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日落一場風(fēng)

繁淺

他帶著她長大，分享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那么以后，也想分享余生的每一場日出和日落。

01

“展背挺胸，兩肩下沉同時向兩邊拉開延伸。”每晚九點鐘的形體訓(xùn)練課都是一樣枯燥無趣，周綠晚按照媽媽的要求，緊靠墻壁，努力伸展肩膀，柔軟的練功服裹著不太纖弱的小身板兒，在綠窗紗上投下一片剪影。

爸爸炒飯的手藝實在是高，晚飯忍不住貪多了一碗，她正努力吸氣，把鼓出來的小肚腩收回去，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清脆的鳥叫，鳴聲悠揚，三短一長，極有節(jié)奏。

周綠晚分了神，忍不住踮起腳尖伸頭去看，那月光是細細密密的，織成皎白的簾子，從窗邊傾瀉而下，拂過深紅的小花和油綠的葉。

花葉掩映的縫隙里，能瞧見樓下停著一輛破山地車，刷著紅黑相間的漆，不是上次見過的那輛，看來又淘到了新貨，揚起來的那張臉眉眼利落，再熟悉不過。

沈江愈食指和大拇指捏起，含在唇邊，又吹了幾聲，聽在周綠晚耳朵里，分明是召喚：“快來玩兒！”

她心癢癢的，肩膀垮下來，眼角余光不住地往下瞥。紀云宛剛從廚房里出來，正看見女兒這副沒筋沒骨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怒氣沖沖地拿起掛在墻上的一柄薄薄戒尺，小葉紫檀木質(zhì)地，“啪”地抽到她胳膊上，立刻起了一道紅印。

周綠晚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拔直筋骨站好，嘴上不住地求饒：“媽，我錯了，真錯了，您大發(fā)慈悲，就像饒過一頭豬那樣饒過我吧！”

本來是句撒嬌調(diào)侃的話，聽到紀云宛耳朵里卻格外刺耳，尤其是今天。

街上偶遇了年輕時舞團的小姐妹，人家?guī)е呐畠合穸鋴苫?，她女兒還在專心啃著的那串“瘋狂土豆”比臉還大。

小姐妹開始客套：“云宛不愧是我們的團花，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這么漂亮，這是你女兒吧，喲，小丫頭真是……”

真是什么？看清油乎乎的臉，那位阿姨斟酌了半天，說：“牙挺白啊?！?/p>

客套的角度十分勉強與清奇。

紀云宛當場就拉下臉來。

“我真是養(yǎng)頭豬都比你強，”紀云宛恨鐵不成鋼，語氣更嚴厲，“你看你，爛泥扶不上墻，哪里像我紀云宛的女兒?！?/p>

紀云宛雖然已經(jīng)上了些年紀，可保養(yǎng)得依舊很好，纖柔如柳，亭亭似玉，她年輕時是芭蕾舞演員，在南城很有些名氣，每次演出的海報上，她都占據(jù)中間醒目的位置，下巴微揚，眼神倨傲，身姿優(yōu)美，像一只展翅的白天鵝。

羽毛潔白，高貴的，不沾染一絲一毫人世間塵埃的白天鵝。

周綠晚卻不像媽媽，沈江愈在作文《我的同桌》里這么形容她：“我的同桌周綠晚像一顆小黃豆，胖嘟嘟的，她有著藕節(jié)一樣的胳膊，白菜似的腿?！?/p>

同桌互相交換批改作文，周綠晚氣得牙癢癢，給了他一個大大的“良”，評語里寫下：“缺乏觀察力，修辭手法使用不恰當?！?/p>

哪里不恰當？這完全是為她量身定做的神仙比喻！沈江愈不服，非要找老師評評理，還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大聲朗讀，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周綠晚“小黃豆”的綽號也就這么廣為流傳起來。

“我就是爛泥扶不上墻?！敝芫G晚放下提著的一口氣，小肚腩又跑了出來，她認真地頂嘴，“比不上林落識，所以求求您能不能不要扶我這攤爛泥了？”

她從小到大都聽話得過分，沒打過架，沒和同學(xué)紅過臉，紀云宛強勢些，對她要求高，她也努力去做，從不頂嘴，是沒有脾氣的金牌乖乖女。

林落識住在隔壁，她媽媽常羨慕紀云宛：“你看晚晚多乖，我家落落要是有她一半，我做夢都要笑醒?！?/p>

乖有什么用？紀云宛嗤之以鼻，她紀云宛的女兒，要苗條漂亮，要氣質(zhì)無雙。

周綠晚顯然沒遺傳到多少媽媽的好基因，她啊，說委婉點是資質(zhì)平平，說直白些簡直有點愚鈍，做什么事都慢半拍，也不聰明，把“特別能吃苦”這條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前四個字做得相當認真，甚至還超常發(fā)揮。

她看起來軟綿綿、肉嘟嘟的，其實并不算胖，人又白，五官也秀氣，像個可可愛愛的糯米團子，但比媽媽要求的“芭蕾公主”當然差太遠了。

“你說什么？”紀云宛的聲音直接拔高了一個度，帶著滿滿的不可置信。

周綠晚決定要反抗一次，她干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兒沒經(jīng)驗，聲音哆嗦著，仍然梗著脖子說：“我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是不怕開水燙的死豬，在你眼里我永遠什么都不是，你就別管我了！”

紀云宛一陣眩暈，捂著胸口直喘氣，周綠晚心一橫，跺跺腳跑了出去。

02

“咚咚咚”，腳步聲震亮樓道燈，她跑得又快又急，臉上還掛著淚痕。

沈江愈沒想到周綠晚能下來，畢竟她是遠近聞名的乖小孩兒，膽子針尖兒那么小。他曾繪聲繪色地給她講過一個關(guān)于小巷子的詭秘傳聞，從那之后，周綠晚放學(xué)回家寧愿繞上一段遠路，也不敢走那條小巷子，更別提晚上和誰出去玩兒。

上周沈江愈回收到一個舊望遠鏡，還配著三腳架，看起來有幾分氣派，于是叫上幾個人去南山上看星星。念著堅固的革命友情，他很快向周綠晚發(fā)出邀請，她看起來想去極了，小臉兒皺巴巴的，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說：“我就不去了，我媽不讓，再說了晚上我還要練形體。”

沈江愈心直口快，兩人從一年級就是同桌，迄今不變，跟她也沒什么需要遮攔的：“你這是受的哪門子罪，就是再練形體還能變成林落識不成，要我說你這樣也挺好，我媽老說丫頭胖胖，福氣棒棒?！?/p>

這種安慰她可真是一句也不想聽。

沈江愈家的修理鋪今天新回收到了一輛山地車，這是他最寶貝的東西，立刻騎了兩圈，感覺不錯。

前主人是一身名牌的小少爺薛洺，車子買的時候應(yīng)該價值不菲，不過看起來主人并沒有絲毫愛惜它，車身滿是劃痕和涂鴉。

“聽說你是個騎車瘋子，想當職業(yè)車手啊，”薛洺哂笑，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送你了，這種垃圾車，正好配你。”

沈江愈原本有棱有角的脾氣早就被日子磨平了，他也笑，從箱子里摸出二十塊錢，展得平平整整，遞過去：“市場價，別管多么金貴的東西，既然已經(jīng)到了雜貨鋪，也就值這個錢。”

小少爺沒接，那張還挺新的二十塊錢掉在地上，被他踩在腳下，趾高氣揚地出門，臨走時下了戰(zhàn)書：“七月的南城公路自行車比賽我也參加，倒是很期待和你比一比。”

沈江愈不抬眼，撿起那張錢，撣撣灰：“好啊。”

雖然是別人口中的“垃圾車”，但也比他之前收藏的幾輛老古董好上不少。

沈江愈沿著平常訓(xùn)練的路騎了個來回，比往?？炝硕嗝?，如果再好好地改裝下，七月的公路自行車比賽有望取得個好成績。

他特地騎出來多溜達幾圈，熟悉車感，轉(zhuǎn)了幾圈就到了周綠晚樓下，透過窗戶，又看到她在可憐巴巴地站著練形體，肩膀繃直，整個人挺成筆直的小樹，小肚子吸起來又松回去，十分搞笑，于是故意吹口哨叫她。

“怎么了，你媽又罵你了？”沈江愈一個急剎，車轱轆在地上摩擦出一個瀟灑的軌跡。

周綠晚小聲說：“我離家出走了?！?/p>

沈江愈像在聽笑話，又吹了聲口哨：“可以嘛，小黃豆，你今天講得這句話，可以被評為最短天方夜譚?！?/p>

“是真的，我再也受不了我媽了！”

“這有什么，不就是罵你兩句，挨罵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沈江愈把自己的心得毫無保留地和她分享，“聽多了也就那樣，只要臉皮厚，啥也穿不透?！?/p>

“我才不會習(xí)慣，在我媽眼里我就是一個廢柴?！敝芫G晚有點沮喪，少女瑩潤的鹿眼緩慢地眨了兩下，眼淚沒掉出來，她聲音堅定了些，“我決定了，我要叛逆一把?！?/p>

03

想要叛逆的少女周綠晚還沒做好叛逆計劃就被出來找女兒的周爸帶了回去，本以為這件事就此翻篇，結(jié)果第二天中午，沈江愈正在給山地車刷漆，周綠晚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來。

“我想好了，叛逆第一步，我要染個拉風(fēng)的紅頭發(fā)?！?/p>

“林落識前段時間染的那個火烈鳥？”沈江愈對那頭紅發(fā)記憶猶新，“你還記不記得，教導(dǎo)主任氣得差點心臟病發(fā)作，警告她紅頭發(fā)和腿，只能選一個?！?/p>

林落識是周綠晚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也是她心中的超酷女神。

她長了張清純漂亮的臉，高挑纖瘦，完全是紀云宛心目中的芭蕾公主，整天掛在嘴上：“你就不能像落識那樣……”

可惜林落識本人和那張臉并不相符，個性張揚，膽大包天，連校服都能改成短款，在腰間打了個蝴蝶結(jié)，下面配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是她們這個年紀不敢想的肆意。

偏偏成績又好得過分，老師們都對她又愛又恨。

之前林落識染了一頭紅發(fā)，亮眼極了，在學(xué)校里穿梭，就像一朵飄浮的紅色蘑菇云，雖然很快被她媽摁著頭染回了黑色，但不良?；致渥R的大名已經(jīng)傳遍了校園。

連隔壁學(xué)校的幾個學(xué)生放學(xué)后都守在他們校門口，就為了一睹林落識的風(fēng)采。

周綠晚一夜沒睡，再三琢磨才想到這個辦法，她也要變成紅發(fā)魔女，讓所有人都看看，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張乖乖牌，她也有性格、有脾氣、有自我。

“你確定？”沈江愈調(diào)好染發(fā)膏，再次問她。

周綠晚深吸一口氣，看著鏡子里披散著頭發(fā)的自己，如同慷慨赴刑場的壯士，視死如歸地點頭。

之所以找沈江愈染發(fā)，一是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他是她最信賴的人，叛逆計劃周綠晚只能告訴他;二來沈媽媽經(jīng)營著一個特別小的街邊理發(fā)店，沈江愈有時會去幫忙，耳濡目染，美發(fā)什么的小技巧應(yīng)該也會一些。

染發(fā)膏香香的，沈江愈戴著一次性手套，拿著小勺在幾個五顏六色的盒子里挖來挖去，又倒入透明的藥水，不停地攪拌，精心調(diào)配顏色，然后抹到她頭發(fā)上。

周綠晚緊張極了，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跶跶跳得急促，她閉上眼睛，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

沈江愈折騰了好久才把染發(fā)膏涂好，用保鮮膜包上頭發(fā)，把她推到加熱器下烘烤，建議道：“要不要順便換個新發(fā)型，我最近在研究印度的飛火修發(fā)技術(shù)，邀請你第一個享受貴賓體驗?！?/p>

頭皮被烤得發(fā)麻，周綠晚睜開一只眼睛，不怎么信任地看著他：“你靠不靠譜？”

“放心吧，咱倆快二十年的交情，我哪能坑你。”

事實證明，沈江愈的嘴，騙人的鬼。

所謂的“飛火修發(fā)”，那是一般人絕不敢想的高難度技術(shù)，引個火苗讓發(fā)尾灼燒，再迅速整修出自己想要的發(fā)型。

用他的話說，這種技術(shù)可以讓頭發(fā)更加自然蓬松，吹風(fēng)機壓根吹不出來那種空靈的飄逸感，一般人他根本不告訴。

“沈江愈，說實話，你是怕告訴別人會被人打死吧?！敝芫G晚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fā)短了一大截，發(fā)尾枯焦，一縷長一縷短，比被狗啃過好不了多少，剛才火苗躥起的時候有點失控，沈江愈慌亂之中把一盆水直接扣到她頭上，怎一個“透心涼，心飛揚”了得。

04

變身紅發(fā)魔女徹底宣告失敗。

想變成叛逆少女真的太累了，她投降。

沈江愈說她頭發(fā)太黑，根本不上色，這也就意味著周綠晚這一通忙碌，不僅叛逆不起來，還收獲了一個狗啃發(fā)型。

她這么可愛，卻還是要受委屈。

不僅如此，沈江愈竟然還敢收費，恬不知恥地說看在關(guān)系這么鐵的分上給她打個五折。

她想把他打骨折。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缺錢啊，”沈江愈眉眼懶散，日光疏落，幾點如碎金般投映到他臉上，線條清俊柔和，“再說為了幫你叛逆，我可是黔驢技窮?！?/p>

長得好看有什么用，還不是文盲一個，周綠晚憤憤地問：“那我的頭發(fā)怎么辦？”

“有我在，”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有什么好擔心的?！?/p>

明明是句再正常不過的話，不知道為什么，周綠晚聽在耳朵里，心尖輕輕一動，猶如被和風(fēng)輕輕撥弄過的琴弦，只是奏響了什么樣的音樂，只有自己知道。

沈江愈手巧，想到一個補救辦法——幫她編小辮子，四股辮，兩邊各一根，過程有點復(fù)雜，不過出來的效果剛好能掩飾住她新發(fā)型的缺陷，而且很利落，團團的小臉兒完全露出來，比之前梳個馬尾精致好看一些。

每天早上，周綠晚都要提前十分鐘出發(fā)，手里拎著熱騰騰的豆?jié){和包子，都是愛女如命的老爸為她準備的愛心早餐，抵達沈江愈的修理鋪，他給她編頭發(fā)，她坐在那里嘴也不閑著，還要再吃一個茶葉蛋。

沈江愈給她編完小辮子，吃過她帶來的早餐，他們再一起去學(xué)校。

校門口碰見了林落識，她一頭長發(fā)變成了大波浪，負責檢查的同學(xué)不讓她進去。看見周綠晚，林落識眼前一亮，大大咧咧地攬著她的肩膀：“小豆豆，你快幫我證明下我這是自來卷，打小就這樣?！?/p>

“……”

這種謊話，老實巴交的周綠晚是真的說不出口。

還是沈江愈解了圍：“同學(xué)，自來卷你們也要管啊，要不你們給她拉直了，校規(guī)校紀里也沒有把自來卷變直才能入校這項規(guī)定吧?！?/p>

他言語刁鉆，檢查儀容儀表的人也沒辦法，只好讓他們進校，周綠晚邊走邊誠懇地勸道：“落落，你別弄這些了，阿姨知道又要生氣的。”

“生氣就生氣唄，我才不怕她?！绷致渥R滿不在乎，撥弄了下大卷發(fā)，興沖沖地問，“豆豆，我這個頭發(fā)好不好看，自己卷的，今天早上整整研究了兩個小時。”

“你就是剃個禿頭也好看?！敝芫G晚還想再勸，被沈江愈截住話，“小水仙，周末云上廣場有活動，要兩個人組隊才能參加，要不要來？”

林落識爽快應(yīng)下：“當然，我們兩個人組合，天下無敵?！?/p>

他笑起來：“這話說得沒毛病?！?/p>

05

走在中間的周綠晚插不上話，林落識比她高上一頭，一米八五的沈江愈更是修長挺拔，即便三個人走在一起，別人也只會議論沈江愈和林落識顏值登對，而她永遠默默無聞。

林落識伸出拳頭，豪情萬丈地說：“為第一名干杯?！?/p>

沈江愈也抬拳輕碰應(yīng)和，還敦促周綠晚：“碰拳啊，小黃豆，咱們拿個冠軍回來?！?/p>

周綠晚臉色帶著勉強，抬起手，敷衍地碰了碰。

“小水仙，聽說他們有個關(guān)卡特別變態(tài)……”沈江愈湊過去和林落識說得熱火朝天，林落識的笑聲如銀珠落盤，清脆好聽。

沈江愈成績不怎么樣，尤其是語文，常年挑戰(zhàn)語文老師的底線，可從他隨口取出的綽號上也能窺得一兩絲別樣的心意，她是胖嘟嘟且不起眼的小黃豆，而林落識就是亭亭玉立的小水仙。

他們?nèi)齻€人同齡，住得不遠，從小一起長大，周綠晚和林落識小時候曾經(jīng)同在一個舞蹈班。林落識因為漂亮的臉蛋兒，即使手腳動作不是那么合拍，也永遠站在中心位，而周綠晚是那個不起眼的小陪襯。

沈江愈是林落識的粉絲頭子，在飯圈文化還沒有流行的多年前，他已經(jīng)很有心得，把裝蘋果的紙箱裁成紙板，用五色的彩筆大大地寫著“落落加油”。

如果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在紙板的角落里，他不太走心地寫著“綠晚也加油”。

誰會不喜歡漂亮的小水仙呢！

她只不過是那個“順便”，僅此而已，周綠晚想，如果不是從小相識，如果不是她幫他躲過那么多次揍，他和她之間，恐怕連做朋友的機會都不會有。

周六晚上沒有晚自習(xí)，周綠晚跟著沈江愈和林落識去了云上廣場。

這種慶典式的大型娛樂活動一年也就一次，彩燈高掛，音樂聲震耳，廣場上人山人海，套圈、砸蛋、打氣球……新游戲舊套路，這里全都有。

尤其矚目的是大沖關(guān)環(huán)節(jié)，占了挺大一片地方，各種充氣道具，里面灌滿了水，一步不慎掉下去就會變成落湯雞。

道具有大轉(zhuǎn)盤、旋轉(zhuǎn)的擺錘、登天梯等等，難度不小，還要男女搭配雙人接力完成才算過關(guān)。半個多小時過去，挑戰(zhàn)的人不少，跟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落下水，竟然一個過關(guān)的都沒有。

林落識活動下手腕腳腕，原地跳了十來下當作熱身運動，不屑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輪到沈江愈和林落識，他倆一登上起點的位置，就引來一陣自發(fā)的歡呼。

周綠晚站在人群最前面，清楚地聽到身邊有人議論——

“哇，這兩個人長得真好看?！?/p>

“你看那個女生，好瘦！腿好長！”

林落識運動神經(jīng)發(fā)達，年年校運會三千米冠軍，玩這種沖關(guān)不在話下。沈江愈更不用說，從小到大跟著爸爸到處跑回收舊東西，又愛玩兒自行車，身體素質(zhì)相當過關(guān)。

他們倆默契十足，動作迅速，就是在交接時出現(xiàn)了一點小問題——氣墊上濺上了水，工作人員沒有擦干凈，林落識一腳踩上去，滑了一下，差點栽進水里，被沈江愈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提著她的衣服后領(lǐng)拎上來。

這是什么絕世偶像劇，圍觀的人群更加歡騰。

最終有驚無險，順利過關(guān)，沈江愈和林落識作為唯一一組過關(guān)的選手，獲得了鯨魚玩偶大獎。

鯨魚玩偶是淺藍色的，白肚皮，做工精致，豎起來幾乎和一米八五的沈江愈差不多高，除了鯨魚外，還附贈了一束玫瑰，開得嬌艷。

沈江愈直接把玫瑰遞給了林落識，她捧著花，鮮花配美人，相得益彰，鯨魚玩偶送給了周綠晚。

“你不是最喜歡鯨魚了嗎，”沈江愈看她抱著巨大的玩偶實在吃力，先拿過來替她抱著，“別說哥們兒不義氣，拼死拼活得到的戰(zhàn)利品，便宜你了?！?/p>

周綠晚勉強笑了笑。

沈江愈不知道，她再喜歡鯨魚，這一刻，最想要的是那束玫瑰。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片玫瑰園，遇到春風(fēng)細雨，玫瑰連片盛放，而她的玫瑰園沒有春風(fēng)，沒有細雨，沒有他。

06

周綠晚愛聽每晚十點的情感類廣播節(jié)目，插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聽那些風(fēng)花雪月或者愛而不得。

主播姐姐說：“要讓自己變得更好，才值得更好的喜歡。”

周綠晚深受啟發(fā)，痛下決心從減肥開始。

電線桿上貼著減肥小廣告，每一張上都印著大大的標語——減肥如整容，她也想變成沈江愈口中的“即使禿頭也好看”。

周綠晚開始晚上不吃飯，她懶，不愛運動，收效甚微后，只好一再減少食量，每天喝大量的水充饑。

挨餓的滋味并不好受，沒幾天，周綠晚就頭暈?zāi)垦?，有氣無力。

沈江愈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每天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原來她上課最是認真，恨不得老師說得每一句話都記下來，課本上寫得密密麻麻，這幾天連筆都不想拿，復(fù)習(xí)《逍遙游》，老師起背：“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周綠晚小聲接：“鯤之大，需要一個燒烤架，喜歡清蒸，偶爾麻辣?！?/p>

說到這里，口水都涌了上來，她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沈江愈樂得不行。

水杯倒是換成了巨無霸類型的，一天到晚咕咚咕咚喝個不停。

體育課，八百米體測，太陽毒辣，周綠晚完全靠著意志在跑，流了好多汗，氣提不上來，腦子直發(fā)暈，跑到最后一圈，這一組已經(jīng)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沒完成測試，眼看離終點線近了，那根畫在地上的白線忽然在她眼前飄了起來。

視線越來越模糊，周綠晚一頭栽了下去。

“周綠晚暈倒了！”鄰近幾個女生驚慌失措地喊。

沈江愈反應(yīng)極其迅速，撥開人群沖了進去，一把將周綠晚抱起，橫穿過半個操場，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醫(yī)務(wù)室里跑，還沒進門先嚷嚷著：“醫(yī)生，醫(yī)生，快救命！”

醫(yī)生初步診斷是低血糖，于是喂她喝下葡萄糖，室內(nèi)陰涼，通風(fēng)好，很快，周綠晚悠悠醒轉(zhuǎn)。

醫(yī)生問：“早上吃的什么？”

周綠晚聲如蚊蠅：“沒吃?！?/p>

醫(yī)生皺眉：“昨天晚上呢？”

“也沒吃?！?/p>

“小姑娘到了愛美的年紀，”醫(yī)生了然地笑了笑，“不過減肥也要看看身體吃不吃得消，為了瘦不要健康，不是聰明的做法?！?/p>

沈江愈聲音冷了冷：“你在減肥？”

“嗯?！?/p>

“你瘋了，你自己算算還有幾天高考，這時候瞎鬧什么?！?/p>

“反正我這么笨，也考不上?！?/p>

沈江愈立刻反駁：“胡說。”

“我沒胡說，”周綠晚嘆了口氣，“我有幾斤幾兩還是能掂量得清楚，我媽都說沒見過比我更笨的人?！?/p>

“減肥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有什么好說的?！?/p>

“小黃豆，”沈江愈俯下身，他的衣領(lǐng)舊了，起了一層淺淡的毛邊，離得這么近，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們約定過，既然是朋友，有什么就要一起分擔?！?/p>

周綠晚抬眼：“那都是小孩子說的話了，沈江愈，我們都在長大，長大就意味著改變?！?/p>

他直起腰，神色復(fù)雜。

她長大了。

不再是“二月二，龍?zhí)ь^”，家里炒了糖豆也要偷偷裝在兜里，黏糊糊地抓出來和他分享的小姑娘。

不再是做家務(wù)賺零用錢，然后大方地買來炫酷的自行車模型送給他的小姑娘。

我們都說過永遠不分離，永遠不改變。

可“永遠”這種東西，其實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這真讓人難過。

07

“長大了就要和我劃清界限？”沈江愈的眉眼鋒利，看起來動了氣。

周綠晚不知道他在氣什么，她憑什么事事都要和他分享，他對林落識的青眼有加已經(jīng)那么明顯，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透露過一星半點。

莫名其妙地冷戰(zhàn)了兩天，還是沈江愈先妥協(xié)，開始每天給她帶飯，食材健康，還注重了營養(yǎng)搭配。

“人是鐵飯是鋼，飯要吃，想減肥不如跟我去騎自行車?！鄙蚪o她出主意。

每天九點半下晚自習(xí)，走讀生可以提前半個小時回家，沈江愈帶周綠晚去騎車，騎得快些，二十分鐘可以沿著長長的三江路騎上一個來回。

月光如水，繁星滿天，夜風(fēng)柔軟地滑過耳畔，如果不是自行車太破，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這樣的夜晚騎行堪稱完美。

沈江愈極度熱愛騎行，他曾經(jīng)看過一場環(huán)法自行車比賽，騎行者穿越巴黎市中心的香榭麗舍大道，經(jīng)過埃菲爾鐵塔，天藍得清透，云朵被陽光染過似的色彩濃重，那一刻，沈江愈聽到自己血管里血液燃燒的聲音。

每日賽程結(jié)束后，領(lǐng)先者可以穿上黃色領(lǐng)騎衫，最佳沖刺者將被贈予一件綠色車衣，他不止一次做夢，這樣鮮艷的顏色披在他的身上。

沈江愈一心想成為職業(yè)選手，自己借來許多書閱讀，制定訓(xùn)練計劃，還參加過車隊選拔，但是天賦不足，水平業(yè)余，也沒有好裝備，一直沒能參加過什么正式的比賽。

因為這份癡人說夢，沈江愈不知道被爸媽罵過多少次。他爸媽沒什么文化，賣點力氣賺錢，住著這兩條街上最破爛的房子，修理鋪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路邊簡陋的理發(fā)店也只能得些大爺大媽的青睞，剪發(fā)三元還要講掉一塊錢，他們過得捉襟見肘。

哪里有能力去讓他實現(xiàn)那份不切實際的夢想。

沈江愈越挫越勇，買不起新車，就用收來的舊自行車改裝，他腦子靈，動手能力強，車子改得有模有樣。

每組裝出來一輛，沈江愈都會帶著周綠晚試騎一次，美其名曰“練練她的小雞膽子”，他在周家樓底下學(xué)鳥叫，暗號是三短一長，她聽到后就偷偷溜下來。

哪怕帶著她，沈江愈也騎得飛快，邊騎邊說：“小黃豆，跟哥哥說說今天有什么不開心?！?/p>

周綠晚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傾訴。

她脾氣好，可乖巧的代價就是承受委屈，沈江愈是她的“負面情緒垃圾桶”，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毫無顧忌地什么都說。

“誰拽你的小辮子？”一個急剎車，車子“吱嘎”一下停了，周綠晚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抱住沈江愈的腰保持平衡。

沈江愈咬著后槽牙：“行啊，那個小胖子，敢欺負你，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p>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p>

“小黃豆，人要努力做自己，我們活著從來都不是為了取悅別人，不開心、不喜歡，你就要表達，你不說誰都不會知道，別人不知道，也不會去改變?！?/p>

“可是我說了你就會打架?！?/p>

“……喀，一碼歸一碼?！?/p>

08

因為每天堅持運動，再加上飲食搭配得當，周綠晚漸漸抽了條，眉目更加清秀。

天越來越熱，高考即將來臨，班級里的氣氛日益凝重，連沈江愈都收了心，開始拼命一搏。

“我們兩個每天中午給對方講一張模擬卷?！鄙蚪s定。

兩個中下游的學(xué)渣展開對決，一個敢講、一個敢聽，為了講好這張模擬卷，要認真做題，熟悉所涉及的每一個知識點，周綠晚每天學(xué)習(xí)到深夜，從中竟然品出了些趣味。

不管她幾點睡，紀云宛總是陪她，哪怕說著這個年紀熬夜會老，也不會在她睡之前去休息，煮了牛奶，切好水果，放到女兒桌上，還要數(shù)落一句：“笨鳥先飛，不管考不考得上，態(tài)度最重要?！?/p>

“媽，牛奶可以加糖嗎？”周綠晚怯怯地問一句。

因為嫌她胖，紀云宛從來不允許她吃糖，她喜歡加糖的牛奶，從來不敢提。

紀云宛嘟囔了一句：“晚上要好好刷牙?！?/p>

從此以后每天的牛奶都加了糖。

周綠晚小口小口喝著甜香的牛奶，心里揣了小鴿子似的，滿是快樂。

沈江愈說得對，人要努力做自己，要去表達，你不說，別人永遠不會知道。

高考結(jié)束，周綠晚比摸底考試時成績好一些，成績足夠上本市的一所二本學(xué)校，林落識自然名列前茅。

“媽媽，我太普通了，不像落識那樣聰明漂亮，不能成為你的驕傲?！敝芫G晚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主動分享自己的想法。

紀云宛說：“落識有落識的好，你有你的好，我是希望你出類拔萃，但即便你不能，也是我的寶貝?！?/p>

周綠晚低下頭，眼眶潮濕。

“但是練形體鍛煉氣質(zhì)還是很有必要的。”

“媽！”

唯一遺憾的是沈江愈發(fā)揮不佳，沒能去成理想學(xué)校，低落了一陣后，他決定來年再戰(zhàn)。

報完志愿那天，他們?nèi)齻€爬到南山頂上看日落，山間景色壯闊，讓人的心也開闊起來。

沈江愈說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人生本來就是克服困難的過程，只要心中有希望，一切都會變得更好?！?/p>

林落識嗤笑：“沈老師，您這是為昨天的騎行比賽騎掉了車輪子，在給自己找臺階下嗎？”

昨天的騎行比賽，讓打算和沈江愈決一死戰(zhàn)的小少爺薛洺大跌眼鏡，騎到中途，因為車子本來就破，練習(xí)得又多，前車轱轆不堪用力過度當場散架，摔破了沈江愈那張英俊的臉。

周綠晚和林落識本來在為他加油助威，因為實在太丟人，兩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悄悄退出觀眾群。

“輸了就輸了，丟人就丟人，我這點三腳貓的水平還指望能爭個冠軍嗎，又不是演電影，我本來也不是為了攀上巔峰，我為的是心中熱愛不死?！?/p>

“你的成績報×大也能錄取啊，為什么非要報我們C大？”周綠晚還在對他決定復(fù)讀這件事耿耿于懷，復(fù)讀需要承受太大的心理壓力，她不想他經(jīng)歷這些。

“因為你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沈江愈說得坦蕩。

因為偷偷摸摸去練騎車，沈江愈以前常挨打，她愛跟著他，每次沈爸爸抽出藤條，她都要搶先一步張開手臂護住他。

沈江愈怕誤傷到她，于是哄道：“小黃豆先回家，一會兒哥哥去找你玩兒?！?/p>

周綠晚堅定地說：“哥哥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p>

因為有她，他少挨了很多打。

人人都說林落識漂亮，可在他心里誰都比不上他的小黃豆團子，甚至不惜和林落識爭執(zhí)，兩人決定打一架定輸贏，他沒打過，只能受罰，舉著寫著她名字的牌子在舞蹈比賽上加油。

即使這樣，他也要在角落里偷偷加上周綠晚的名字。

邀請林落識組隊沖關(guān)，也是為了贏得周綠晚最喜歡的那個定制版巨型鯨魚。

嘴上說著為她染魔女紅發(fā)，其實調(diào)了沒有顏色的藥膏，沈江愈太了解周綠晚，知道她染了一定會后悔。

那些營養(yǎng)午餐都是他親手做的，每次說帶她試騎，也不過是想帶她一起看更多的風(fēng)景，聽風(fēng)聲，看雨落。

他帶著她長大，分享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那么以后，也想分享余生的每一場日出和日落。

前路漫長，你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