概念，即是《文選》的選錄標準。他們所具有的共同特點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史書中的贊論、序述部分，正是符合了這一特點，才得以入選。（3）受編者個人學識修養(yǎng)、喜好、外界環(huán)境等因素影響。并非所有在選錄范圍之內(nèi)且符合選錄標準的文章，都得以入選《文選》，這有諸多原因，可能是編者才識有限、喜好不同，亦可能是偶有疏忽，更可能是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蕭統(tǒng)身為太子，編選總集時受一些政治因素的影響，也在情理之中。清水先生將視角轉(zhuǎn)移到《文選》選錄的作品，試圖從中找到一些能反映編者意志的規(guī)律。這種回歸文本、重視文本的嘗試是有益的，但綜觀其所舉諸證，難免有穿鑿附會之嫌。

第四，《文選》選錄的作品與蕭統(tǒng)文學觀相矛盾。清水先生以為昭明太子“文質(zhì)彬彬”的文學觀與《文選》選錄的部分作品之主旨是矛盾的。昭明太子在《陶淵明集序》中說：

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9]200

而《文選》卻選錄了同樣以“情”為主旨也乏諷諫之義的《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和《洛神賦》。故而，蕭統(tǒng)并非《文選》的實際編者。

清水先生的這條論證，有幾點需要注意。首先，《文選》選錄的《高唐》《神女》諸賦本身是否絕無諷諫之義是值得討論的。其次，退一步講，即便這些作品不含諷諫之義，而昭明太子確實持有“文質(zhì)彬彬”的文學觀，也確實批評了他喜愛的作者陶淵明的《閑情賦》，但二者有時并不矛盾，因為選家在選本時并不一定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文學觀做出選擇的，有時亦受到外界條件的影響。另外，力之先生認為，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和《文選》中采取了不同的價值取向。蕭統(tǒng)對《閑情賦》的批評是出于道德視角、個人喜好，而他編《文選》時則是以文學價值、審美視角為去取依據(jù)[10]。這也可以解釋這種“矛盾”的現(xiàn)象。

第五，史載蕭統(tǒng)所撰《古今詩苑英華》實為劉孝綽所編?！读簳ふ衙魈觽鳌酚涊d蕭統(tǒng)有“五言詩之善者為《文章英華》二十卷”;《隋書·經(jīng)籍志》則記載“《古今詩苑英華》十九卷昭明太子撰”;蕭統(tǒng)自己寫有文章《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稱此書為《詩苑英華》。學者們普遍以為《詩苑英華》即是《古今詩苑英華》的簡稱，至于它與《文章英華》是否為同一部書，則看法有異，此不關(guān)乎主旨，不論?！额伿霞矣枴の恼隆菲詣⑿⒕b“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這里提到的《詩苑》一書，清水先生以為也是《古今詩苑英華》的簡稱，故而《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蕭統(tǒng)所撰的《古今詩苑英華》一書，實為劉孝綽所編。以此類推《文選》的編著情況，亦如是。

清水先生的這條例證存在很大的問題，《詩苑》是否即《古今詩苑英華》的簡稱，這一根本前提仍受到許多學者的懷疑。另外，清水先生僅據(jù)《顏氏家訓》的記載而否定史籍記載的做法也是不審慎的。傅剛先生在《昭明文選研究》一書中，又補充了一充分證據(jù)說明劉孝綽確曾編過《詩苑》，即唐人劉孝孫《沙門慧凈<詩苑英華序>》稱慧凈“自劉廷尉所撰《詩苑》后，纂而續(xù)焉”[3]156-158。然仍無法證明此《詩苑》即是史書記載蕭統(tǒng)所編的《古今詩苑英華》，以此書的編撰情況去類推《文選》就更不可靠了。

《文選》編者問題是文選學研究中的基礎問題。它既關(guān)乎《文選》反映了誰的選文思想，又與《文選》成書過程息息相關(guān)。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正是大陸文選學研究走出沉寂、走向復興的關(guān)鍵時期，清水先生關(guān)于《文選》編者意見的提出，恰逢其時，雖然其觀點已漸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否定。但是，毫無疑問，清水先生觀點的提出對促進大陸文選學研究的興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決定了現(xiàn)代文選學研究的走向，自有其時代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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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力之.《閑情賦》之評價種種[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1998，（4）：10-14.

作者簡介：

范雪飛，男，內(nèi)蒙古赤峰人，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昭明文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