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慈悲

【摘要】 《辛夷塢》是盛唐詩人王維的一首五言絕句，整詩清麗雋永，歷來受到各家激賞。然歷來關(guān)于本詩的評價，或停留于表層，或未得其要旨。如胡應(yīng)麟“五言絕之入禪者” ①或沈德潛“幽極” ②二語。但二者均作浮光掠影式的點評，且均為體驗式的論斷。對《辛夷塢》一詩，尚未做深入探析。本文擬以佛教教義為基點，闡釋王維《辛夷塢》中關(guān)于“空”的內(nèi)涵以及由“空”引申而出的慈悲之心。

【關(guān)鍵詞】 空;慈悲;佛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24-0010-03

一、觀花而證“法空”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初讀之，確能感受到木芙蓉的清新可愛。陳鐵民先生認為芙蓉（蓮花）當是王維的想象，芙蓉即辛夷，王維將辛夷視作芙蓉花一般潔凈。長于枝梢的“芙蓉花”，于山中吐綻紅色的花萼。

此處，當注意“發(fā)”字。“木末芙蓉花”是王維對“芙蓉花”做客觀表述，好似潑墨畫一般，靜態(tài)呈現(xiàn)。而“發(fā)”字則將此句盤活。王國維在論及“境界”時，說到“‘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其中的“鬧”和此處的“發(fā)”有異曲同工之妙，“鬧”字表現(xiàn)了春天的喧嘩繁盛，節(jié)奏更為激越;而“發(fā)”字雖然也將生機輕輕拈出，卻更為靜默，王維甚至將初春時節(jié)的辛夷花的生命體征隱去，僅用“發(fā)”，于靜中體現(xiàn)動。最后才用“紅”字，為這靜謐的初春辛夷圖，綴以色彩。此聯(lián)動靜結(jié)合，明暗分錯，卻絲毫不見斧鑿的痕跡。

若僅上句分析至此，似也并無不妥之處。然王維受佛教影響甚深，不能僅停留在字句層面分析，當挖掘其深層次的含義。佛教中，各派思想紛繁復(fù)雜，對于現(xiàn)象界的看法，仍各有不同，但大致可認為現(xiàn)象界是無實體的“空” ③。了解了佛教關(guān)于現(xiàn)象界的看法后，我們再回到詩本身。王維為何在描寫辛夷時，沒有摻雜任何感情色彩？甚至連動態(tài)的花萼生長也彌漫著靜謐的氣氛？如果從佛教教義來看，則不難解釋。諸法自性本空，諸法的定義具有普遍性，其外延囊括了一切現(xiàn)象界的一切事物，山川河流、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他們的自性都是“空”的。龍樹菩薩所謂“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④《心經(jīng)》中也有“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⑤?！翱铡迸c“色”不一不異，因此眼前的花朵就算是嬌艷欲滴，其自性都是“空”，為根與境和合而成。無論是“發(fā)”還是“紅”，都是虛無妄相。所以在王維的客觀表述之下，隱去了花朵的生命體征，春山之中所“發(fā)”的“紅”萼，是無實體的虛妄。

王維以佛教現(xiàn)象論為統(tǒng)攝，透過了辛夷的表象直達其本質(zhì)。雖不言佛家語，卻能盡得三昧。用冷峻沉寂的敘述，來體證萬物的本質(zhì)，同時以靜寫動，將遷流之世囊入虛靜之中。

二、定下而知“我空”

佛家的“法空”可理解成現(xiàn)象界的紛雜萬物。萬法是空，那么作為思考、修行、輪回的主體的人呢？這在佛教史上同樣有著極為激烈的爭論 ⑥。但大致的取向是作為修行、輪回主體的人，肉身為五蘊和合 ⑦，五蘊為無自性，即空。心為主體。心性本凈，由于無明，而生起五蘊之身。那么如何才能夠證得“空”呢？這就涉及佛家所講的三學 ⑧，嚴格的戒律能生定，定可分為思維層面與行為層面。就思維來講，是不起妄念，無分別心;就行為層面來講，便是不造惡業(yè)，以及禪定。

我們看下聯(lián)第一句，“澗戶寂無人”。這里面的“寂”字是全詩的詩眼，“寂”即寂靜安靜。在此，“寂”既是原因，又是結(jié)果，觀花而證“法空”，是因為外界的寂靜，因為幽玄深遠的環(huán)境，而使王維內(nèi)心的寂靜，內(nèi)心妄念的寂滅，才能證得“法空”。但是光證得“法空”還遠遠不夠，還需了知“我空”?！盁o人”二字，便是了知“我空”的證明。

在本詩中，不能將“無人”簡單地理解為除王維之外，別無他人。參考上聯(lián)，王維在靜態(tài)描寫花的生長時，有意無意間，將觀花主體，即王維本人隱去。單從字面來看，若“無人”是別無他人，則王維本人當為“有”，前一聯(lián)隱去了觀花主體的“有”，此處又強調(diào)了觀花主體的“有”，這顯然與邏輯不符。王維作為幽獨景色的觀賞者以及整首詩的敘述主體，應(yīng)當處于潛隱狀態(tài)。如果 “無人”不僅僅是講別無他人，連觀花主體也“無”呢？雖與現(xiàn)實不符，卻合乎佛家教義。

漢傳佛教重視“法我二空”，通過觀“諸法無?！?，進一步參悟出五蘊和合而成的肉身也是“空”的。佛家悟空的意義在于，不再貪戀世間的情欲。因為從佛家觀點來看，人所做的諸般惡業(yè)，都是為了使肉身得到滿足，為了欲望而造作，產(chǎn)生惡業(yè)，由此墮入無盡輪回。當明白肉身并無實際意義時，對于情欲的貪戀也就失去了其滋生的土壤，人也因此能在輪回中解脫直至涅槃。

因此由“木末芙蓉花”到“澗戶寂無人”，我們可以將其視作王維本人，參悟的過程。王維對于整個過程的只做客觀描述，并無私人情感摻雜。

三、悲憫

從之前的論述，可以明白，王維已經(jīng)了知“人法兩空”，似乎已經(jīng)可以算是跳出輪回而證涅槃，而這并非是最終。自己成就涅槃，并不能說已完成修行。這便是佛教大小乘之間的區(qū)別，呂瀓先生在《印度佛教史略》中，論及佛教大小乘之別，說道：“大乘者何？一言以蔽之，一切有情成佛之教而已。乘為運度運載之義，即謂佛教期自己一身之解脫為小，今對此說自他解脫為大，故合名大乘教也。” ⑨，在此，“有情”是指世間眾生，小乘教義僅追求一人涅槃成佛，而大乘佛教追求有情眾生涅槃成佛。在《大智度論》中，認為“佛法皆是一種一味，所謂苦盡解脫味，此解脫有二種，一者但自為身，二者兼為一切眾生，雖俱求一解脫門而有自利利人之異，是故有大小乘差別?！?⑩自利利人的行為，同時也符合中國本土兼濟天下的傳統(tǒng)價值觀。漢傳佛教，除早期有小乘佛教之外，其余時候，皆是大乘佛教占據(jù)主導地位。

因此，在通過觀花知“法空”，禪定知“我空”情況下的王維，已經(jīng)完成了自利的實踐過程，但尚未觸及利他。從自利到利他，缺少一個關(guān)鍵的心理活動——慈悲。

在佛教教義中，慈悲是極為重要的心理活動。何為慈悲 ?？即希望與眾生同樂，為眾生拔去一切苦痛。慈悲是佛教傳教活動的根本立足點。釋迦牟尼曾講到自己傳教的緣起：“解脫眾生苦，處生老病死。以慈悲心故，為說四真諦” ?釋迦牟尼的本意在于，自己為眾人弘揚佛法的根本原因，是因為眾生未解脫劇痛，而自己因為慈悲心的緣故，希望用佛法來使眾生得到解脫。這佛教的這種思想，在《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得到最大的發(fā)揮，地藏王菩薩在其前世為師子奮迅具足萬行如來的長子時，曾發(fā)弘愿：“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苦罪六道眾生，廣設(shè)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地藏王菩薩在其愿誓體現(xiàn)了自己的慈悲情懷，世間眾生皆苦，而地藏王菩薩本身的修行已經(jīng)俱足，希望眾生均得解脫，并且以眾生的解脫成為自己成佛的前提。

王維在《辛夷塢》的末尾談到“紛紛開且落”，正是體現(xiàn)了眾生仍受輪回之苦的現(xiàn)實狀況?！伴_”與“落”，恰好濃縮了世間眾生的成住壞空，“開”即生，“落”即死。

佛教理論中，生死的來源，正是眾生造下惡業(yè)，業(yè)力的作用，使得眾生墮入輪回。王維以凝練的語言，概括了世間的現(xiàn)實狀況。但我們不能僅著眼于字面，應(yīng)當挖掘此句背后的含義?！叭朔▋煽铡边@是王維所體悟到的，他卻沒有滿足于此。因為他意識到了世間眾生仍然處于輪回遷流的苦海之中。受制于五言絕句句式短小，語言凝練，王維并未在詩中廣發(fā)弘愿。但我們?nèi)阅芨惺艿皆姼璞澈蟮那榫w返翻涌，從觀花知“法空”，禪定知“我空”的絕情滅欲，到以佛教教義觀照世間萬物遷流不息、輪回無盡的慈悲情懷。值得注意的是，王維此處的慈悲之情，與佛教所要滅的情，不能一概而論。佛教所要滅的，是以肉身和意識為基礎(chǔ)，所產(chǎn)生的欲和情，即貪嗔癡。而王維此處的慈悲之情，是具有超越性的，是超功利性的，為了世間眾生的解脫而產(chǎn)生的。

因此，我們可以將“紛紛開且落”一句，視作整片詩歌的升華部分，不僅僅是情感的升華，同時也是主題的升華。王維在前三句中，靜默觀照“法”與“我”，情感一直處于潛隱甚至泯滅的狀態(tài)，然而在末句，字面表述仍然是寂靜，但是情感卻噴薄而出;而在詩歌的主題上，前三句表達了小乘佛教自利的修行實踐，末尾以“開”和“落”體現(xiàn)了世間萬物遷流輪回，將自利與利他緊密結(jié)合。而這兩種升華，均是以慈悲之心為統(tǒng)攝。

注釋：

①②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1997年版第425頁。

③原始佛教認為“諸行無?！薄爸T法無我”，其含義是指三世之有為法，是遷流無常的，而現(xiàn)象界的“諸法”（色），是因緣和合無自性的，不存在實體。部派佛教中的說一切有部，則認為世間萬物是有自性的，存在實體。到了漢傳佛教，則以般若空宗為主，認為現(xiàn)象界的本性為空。以天臺宗與華嚴宗為代表，接受龍樹菩薩“中觀論”，在肯定諸法本性為空的基礎(chǔ)上，承認現(xiàn)象界的假有。不論各宗派思想如何駁雜，關(guān)于現(xiàn)象界的判斷，大致相同，均認為諸法自性本空。

④《中論》卷4：“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

⑤《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p>

⑥釋迦牟尼創(chuàng)立佛教的根本目的在于反對當時的婆羅門教，婆羅門教認為世界萬物都是由梵天所創(chuàng)，而作為被創(chuàng)造的人，生來便有種姓的差異（婆羅門、剎帝力、吠舍、首陀羅），因此佛教倡導平等，世界萬物是因緣和合，人也是因緣和合，是沒有靈魂的（不承認有“我”），也非梵天所創(chuàng)造。但是佛教同樣承認輪回，這就造成了邏輯上的矛盾，既然是因緣和合，那么業(yè)力的承擔者以及輪回的主體在理論意義上，無從立足。部派佛教中有的派別如說一切有部、犢子部等立“補特伽羅”。到了大乘時代，則強調(diào)“二空”，即“法”“我”兩空。

⑦色、受、想、行、識。

⑧丁福寶《佛學大辭典》所講：“戒者防身之惡。定者靜心之散亂?；壅呷セ笞C理也?！?/p>

⑨呂瀓：《印度佛教史略》，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頁。

⑩《大智度論》：“皆是一種一味，所謂苦盡解脫味。此解脫味有二種：一者、但自為身，二者、兼為一切眾生。雖俱求一解脫門，而有自利、利人之異，是故有大小乘差別。

?丁福寶《佛學大辭典》中講到：（術(shù)語）與樂曰慈，拔苦曰悲。四無量心中之二無量也。智度論二十七曰：“大慈與一切眾人生樂，大悲拔一切生苦?！?/p>

?《長阿含經(jīng)》卷1。

?《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卷1。

參考文獻：

[1]陳鐵民.王維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印）龍樹造，（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08.

[3]恒強校注.長阿含經(jīng)[M].北京：線裝書局， 2012，12.

[4]龍樹菩薩.中論 · 十二門論[M].釋迦佛印經(jīng)會， 2007，12.

[5]丁福保編.佛學大辭典（上）[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01.

[6]呂瀓.印度佛教史略[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2016：49.

作者簡介：

沈忱，男，土家族，重慶石柱人。學歷：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單位：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