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蒸汽屋》中那納形象的塑造 看凡爾納民族起義書寫的矛盾性

【摘要】 在《蒸汽屋》中，從東方主義出發(fā)，凡爾納對“他者”印度人的反殖民運動極盡詆毀之能事。他把起義的根據(jù)地寫成了“土匪窩”，對起義領(lǐng)袖那納 · 薩伊布則集中筆墨描寫他的屠殺婦孺、背信棄諾等等惡行;但作為進步作家，受自然主義影響，那納斗爭的正義性在小說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這反映出凡爾納思想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關(guān)鍵詞】 東方主義;自然主義;民族起義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2-0035-03

基金項目：2017年度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一般項目“凡爾納小說中的東方主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XSP17YBZZ053）;2019年度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凡爾納科幻小說的科技思想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19YBA172）。

在《蒸汽屋》中，那納 · 薩伊布是一個反抗英國殖民者統(tǒng)治的印度起義領(lǐng)袖，凡爾納把他塑造得奸詐、兇殘，而最后也讓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這反映了西方人對東方人固有的種族偏見和情感態(tài)度。但與此同時，在凡爾納筆下，那納又是一個爭取民族獨立的英雄，他的反抗具有正當性，而且有勇有謀，頗得印度人民的擁護。

在凡爾納小說中，對東方人的這種矛盾看法始終存在。在主觀上，他對東方人是鄙視的，甚至是仇視的;但受當時西方自然主義風潮的影響，他也想“客觀”地描寫東方人，因此他們有時又被刻畫得正義凜然。

一、那納形象的東方主義觀照

在凡爾納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時代，隨著殖民活動在全球的拓展，東方學成了西方的顯學。作為科幻小說作家，凡爾納在描繪科技事物之外，對書寫東方也是充滿熱情。“19世紀東方學的一個重大發(fā)展是將有關(guān)東方的基本觀念——其縱欲，其專制傾向，其乖異的思維，其不求精確的習性，其落后——凝固為獨立的、牢不可破的連貫整體……”[1]凡爾納受這股思潮的熏染，對東方人習俗和道德等的低劣津津樂道，他尤其喜歡描寫他們的“不人道”[2]。

在《蒸汽屋》中凡爾納延續(xù)了這一創(chuàng)作習慣，只不過小說的人物換成了印度人：“在那片二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兩百五十萬居民，他們?nèi)蕴幱谠忌鐣顟B(tài);而且至今還殘存著一些在蒂波 · 薩伊布統(tǒng)治時期曾抗擊過侵略者的游擊隊員;那里也是著名的勒人專家薩格人的老窩，恐怖之處正在于這些迷信而兇殘的兇手殺再多的人也從不見流一滴血;那里的潘達里人曾制造過令人發(fā)指的大屠殺，但卻沒受任何懲罰，逍遙法外;那里的達夸特人和薩格人一樣兇殘可怕，只用毒藥殺人……”[3]這片地區(qū)是印度人發(fā)動民族革命的根據(jù)地，但被凡爾納污蔑為“土匪窩”。

和以往的東方學家只是一味地描寫東方人的野蠻、落后不同，凡爾納把這一東方人的特征強加在了印度起義戰(zhàn)士的身上，給他們貼上了“兇殘”的標簽，從而污名化反殖民運動。并且他把現(xiàn)實和歷史結(jié)合起來，把反英斗爭和當?shù)厝藶榉亲鞔醯膫鹘y(tǒng)混淆在一起，試圖從本質(zhì)上證明革命者的劣根性。這就使凡爾納的看法比以往東方學家的陳詞濫調(diào)有了新意，當然也顯得更加惡毒。

在《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南部非洲歷險記》等小說中，凡爾納往往是在面上，籠統(tǒng)地粗線條地描寫東方人的“不人道”。而在《蒸汽屋》中凡爾納集中筆墨塑造了一個兇殘的印度民族革命領(lǐng)袖的形象，企圖更加具體、生動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那納 · 薩伊布是1857年印度士兵起義的一位領(lǐng)袖，他下令屠殺了坎普爾的英國婦女和兒童。小說強調(diào)了那納的殘暴：“我們一進入坎普爾城，就立刻開始四處尋找那些可憐的婦女和孩子們，我們知道她們在兇殘的那納手里，但很快我們便得知了屠殺的消息。在這些無辜被殺害的同胞所飽嘗的磨難面前，我們痛苦地發(fā)誓一定要償還血債，同時，我們還想到了一些奇怪而野蠻的念頭。心中燃燒著對那納的仇恨，我們發(fā)瘋般地奔向烈士們殉難的地方。在她們生前被關(guān)押過的那個小房間里，地面上血跡斑斑，各種殘片沒過了我們的腳背。柔軟光滑的長辮子，被撕碎的裙子，孩子的鞋以及玩具堆滿了被血浸透的地面。墻面上同樣地沾滿了凝固的血跡，仿佛讓我們看到了她們死前曾作的痛苦掙扎。”[4]

按西方人的規(guī)則，在戰(zhàn)場上槍炮無眼，雙方戰(zhàn)斗人員的死傷是正常的;濫殺婦孺則是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而那納 · 薩伊布就是一個觸碰底線的人。作為印度起義領(lǐng)袖，雖然沒有實際動手，但作為下令者，他要承擔首要的責任。這時，作為“他者”的那納和作為“自我”的西方人似乎地位轉(zhuǎn)換了，西方人是受害者，那納是施暴者。印度人成了強權(quán);西方人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是值得同情的弱小者。西方人只記住了那納的暴行，卻全然忘記了作為殖民者的“自我”對印度人犯下的罪行。這是西方人的一貫伎倆，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在這里，凡爾納成了西方“自我”的一員，利用話語霸權(quán)，散布自己的一家之言，成了文化帝國主義的“傳聲筒”。

那納 · 薩伊布的惡劣品性是多方面的，小說還起底了其狡詐、背信棄諾的黑歷史。從很早的時候起，大頭人那納就表現(xiàn)出一副對西方人非常友好的模樣。在士兵起義爆發(fā)時，他假裝承諾幫助殖民地政府對此進行鎮(zhèn)壓，而坎普爾的軍隊領(lǐng)導人維萊將軍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陰謀，相信了他。但不久那納就露出了狐貍尾巴，參與并當了叛軍的頭。他要求殖民者軍隊繳械投降并保障他們的安全，維萊將軍屈辱地同意了。哈弗洛克將軍前往平叛，當那納獲悉殖民軍已經(jīng)離他們不遠時，他違反諾言對英國軍人和平民進行了血腥屠殺。在西方人的話語體系中，東方人的“陰柔”是另一種陳詞濫調(diào)。東方人的血氣可以用鋼槍鐵炮來消弭，而“陰柔”卻令西方人無可奈何。它代表了與西方不同的文化和傳統(tǒng)，與西方人的“陽剛”“率真”形成二元對立，他們仇視它，詆毀它，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對其進行鞭撻。那納就是這樣一個具有典型東方人性格的人物。他假意投靠英國人，利用他們的信任來施行陰謀詭計，這對殖民者的傷害更大，因而這種“背叛”也更令西方人深惡痛絕。其實，與殖民者的虛與委蛇是東方人的一種斗爭策略，是力量弱小時保存自己的有效手段，是在殖民者高壓下的不得已而為之，這恰恰反映了殖民者氣焰的囂張和被殖民者處境的艱難。但西方人不會站在東方人的立場來思考問題，他們只會考慮自己的利益，只會戴著種族主義者的有色眼鏡來看待東方的人和物。在這一點上凡爾納與東方學家的觀點是一致的，充當了為殖民主義幫腔的角色。

東方學家們不遺余力地宣揚東方人的劣行，在帝國主義時代是有其險惡用心的：“東方是與西方二元對立的，東方學的思維方式即以二者之間這一本體論和認識論意義上的區(qū)分為基礎。這種區(qū)分有著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明確西方‘自我’的存在，通過與東方的區(qū)別來明確自我的優(yōu)越之處; 另一方面即為后續(xù)的殖民侵略做道德鋪墊，因為‘他者’的落后，自然便需要‘我族’的拯救?！盵5]

在殖民初期，宣揚東方野蠻、落后是為殖民尋找理據(jù);到了中后期，西方人繼續(xù)這一論調(diào)則是為殖民者鎮(zhèn)壓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斗爭作輿論宣傳。如同《蒸汽屋》里描寫的那樣，經(jīng)過從17世紀開始的殖民，到19世紀中葉西方人在印度的移民已經(jīng)是遍地開花。他們在印度到處建立莊園，過著人上人的生活。而民族獨立運動不可避免地會造成生活在印度的西方平民和軍人的傷亡，影響殖民地“繁榮穩(wěn)定”的局面。這時，為了保衛(wèi)來之不易的殖民成果，帝國主義的文化策略是高舉人道主義的大旗，從道德的高度攻擊東方人。這既安定了西方人的人心，欺騙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民，更為殘酷鎮(zhèn)壓起義運動找到了借口。作為西方人的一分子，凡爾納加入到了為維護殖民地長治久安的文化行動中;種族身份、文化土壤使他不自覺地充當了帝國主義的同路人。

二、自然主義實錄下的那納反殖民斗爭

凡爾納用東方主義來觀照那納 · 薩伊布的反殖民斗爭，他看到了人性中邪惡的一面。但那納追求民族獨立的事業(yè)是正義的，這誰也抹殺不了。凡爾納用自然主義的筆觸把它客觀地記錄下來，那納又呈現(xiàn)出正面的英雄形象。

那納的反抗斗爭有正當性，因為英國人在印度殖民地犯下了滔天罪行：“你們的人曾把佩斯查沃一百二十名我們的戰(zhàn)俘綁在炮口上，而且從這天起，共有一千二百多印度兵死于這種可怕的刑罰！你們的人殘酷地屠殺了拉合爾的逃亡者，在占領(lǐng)德里之后，又殺害了三個王子以及王室的29名成員，還是你們，在勒克瑙屠殺了我們六千名同胞，在旁遮普戰(zhàn)役后又死了三千人！全部算起來，已有十二萬印度官兵和二十萬名平民死在大炮、步槍、絞架或是屠刀之下，把他們的生命獻給了這場民族解放戰(zhàn)爭！”[6]

凡爾納內(nèi)心深處是想為“自我”諱匿的，在《南部非洲歷險記》中對西方人所犯罪行的描寫就有避重就輕的嫌疑[7]。

同樣，在《蒸汽屋》中他寫東方人的不人道濃墨重彩，極盡渲染之能事，寫西方人的惡行只是用數(shù)字列舉一下，顯得簡單敷衍。盡管殖民者的罪惡也叫人觸目驚心，但在文學作品中缺乏生動、形象的細節(jié)，其感染力是大打折扣的。然而不管怎樣，凡爾納借小說人物之口把西方人在印度作的孽公之于眾，這就說明他還是有正義感的，體現(xiàn)了他的進步性。

那納 · 薩伊布堅韌不拔，士兵起義失敗后，過了十年他又準備發(fā)動新一輪抗爭。他從一個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從一個城鎮(zhèn)走到另一個城鎮(zhèn)去策動各階層的人士。他堅信在其努力之后會有許多的印度百姓加入到他們的隊伍：“現(xiàn)在，仍應按原計劃行事。這一次的運動將是全民性的。讓城市、農(nóng)村里所有的印度人都參加起義，與印度士兵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當我跑遍了德克坎的中部和北部地區(qū)后，我發(fā)現(xiàn)反抗之心已遍布各地。這次的起義，我們應深入到每個城市，每個小鎮(zhèn)。讓婆羅門盡力說教民眾，宗教信仰會使西瓦和維希努兩地的教民聽我們的指揮。時機一旦成熟，就按事先約定的信號，幾百萬印度人同時起義，皇家軍隊的末日就要到了！”[8]

那納是一個優(yōu)秀的起義領(lǐng)袖。對勝利的前景充滿信心，渾身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行動有計劃，有步驟，堅持群眾路線，擴大統(tǒng)一戰(zhàn)線，體現(xiàn)了高超的斗爭藝術(shù)。在這里，那納表現(xiàn)出的形象和兇殘、狡詐等特征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其性格前后顯得不統(tǒng)一，人物塑造顯示出矛盾、分裂的維度。要解釋這一現(xiàn)象，必須了解凡爾納創(chuàng)作深受自然主義影響的一面。

在法國19世紀中葉，科學技術(shù)取得了迅猛發(fā)展，在知識界崇尚科學蔚為風氣，這股潮流進入到文學領(lǐng)域，形成了自然主義流派。其代表人物左拉認為文學的基礎是真實，而真實就是要如實描寫現(xiàn)實、再現(xiàn)現(xiàn)實。

他在《戲劇中的自然主義》中強調(diào)“自然”的客觀性：“必須按本來的面目去接受自然，既不對它做任何改變，也不對它做任何縮減?！盵9]作為科幻作家的凡爾納很容易就接受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要堅持科學理性的自然主義觀念。對現(xiàn)實生活做記錄式的描寫，這使他揭示出符合事實本來面目的那納形象的某些側(cè)面。

三、結(jié)論

凡爾納在塑造那納 · 薩伊布人物形象時總的思想基調(diào)是東方主義的，他對這樣一個反抗西方人的殖民地英雄憎惡遠遠大于好感。小說中西方人主人公的最終結(jié)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那納卻受到西方人的嚴懲，最后和蒸汽屋一起爆炸，尸骨無存。因此，盡管凡爾納對他做過自然主義的描寫，表現(xiàn)了其斗爭的正義性，但在作家的意識深處，那納的命運卻是注定要毀滅的。

參考文獻：

[1]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生活 · 讀書 · 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261.

[2][7]張岳庭.土著人的無人道：西方人的真實謊言——論凡爾納的土著人書寫[J].青年文學家，2014，（12）.

[3][4][6][8]凡爾納.蒸汽屋[M].吳君，孫婷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160-161，107-108，319-320，39.

[5]施曄，楊蕾.論20世紀上半葉英國小說中的唐人街書寫[J].社會科學，2019，（5）.

[9]朱雯.文學中的自然主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177.

作者簡介：

張岳庭，男，湖南湘陰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法國近現(xiàn)代文學、凡爾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