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侗族情歌與英國浪漫主義情詩的比較研究

【摘要】 情詩是世界文學常見的體裁，在貴州侗族情歌和英國浪漫主義情詩中均可見大量的自然意象，這一跨時空、跨國別、跨民族的文學共性并非巧合。本文通過對兩種情詩在藝術手法、社會背景及其折射出的哲學思想三個方面的平行比較，試圖解釋二者均將自然與愛情相勾連背后的深層邏輯。

【關鍵詞】 侗族情歌;英國浪漫主義情詩;自然;平行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2-0030-03

本文通過比較貴州侗族情歌（以民間歌謠為主）與英國浪漫主義情詩（以華茲華斯、雪萊和濟慈為例），試圖揭示二者共同將愛情與自然相聯(lián)系背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社會經(jīng)濟基礎以及折射出的哲學思想，慣用自然意象既反映出其扎根于本民族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和社會基礎，又反映出東西方文明共同對人與自然關系命題的深度思考，為進一步建設全球生態(tài)文明提供思路。

一、寫作手法比較

侗族起源于西周時期的古百越族，與漢族關系匪淺，在民間經(jīng)常流傳侗漢苗堯水等族起源一家的傳說，因此與先秦時期詩歌手法有相似之處，表現(xiàn)為侗族人民也慣用賦比興三種手法表達美好的愛情。

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有時與排比手法連用，將一些緊密相關的自然風物與愛情主題相聯(lián)系，組成一系列結構和句式相似的句群。例如，在一首描寫少男少女初次相會場景的侗歌中唱道“初相會，牛會草場馬會街，燕子得會高樓臺。初相會，好比畫眉會錦雞。我郎今日得會你，就像蜜蜂遇著蜜。”以牛與草場、馬與街市、燕子與高臺、畫眉與錦雞、蜜蜂和蜜的親密關系，表現(xiàn)出少男少女初次相會成雙成對難舍難離之場景。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現(xiàn)多稱之為比喻，在詩歌中極為常見。例如，在一首描述男女關系的侗歌中唱道，“情妹好比山中的雀鳥，我郎好比鳥套安山旁;情妹好比江中的游魚，我郎好比江中的漁網(wǎng)。” 雀鳥與鳥套、游魚與漁網(wǎng)生動地展現(xiàn)了男女之間的關系。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而他物與詠辭之間隱含某種關系。例如，在一首勸誡侗家兒女珍視青春時光、珍惜美好姻緣的情歌中唱道：“柿子越放味越好，禾梨越放味越香。人生在世可是沒好久，青春一過再好主意難挽留?！鳖^兩句以侗家常見的“柿子”與“禾梨”起興，講述了自然界的果實隨著時間推移愈發(fā)美好香甜的事實，后兩句筆鋒一轉，起興之物與所詠之辭相反，表達了韶華易逝、青春難挽之情，并告誡后輩要把握機會抓住姻緣。在另一首少年表達自我情思、試探心儀少女的侗歌中：“好個明月在天邊，好朵金花在眼前。妹是明月天邊坐，讓郎得見不得連?！辈煌诘谝环N，明月和金花均喻指情妹，表現(xiàn)了情郎眼中美麗純潔、難以高攀的形象。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以華茲華斯、雪萊和濟慈為代表，有一條清晰的自然情歌線索，他們互有聯(lián)系又互有區(qū)別，這條線索聯(lián)系于三者共同對自然的歌頌，區(qū)別于三者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同見解。

華茲華斯是這場英國浪漫主義思潮的先行者，與柯勒律治合著的《抒情歌謠集》序言是對這場思潮的宣言。他提倡詩歌應當是“內(nèi)心強烈情感的自然外溢”，因此其情詩中的自然意象帶有強烈的人類感情。1799年，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了一組以“露西”為主要形象的無題情詩，“我的情人，像六月的玫瑰”，“三年里晴晴雨雨，她長大;造化說：‘比她更美的嬌花世上從來沒見過;’”在這里，造化即自然，詩人運用比喻，將露西比作玫瑰，歷經(jīng)風雨而長大，嬌艷欲滴，深受自然寵愛，自然與人類之間產(chǎn)生“相愛”之情。

雪萊是這場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代表者，他與拜倫同是當時民族解放運動的吶喊者，他同樣賦予自然以人類的感情，但是區(qū)別于華茲華斯，他認為自然本身具有人類的感情，他曾在信中寫道，“我覺得，生命都會再生。靈魂豈非就是使一個有機生命成為如此而非如彼的東西？整個自然是具有生命的，死后的存在仍然是現(xiàn)世的存在?！?在其中一首詩歌《愛的哲學》中，他鮮明大膽地表達了這一觀點，“萬物由于自然律都必融會于一種精神。何以你我卻獨異？”因此在另一首詩歌中，雪萊描寫“高山在吻著碧空，波浪也相互擁抱，陽光緊緊地擁抱著大地，月光在吻著海波”，以人類之動作來描述自然之情態(tài)，表現(xiàn)了自然的情感性。

濟慈是這場英國浪漫主義思潮的獨行者，他注重自身思想之獨立，因此他在自然情詩中實踐著自己的詩人無個性原則。濟慈認為，“詩人的性格本身，它不是它自身——它沒有自我——它是任何事物又什么都不是——它沒有性格”，因此濟慈在表達愛情時，通常隱去自我，而外化于自然萬物之中。例如，在《賽吉頌》中，濟慈以一種客觀的筆調(diào)、旁觀者的視角去描寫賽吉與厄洛斯之間的愛情：“兩個美麗的精靈相依偎在深草叢里，上面有絮語的輸液和輕顫的鮮花蔭庇，溪水流淌在其間，無人偷窺?！钡覀?nèi)阅芨惺艿綕鹊那楦袘B(tài)度，因為濟慈將自己融于他所描繪的溪水和鮮花等自然意象之中，這就區(qū)別于雪萊的自然有愛之哲學，而以自然環(huán)境烘托，想象與現(xiàn)實交織，使讀者得到一種純粹美的享受。

二、社會背景的比較

貴州省黎平縣是中國侗族人口最多的縣，也是侗族文化的主要發(fā)祥地，侗族情歌中富含自然意象的邏輯與其歷史、地理和文化息息相關，對包辦婚姻的反抗、對自然的親近熱愛和對美好愛情的追求構成侗族情歌富含自然意象的主要原因。

在歷史方面，侗族在唐朝以前經(jīng)歷過一段較長的原始社會時期，宋朝時期進入農(nóng)耕社會，宋的中央王朝采取了前朝治理 “西南夷”一貫的綏靖和羈縻政策。蒙古大軍南下是一個轉折點，元朝在西南地區(qū)設宣慰司、土知府等，任用當?shù)厣贁?shù)民族首領擔任土司長官，大土司家族之間互相聯(lián)姻，做大地方勢力，壓迫剝削底層勞動人民。明朝初年，出于抗擊元軍的戰(zhàn)略需要，太祖以武力征服，采取“拔軍下屯，拔民下寨”的極端政策，引發(fā)侗族人民的強烈反抗，其中以黎平人吳勉為代表，盡管長達八年的吳勉起義失敗，但吳勉反抗封建專制和壓迫的精神成為侗族人民寶貴的精神財富，其英雄事跡流傳至今。

在地理方面，黎平縣地處云貴高原和江南丘陵交界，森林資源和水資源豐富，在原始氏族社會時期，由于人的生存能力較弱，當?shù)丨h(huán)境對于當時的侗族人民較為惡劣，當?shù)亓鱾髦暗責o三里平，天無三日平”之說，因此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侗族民間文學的主要問題。聰明的侗族先人在與當?shù)丨h(huán)境長期打交道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珍貴的生態(tài)智慧：一方面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做斗爭，由此產(chǎn)生諸如“收毒霧”“斗蛇精”等神話傳說，另一方面領悟出保護自然、和諧的生態(tài)觀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綠色經(jīng)濟，例如“以稻養(yǎng)魚”、梯田和干欄式建筑的創(chuàng)立、管理森林、保護水源等生態(tài)思想，以及“救太陽”“救月亮”的神話傳說。

在文化方面，侗族人民崇尚自由戀愛和感情忠貞，而這一權利也是無數(shù)侗家兒女不斷反抗封建父母包辦婚姻、地方土司聯(lián)姻等獲得的，侗家兒女把對自由戀愛和美好愛情的理想鐫刻在侗家民間愛情故事和傳統(tǒng)節(jié)日中。例如，在《三月三的傳說》中，良英和橋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是寨老卻強霸良英，迫于寨老權勢，良英只能從命，沒想到寨老竟打死橋生，良英也因此殉情，從此良英殉情的三月三成為侗家兒女約會戀愛的節(jié)日，借此紀念良英和橋生反抗封建包辦婚姻所做的犧牲。侗族熱衷歌頌純潔高尚的愛情，在《珠郎良美》中刻畫了智勇雙全、忠貞不渝的良美，在《丁郎龍女》中批判了朝秦暮楚、不忠愛情的行為，寄托了侗族人民對理想愛情的向往。

英國浪漫主義高潮誕生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其情詩中大量自然意象的運用與當時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變革密不可分，反對封建專制、反思工業(yè)革命、崇尚情感宣泄成為英國浪漫主義情詩中含有大量自然意象的主要原因。

在政治方面，18-19世紀之交的歐洲大陸風起云涌，其中以1789年法國大革命波及范圍最廣、影響最深。法國大革命始于巴黎人民反抗波旁王朝暴政，當人民將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后，卻沒想到引發(fā)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法國大動亂。在這一影響下，英國浪漫主義者都是反對封建專制的斗士，也都是“自由、平等、博愛”觀念的忠實信徒。例如，華茲華斯在《獻給民主與自由的詩歌》組詩中寫道，“靈慧的生物往往能平緩我們的心智所不能療救的悲辛;在囚徒看來，小小的爬蟲也足以證明：巴士底監(jiān)獄再深，也阻攔不了愛的光輝——盡管人對自己的同類已經(jīng)毫無情分?！睗仍卺槍τ嗣窦o念英國國王一事，在詩中寫道“頭腦發(fā)昏的英國人啊，你們難道還要維持對他的記憶，他給你們帶來了最可怕最污穢的名聲，凡是愛國者都不會對他表示尊重。”但是，三位詩人在處理人類感情與自然的關系側重點不同，華茲華斯從自然的治愈性中尋找人類早已淡漠的愛情，雪萊以自然之力量鼓舞各民族的獨立解放運動，而濟慈在自然的恬靜中冷靜思考革命和民族情緒帶來的狂熱之情。

在經(jīng)濟方面，18-19世紀之交，正是英國工業(yè)革命中期，英國實力大增，但是，這場前所未有的技術革命也使英國浪漫主義者首先體味到工業(yè)文明帶來的社會問題。工業(yè)革命建立起的資本主義世界打破了封建農(nóng)業(yè)社會時期溫情脈脈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只剩下利益，大機器生產(chǎn)導致人的異化，工業(yè)污染侵蝕了城市生態(tài)環(huán)境，正如華茲華斯在詩歌中寫道：“這塵世拖累我們可真夠厲害，對我們享有的自然界所知無幾，為了卑污的利祿，把心靈出賣！”因此，華茲華斯將目光投向過去，“啃書本——無窮無盡的煩憂;聽紅雀唱得多美！這歌聲飽含智慧”，試圖從自然和過去的農(nóng)業(yè)社會關系中尋求治愈工業(yè)生活的精神良藥。雪萊則把目光投在當下和不久的將來，順應世界形勢，以《西風頌》為隱喻，積極支持民族解放和獨立運動，渴望建立一個新世界，充滿革命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而濟慈，把目光投向自我和遙遠的未來，以詩人之身份，記錄人類永恒的高尚和共情，例如在《詠和平》針對拿破侖遜位一事寫道“憑英國的歡悅，宣布歐洲的自由！不能讓暴君重來，不能再讓他見到你屈服于從前的狀態(tài)”。時代荏苒，而人們對和平與自由的追求不會改變。在文化方面，浪漫主義文學最初以反對古典主義文學的面貌出現(xiàn)的。 古典主義受啟蒙主義思想影響，強調(diào)人的理性，而對人的感知持懷疑態(tài)度，愛與情欲讓步于家庭、社會和社會責任之下，忽略人的個性發(fā)展，語言華麗典雅，推崇貴族文學而輕慢民間文學，鼓勵文學反映現(xiàn)實。與之相反，浪漫主義詩歌歌頌愛情，歌頌自然，推崇詩人的想象力，大量運用古希臘神話傳說，打破詩歌韻律制約的束縛，語言樸實曉暢，為此濟慈在詩中寫道，“如果英詩必須受韻式制約，可愛的十四行詩必須戴上鐐銬，不管多痛苦，像安德羅墨達般”。

三、哲學思想的比較

貴州侗族情歌是侗族人民留下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凝聚了千年以來人們與自然相處過程中朦朧、深刻而樸實的生態(tài)智慧。

侗族情歌表現(xiàn)了人民對于自然初步的經(jīng)驗性思考。在侗族情歌中，有大量客觀自然現(xiàn)象的描述，還有農(nóng)作物的生長經(jīng)驗，還有自然萬物客觀規(guī)律的精煉總結，這些都是人民與自然長期相處中得到的經(jīng)驗財富。此外，青山綠水、鳥語花香使人們獲得精神與美的享受，自然之饋贈讓人民對自然產(chǎn)生崇敬之情，而天災之無情又給人民以合理之啟迪，這些是自然情歌帶給人民的精神財富。

侗族情歌表達了人民對于崇高美好愛情的永恒追求。侗族大歌作為中國民族文化遺產(chǎn)和世界文化遺產(chǎn)，以情歌數(shù)量最多、手法最純熟、思想最完善，由此可見，愛情是人類永遠的情感寄托和精神港灣，人類以對自然的認識來類比愛情的多樣，但永遠不改的是對美麗自然的熱愛和對美好愛情的希冀。

侗族情歌蘊含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樸素生態(tài)觀。在侗族情歌中，自然規(guī)律和美好愛情實現(xiàn)了最好的聯(lián)系，有時自然是愛情的背景，有時愛情是自然的點綴，有時自然和愛情互為闡釋，侗族人民將愛情寄托與寄情山水融于一體，反映了和諧共生的樸素生態(tài)觀念，這種樸素的生態(tài)觀不同于工業(yè)文明自然破壞后的反思，而是出于人民對人與自然生存之道的探索，是一種古老而實用的人生智慧。

英國浪漫主義情詩是英國知識分子對工業(yè)文明的最初體察和思考，不同詩人試圖從自然中獲取不同的感悟，試圖解決工業(yè)社會下的精神危機。

華茲華斯從自然中尋求人類感情的撫慰，試圖拯救人類岌岌可危的情感危機。華茲華斯敏銳地感受到工業(yè)文明最初的沖擊，它割裂了人與自然過去的聯(lián)系、割裂了人與人之間溫暖的情感聯(lián)系，對人身體造成了摧殘和傷害、人的精神變得扭曲而貧瘠。因此，華茲華斯成為了自然的吟唱者，自然在他筆下是和人類“戀愛”的生靈，人重新恢復對自然的感知和滋養(yǎng)，洗滌掉塵世的污穢和煩惱。

雪萊從自然中獲取鼓舞人心的力量，不懈追求人類被理性壓抑的感情和自由。雪萊敏銳地感受到時代風云變化的趨勢，他積極投入到洪流之中，支持民族獨立和解放運動，支持人的情感和自由，同時也是革命的浪漫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雪萊體會到自然博大的力量與智慧，有著“泛靈論”的思想，人類愛的哲學被他放大到萬物宇宙的哲學，人類生存的規(guī)律也成為符合萬物運行規(guī)律的一部分，自然是他的武器和動力，推動他朝著符合自然界發(fā)展的路程前進。

濟慈從自然中完善對于愛與美的認知，豐富人類最初也是永恒追求的精神世界。濟慈在時代變幻莫測中間希望建立自我的精神世界，這促使他對于詩歌藝術的完善方面做到勝于其他人的極致，同時這一個人追求也契合當時的時代精神。因此，濟慈刻畫自然和愛情，是在完善詩歌作為藝術的功能，以“消極感受力”，一種對自然萬物保持神秘的、飄忽不定的感知而不去追究真實的能力，消弭詩人的個性，達到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從而上升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參考文獻：

[1]《侗族文學史》編寫組.侗族文學史[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88.

[2]方鐵.西南通史[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3]華茲華斯.華茲華斯詩選[M].楊德豫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4]濟慈.濟慈詩選[M].屠岸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5]龍玉成.貴州民間歌謠[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7.

[6]羅康智.論侗族稻田養(yǎng)魚傳統(tǒng)的生態(tài)價值——以湖南通道陽爛村為例[J].懷化學院學報，2007，（04）：14-17.

[7]阮居平.貴州民間長詩[M].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7.

[8]雪萊.雪萊詩選[M].江楓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9]燕寶，張曉.貴州神話傳說[M].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7.

[10]楊順清.侗族傳統(tǒng)環(huán)保習俗與生態(tài)意識淺析[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01）：62-65.

作者簡介：

汪非，女，漢族，安徽銅陵人，貴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