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山河星辰喚你

微觀世界

但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心里想說的卻是——只有在你身邊啊，我才最最放松，最最快樂。

一、“騎鵝”來相見

沈長思發(fā)誓，五歲那年，她是故意把周宴推下河的。

那時夏天，沈長思住在鄉(xiāng)下爺爺家，小姑娘圓圓的一張臉，眼睛像葡萄架下結(jié)滿的晶瑩果子，她最喜歡去路邊摘隨處可長的野菜，然后攥著野菜去喂葡萄架下悠閑的鵝。

爺爺養(yǎng)的一群鵝，紅冠白身，驕傲神氣，吃著野菜，偏偏看都不看人一眼，就算這樣，沈長思還是很喜歡，自顧自地跟它們說著話。

沈長思當(dāng)然不懂“鵝語”，她會的詞匯也很有限，翻來覆去不過是駱賓王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聲音是脆脆的清亮，加上此起彼伏的鵝叫，經(jīng)常把隔壁正在午睡的周宴吵醒。

經(jīng)常被吵醒的周宴也不惱，他輕手輕腳地爬上矮墻，托腮看著墻那邊試圖跟鵝大眼對小眼的小姑娘，小小的腦袋充滿了問號：“這么多鵝，你能分清楚嗎？”

小姑娘也不回頭，像數(shù)豆子一般點起來：“能啊，小五，小六，小七，小八……還有大爺?！?/p>

她嘿嘿地笑，指著那只體型最大、架勢最足的鵝，“周宴，快叫‘大爺’?！?/p>

周宴半天沒張開嘴，他怎么想怎么覺得有點不對。

下一秒，不知吃錯了哪棵草的“大爺”直直地沖出了鵝圈，伸著脖子向著沈長思狂奔而來。那兇狠的眼神顯然嚇壞了孩子，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大爺’要頂人啦！”

周宴聞聲往院外跑，正好撞見“兇鵝追人”的激烈場面。正義感爆棚的他當(dāng)然不可能袖手旁觀，所以他順勢沖過去，想攔在女孩和鵝中間，阻攔一場意外的發(fā)生。

五歲的周宴當(dāng)然不懂什么叫作慣性，他順勢攔鵝的動作過大，等反應(yīng)過來正好騎在了鵝上。他長得瘦，鵝倒是胖，他尖叫著讓沈長思閃開，雙手握住了鵝的脖頸，不敢放它向前。

沈長思脫離了危險，氣喘吁吁地站在小河邊，等平心靜氣，看見的是周宴死死摁著“大爺”的頭不放手，而光看“大爺”不安擺動的尾巴，就知道它一定很痛苦。

“周宴，放手??！”她喊著。

周宴還在驚魂未定當(dāng)中，怕放手鵝又會追著沈長思，猶豫間，突然感覺背后一個大力，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一下子倒在淺淺的小河里，回頭一看，“幕后黑手”就是沈長思。

她還有理由：“你那么重，把‘大爺’壓壞了怎么辦？！”

當(dāng)天下午，兩個人灰溜溜地被大人拎回去后，沈長思向周宴道了謝，畢竟周宴確實救了她，但她堅稱自己推他下河的舉動沒錯，氣得爺爺胡子快要起飛。

晚上，她站在葡萄架下思過，隔著矮墻傳來小小少年的聲音。

他說：“沈長思，你沒做錯?！?/p>

會這么認(rèn)為，因為他想起了沈長思有多寶貝那些鵝，大人們當(dāng)然不能理解這種常見家禽被當(dāng)作愛寵的心情，但他親眼見過，他能。

沈長思的眼睛又亮起來。

她偷偷挪了挪步子，悄悄揪了一串葡萄給他，輕聲說：“噓，‘大爺’在睡覺。”

后來，沈長思和周宴變得要好起來，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摘野菜，一起去河里摸魚，甚至一起帶“大爺”遛彎，當(dāng)然這發(fā)生在“大爺”整只鵝變得乖順以后。

六歲那年，沈長思要離開鄉(xiāng)下，和城里的爸爸媽媽一起住。臨走時，小姑娘淚眼婆娑，和周宴拉鉤約定，以后幫她看好“大爺”。

后來，周宴經(jīng)常撥打她留下的電話，兩個人每次都能聊好久。再后來，沈長思搬了家，臺式式電話不再用了，他就自己默默照看“大爺”，再再后來，“大爺”在一次酒宴里變成了一道菜，他偷偷難過了好久。

他想，如果還能遇見沈長思，他會說“大爺”是“壽終正寢”的，它走得很安詳。

畢竟，他也不愿看到她難過。

二、我知道“大爺”怎么了

周宴那句有關(guān)“大爺”的下落，直到十年后，才有機會對沈長思說。

十年過去，足夠一個小小少年身量拔高，長成眉目周正好看的模樣，以體育生的身份進了朝新高中;也足夠一個女孩勤學(xué)苦讀，在書本里丈量天地，名字高高掛在中考成績榜榜首。

朝新高中正在舉行體測，八月份的太陽毒辣辣的，大家在哨聲下向著仿佛遠(yuǎn)在天邊的終點飛奔。周宴和其他的體育生是免試的，在老師的安排下在周圍巡邏，以免有些體能不好的同學(xué)發(fā)生意外。

而沈長思，就是那天的意外……之一。

她跑到一圈半的時候，覺得腦子昏昏沉沉，再加上對紫外線過敏，邁出的每一步都覺得不真實，遠(yuǎn)處的人忽遠(yuǎn)忽近，終于雙腿一軟，即將倒地。

幸好，一個少年及時沖了過來。

周宴正好離她最近，在女孩倒下之前接住了她，四周響起了驚呼聲，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她送往醫(yī)務(wù)室。沈長思在昏迷的前一秒想，面前的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周宴也覺得她眼熟，這種感覺在她緩緩蘇醒后，似琉璃般晶瑩的眼眸跟他對上的那一刻，變成了確定。

“沈長思？”

少年眼里的雀躍明顯，好看的五官仍能看出小時候的影子，劍眉星目，多了份自信、落拓。

眼前的人跟記憶里的名字對應(yīng)上，她驚訝地叫出聲：“周宴？”

少年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醫(yī)務(wù)室的老師認(rèn)識周宴，看他之前那著急的樣子，問：“你們是同學(xué)？”

“發(fā)??！”少年搶先答道，“認(rèn)識十年的那種！”

醫(yī)務(wù)老師說沈長思對紫外線過敏，但沒什么大礙，周宴卻緊張地一把把窗簾拉上，試圖阻隔外頭所有陽光，他在兩片簾子里露出頭來，惹得沈長思莞爾。

“沒那么嚴(yán)重的?！?/p>

一群人沖進來，個個手長腳長，沖周宴招手：“隊長，老師喊你回去呢。”

沈長思點點頭，說自己沒事了，讓他放心，周宴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沈長思在實驗班，距離周宴的班級隔了兩層樓。

但這并不妨礙周宴的傳聞傳進她的耳朵。

課間里，經(jīng)常有女生圍在一起討論，周宴的名字被提及得最多。

“我跟你說，今年校游泳隊有好幾個特別好看的，尤其是周宴隊長?！?/p>

“是啊，我聽說他破了朝新高中歷年的紀(jì)錄，是被校長親自招進來的呢。”

“我那天去辦公室碰到周宴了，他還跟我對視了，嘿嘿?！?/p>

沈長思聽著這些話，想起烈日里一身純白的周宴，跑起來像最最清涼的風(fēng)。

當(dāng)天晚飯，沈長思又遇見了周宴。

不對，準(zhǔn)確來講，是周宴端著餐盤擠過來，笑瞇瞇地坐在她對面。

他把盤子里的肉放進她的碗里，順便打開了話匣子。

“沈長思，你的電話后來我怎么也打不通了，寫信也不知道地址，幸好我搬到了城里，又碰巧和你考在了一起。

“沈長思，我看見成績榜上的第一名時還以為是和你同名同姓，你好厲害啊。

“沈長思，你得多吃點，加強鍛煉，下次不能再昏倒了?！?/p>

他不停地說著，仿佛還是幼時騎在矮墻上跟她說話的小小少年。

她默默地吃著，覺得特別親切。

吃到一半，她又盯著碗里看。

那是朝新高中食堂最有名的菜——紅燒鵝肉，是歷代學(xué)子的念念不忘。

完了，周宴心想不好，“大爺”的事，他還沒對她交代呢。

“還有，你走后，‘大爺’一直很想你，我跟它說你會回來看它的……”

女孩只默默盯著他看，直到他再也編不下去。

“我知道的，周宴?！?/p>

她開口說：“我知道‘大爺’怎么了，謝謝你一直幫我照看它。”

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她當(dāng)然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也知道一只家禽最后的命運會如何。

周宴這樣護著，這樣念著，她很感激。

他也不說話，只低頭扒飯。

三、只有在你身邊呀

雖然沈長思說很感謝自己，但周宴總隱隱覺得，是他沒有保護好“大爺”，所以得加倍補償她才行。

他給她送早餐，接送她上下學(xué)，陪她練習(xí)八百米，除了上課和訓(xùn)練，其余時間全給了沈長思。

第一個學(xué)期過去，沈長思長高了兩厘米，八百米首次及了格，年級第一雷打不動，周宴覺得自己也面上有光，好像這些榮譽也有他的一份。

有時周末，她會陪著他訓(xùn)練。學(xué)校游泳館有單人的休息室，沈長思經(jīng)常在里面看書做作業(yè)，低頭寫字時劉海垂下來，像一幅干凈簡素的畫。外面泳池里的少年們一圈又一圈地游下來，拍打出無數(shù)個浪花來。

午休時，她會等著他一起吃飯，便當(dāng)是她自己親手做的，少油少鹽，葷素搭配，最適合運動員吃。周宴不挑食，每次都吃得很開心。

隊里的少年們沒見過這么好看又會做菜的女孩子，有時會心照不宣地打趣一下，圍著看他們吃什么。沈長思臉皮薄，下次就會做更多，分享給大家。

偶爾有膽大調(diào)皮的男生，午休前偷偷敲休息室的門，小松鼠似的討“食”吃。

“今天吃什么菜??？”

還沒等湊近，就被周宴喊回去：“看你挺悠閑，加罰十圈！”

兩個人哄鬧著散去了，沈長思看得直想笑。

沒過多久，周宴卻光明正大地溜回來，他是各項數(shù)據(jù)都第一的隊長，又最得教練器重，報數(shù)的時候神采飛揚。

“長思，我今天又快了1.2秒。”

他渾身濕漉漉的，眼眸澄澈通亮，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眼前，像一只剛洗過澡的可愛蝴蝶犬。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摸了摸他濕漉漉的亂發(fā)。

少年只憨憨地笑。

沈長思摸他頭發(fā)的動作溫柔細(xì)致，讓他的心里像水波晃了晃。

“其實說來，你還是我的啟蒙導(dǎo)師呢。”

在女孩疑惑的眼神里，他解釋道：“要感謝你小時候把我推下水，我才發(fā)現(xiàn)在水里是那么痛快，那么自由，無拘無束。

“面對喜歡的事情，內(nèi)心才會有一種特別安靜的感覺?！?/p>

是啊，沈長思看到的周宴，像一尾自由的魚，穿梭在青春的海洋里，周身有絢爛的光亮。

但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心里想說的卻是——

只有在你身邊啊，我才最最放松，最最快樂。

四、以后他來當(dāng)“干爹”

沈長思“養(yǎng)豬怪咖”的名號，是高三那年的秋天傳出來的。

起先是小范圍的傳言，只說高三常年第一的女孩是個“怪咖”，平時沒什么朋友，除了默默學(xué)習(xí)，還有個養(yǎng)豬的“癖好”，曾被人撞見抱著一只十幾斤的豬在街上走，神態(tài)悠閑。

后來，就演變成了全校八卦，有人在她身后指指點點，尤其是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愛美又敏感，誰愿意跟豬沾邊，只覺得沈長思可能腦子有問題。

周宴聽到這個消息后，馬不停蹄地去找沈長思，可是哪里也找不到，最后通過她的鄰居，在附近的一家養(yǎng)豬場找到了她。

豬舍的燈光昏暗，周宴看到遠(yuǎn)處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遠(yuǎn)遠(yuǎn)地，視線里的女孩蹲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似乎在低頭哭泣，他的心又一下子懸起來。

“沈長思！”

“周宴，”她也不回頭，聲音傳來，“快來幫我！”

少年跑過去，一顆心七上八下，瞬間被面前的場景驚到——一只體型巨大的母豬半躺在地上，沈長思正輕輕撫摸著它，似乎在給它一點力量，母豬似有感應(yīng)般哀號了幾聲，生了一半的小豬終于……出來了。

女孩笑了笑，向后伸出手：“剪子遞給我。”

她要動手給小豬剪臍帶，但畢竟是生平第一次，這樣血淋淋的場景，怎么也下不去手。

半晌，右手被溫暖覆蓋，她回頭一看，是周宴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咔嚓?！?/p>

小豬哼哼幾聲，搖了搖尾巴。

身后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是養(yǎng)豬場的主人趙阿姨：“拿個東西的工夫，這么快就生啦！”

很多年后，周宴回想起生平第一次動心，竟然是在黑咕隆咚的豬舍，他們合手給小豬剪臍帶，伴隨著四周嘈雜的聲音，他確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個女孩勇敢堅毅，將洗干凈了的小豬抱在懷里，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好可愛，就叫‘小可愛’好不好？”

那天，趙阿姨請他們吃飯，四菜一湯，很是熱情。

他偷偷瞧著女孩，不知怎么開口：“長思，你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p>

她的眼神望過來，寫滿了疑惑。

“沒什么?！?/p>

趙阿姨的嗓門很亮，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哎呀，你是第一個闖進豬舍的男孩子。

“長思喜歡小動物，在這里幫忙好久了，有不少男孩子都在外頭偷看過，但豬舍又臟又臭的，從來沒有一個敢進來?！?/p>

或許是錯覺，周宴覺得沈長思的臉紅了紅。

他覺得與有榮焉：“以后，我來當(dāng)‘小可愛’的干爹，長思當(dāng)‘干媽’?！?/p>

——“我們一起照顧它?！?/p>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們肩并肩走著，沈長思難得開起玩笑，說要開始研究《母豬的產(chǎn)后調(diào)理》了，神態(tài)卻是坦然自若的。

他才終于放下心來，原來她早就聽過那些流言，只是從未在意過罷了。

而周宴這個“干爹”說到做到，評上國家二級運動員的那天，他特地買了飼料去看“小可愛”，并在朋友圈更新了和“小可愛”的合影。

朝新高中，從此又多了一位“養(yǎng)豬大將”。

五、靠“兒子”助攻，一定事半功倍

沈長思高考考得很好，全國最好的醫(yī)科大學(xué)，女孩堅定地報考了獸醫(yī)專業(yè)，在一條路上絕不回頭。

周宴也一路高歌，早早被選進了全國青年游泳隊，帶著從小陪伴自己的夢想，進入了更廣闊的天地。

沈長思在北京，整日在課堂和實驗室里忙碌，繼續(xù)做著清冷學(xué)霸。周宴開始了更正規(guī)的封閉集訓(xùn)，除了訓(xùn)練就是比賽。

他們集訓(xùn)的時候手機會被收走，每天只許玩二十分鐘。周宴幾乎是爭分奪秒地給沈長思發(fā)微信。

——今天很累。

——你呢？

——什么時候去看看咱們“兒子”？

運氣好的時候，她恰好看到回復(fù)，短短幾句話，也能讓他高興半天。

終于，迎春花開的時候，有一場比賽正好在北京舉辦，他偷偷給她留了票，囑咐她一定要來。

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刻苦訓(xùn)練了好久，比以前更有進益，教練也說他是奪冠的熱門人選。

他看偶像劇里都是這樣演的，男主奪得榮耀的那一刻，激動地抱住自己喜歡的姑娘，將獎牌戴在她的身上。

可是，直到哨響，他下意識地跳入水中，憑借著千百次的記憶奮力向前，拼命游到終點線，然后萬眾歡呼，大屏幕上出現(xiàn)他的臉，整個過程里，沈長思一直沒出現(xiàn)。

他在歡呼中走上領(lǐng)獎臺，將獎牌戴在身上，接受記者的采訪，無數(shù)的迷妹一擁而來，求要簽名和合照。

卻始終沒有她。

夜幕降臨，待熱鬧散去，周宴才撥過去一個電話。

電話那端的女孩聲音淡淡的：“對不起，有一個實驗報告要趕，沒去看你比賽?！?/p>

她應(yīng)該是關(guān)心他的，不然不會問：“怎么樣？奪冠了嗎？”

“嗯，奪冠了?！彼麘?yīng)著，心里卻漫上來一點失落。

“恭喜你啊，朝著國家隊又近了一步?！?/p>

他拿著獎牌在月光下看，朦朦朧朧，卻仿佛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來。

他該怎么告訴她，他其實更想向著她更近一步呢。

最后也不過化為一句——

“嗯，嗯，都要加油?！?/p>

再次見到沈長思是在大一的寒假，周宴已經(jīng)拿了十幾個獎牌，是入選國家隊的種子選手，在業(yè)界有了一定名氣，也擁有了許多粉絲。

那次有幾天的假期，他們碰巧都在朝新，就約著一起去看“小可愛”，趙阿姨看著他們結(jié)伴而來，臉上露出了老母親般的微笑。

周宴也在心里竊喜，這次有“兒子”助攻，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可他沒想到，“小可愛”已經(jīng)變成了“大可愛”，目測能有二百斤的體重，而且自家“兒子”碰巧生了病，沈長思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顧，余光都很少落在他身上。

他也跟著幫忙，自覺地做好“干爹”的責(zé)任。

他想抱怨，想完又笑了笑，自己喜歡的不正是這樣的沈長思嗎。小時候，她可以為了一只鵝的安危而拼命，長大后也會為了一只豬的健康而努力，生命在她的眼里從來珍貴而平等。

他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她啊。

周宴沒等到機會表白，沈長思就匆匆被教授叫回去。他陪她坐了五個小時的動車，在醫(yī)科大學(xué)的門口，卻見到了另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生。

男生叫陸梁雁，戴著金絲眼鏡，有種安靜的書卷氣，他是沈長思的同系師兄，獸醫(yī)系江教授的得意弟子。

是跟周宴這種體育系少年完全不同的類型。

自我介紹時，陸梁雁伸出那雙拿手術(shù)刀的手時，周宴心中的警鈴大作。

沈長思和陸梁雁同在江教授門下，正合作一個重要的實驗項目，他們討論著報告數(shù)據(jù)，周宴跟在后面，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周宴確實沒打算離開，他在醫(yī)科大學(xué)附近定了酒店，除了睡覺之外全長在校園里。沈長思上課他就陪聽，說要增長動物知識，方便照顧“小可愛”;沈長思和陸梁雁在實驗室做實驗，他就坐在外面刷手機、看報紙，絕不給兩個人私下相處的機會。

他在學(xué)校里晃悠，在心里快要把醫(yī)科大學(xué)的地圖畫下來，這座首屈一指的大學(xué)也不可免俗地傳著八卦，其中就有沈長思和陸梁雁的故事。

有人說，他們是男才女貌，強強聯(lián)手。

有人說，他們相遇就是命中注定。

……

就算沒有八卦，周宴也不是瞎子，看得出陸梁雁看沈長思那種別樣的眼神。

偶像劇里也是這樣演的，追愛路上總會遇到阻礙，敢于挑戰(zhàn)，敢于跨越，阻礙就會變成真愛的試煉。

他想，陸梁雁就是那個“阻礙”。

但他忘了，這個“阻礙”不僅完美，而且近水樓臺。

可是，他還未來得及應(yīng)對，教練就一天打十幾遍電話催他回去，他躺在酒店的床上給她發(fā)微信，還在試圖耍賴。

“我明天要走了，你會來送我的，對吧？”

他想，這次他一定要擁抱她一下才行，他會告訴她，一定要再等等他。

只可惜，第二天大堵車，沈長思趕到機場時，載著周宴的飛機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起飛。

碧空萬里，白云之上，女孩遙遙望去，只留淺淺的嘆息。

六、英雄可是從來不哭的

周宴二十歲生日的那天，拿到了第一個全國冠軍，順利入選國家隊。

那時他在新西蘭，握著頗有些重量的獎杯，其實并沒有特別高興。

他從小被家長和教練告知的是最樸素的道理——成功在于勤奮，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有天分又肯吃苦，所以走到這一步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椤?/p>

他拿起電話，想撥打那個在心里默念無數(shù)遍的號碼，把喜訊第一個分享給她。又想國內(nèi)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就默默把電話又放下。

那時，他們已經(jīng)一年沒見面了。

冠軍加身，名和利來得自然很快，但也占據(jù)了他全部時間。他經(jīng)常國內(nèi)國外四處飛，沒時間去看那個在北京的姑娘。

那次，他正巧在新西蘭有一個牛奶廣告要拍攝。為了表現(xiàn)牛奶的純天然無添加，導(dǎo)演特地將場地選在了廣袤的草原，背景是數(shù)不盡的白色綿羊，像大片流動的云。

綿羊數(shù)量太多，所以劇組找了當(dāng)?shù)氐闹驹刚邘兔s羊，保證拍攝出生動的效果來。湛藍(lán)的天空下，周宴一身純白，眉目燦爛，比十八歲那年還要耀眼。

“咔?！睂?dǎo)演滿意地喊道，“辛苦大家了，今天收工?！?/p>

周宴鞠躬道謝，抬眼時卻看到遠(yuǎn)處身著統(tǒng)一服飾的志愿者里，仿佛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女孩的肩膀薄薄的，正溫柔地?fù)嶂恢恍⊙颉?/p>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腳下卻更快一步地跑了過去，女孩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剛好轉(zhuǎn)頭撞上他的眼。

“好久不見。”她說。

沈長思黑了也瘦了，黑葡萄般的眼還是神采奕奕，更多了從容平和。

他覺得眼淚就快要涌出來，還是努力忍住。

“好久不見?！?/p>

沈長思說，她正在新西蘭做一個項目調(diào)查，聽說招募志愿者就過來了。

“恭喜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明星了?！?/p>

她的祝福當(dāng)然是真心的，這兩年他乘風(fēng)破浪，一路向前，打開電視和手機，總是會跳出他的新聞，就連街邊車站也會出現(xiàn)他的畫報。

人人都說他是明日之星，值得被捧得高高在上。

他長舒一口氣，然后開口。

“你，你有沒有男朋友？”

這句話他想問很久了，又怕得到失望的答案，故而輾轉(zhuǎn)反側(cè)。

但他現(xiàn)在更怕，今天不問，以后再沒機會。

女孩的臉被晚霞映成緋色，她沒有說話。

“長思，我們該走了。”

陸梁雁緩緩走來，他穿著同樣的制服，笑意盈盈地說：“好久不見，周大明星。”

陸梁雁手腕上綁著的紅繩鮮艷，和沈長思手上的一模一樣。

他的心一下子墜下去，多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可兩個人就這樣并肩站在一起，如同傳聞中的一樣。過去一年里，他們一起做實驗項目，一起跋涉千里，就連發(fā)表過的好多重量級論文里，名字都緊緊挨著。

“咱們該走啦?！?/p>

陸梁雁的聲音親昵，沈長思點了點頭，向他禮貌道別。

沈長思下一站要去非洲，那里有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非洲象，是他們下一個研究對象。

“等等。”

女孩循聲望去，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擁進了懷里，周宴正緊緊地抱著她，仿佛半分縫隙也不留，她的手空懸在后面，不敢觸及他的體溫。

片刻懷中溫度散去，少年松開了手，卻轉(zhuǎn)了一張笑臉。

他說：“下次見?！?/p>

他揮了揮手，大步往回走?？諝饫锒际侨彳浀那嗖菹?，他的鼻尖發(fā)酸，眼前漸漸模糊，他不在意地抹掉。

大家都說他是少年英雄，英雄可是從來不哭的。

這么多年，他跟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下次見”，好像他們一直在不斷告別，重逢，再告別。

而在這告別和重逢里，他愛的女孩身旁有了旁人。

他也只能笑著送別。

七、你喜歡我

沒想到，那句“下次見”很快以猝不及防的方式來臨了。

新聞里說得很簡單——獲得金牌無數(shù)的游泳小將周宴遭到蒙面人的襲擊，至今傷勢不明。

聽到消息后，一向冷靜自持的女孩瘋了一般沖向醫(yī)院，她的腿軟得厲害，幾乎支撐不住，終于見到了病床上的人。

周宴正安靜地睡著，皮膚慘白，嘴唇干裂。

她的淚水一下子砸下來。

沈長思真的很后悔，為什么上次新西蘭一別時，她沒有用力地回抱住他，反而看他落寞地走遠(yuǎn)，卻連一句挽留也沒有。

相識十五年，是誰教會了她鐵石心腸呢？

大概是十八歲時，他在北京奪冠的那個晚上，她寫完實驗報告后趕去，見到的是游泳隊的一群少年向剛被眾多迷妹包圍的周宴打趣，他們笑鬧著問他喜歡什么樣子的女孩子。

“你不會喜歡那個‘養(yǎng)豬妹’吧。”這樣調(diào)侃的聲音鉆進耳朵，她就不敢再繼續(xù)聽，所以偷偷跑回去，在電話里說自己沒來過。

也像十九歲那年，他賴在她的學(xué)校不走，耽誤了好幾次訓(xùn)練，教練的電話打到她那里說，他是游泳隊未來的希望，請她不要拖累他，所以她就寧可故意忽略他，讓他獨自離開。

也像二十歲那年，在新西蘭廣袤的草原上，她默默偷看那個如同畫報里的好看少年，卻在他看向自己和陸梁雁同款的實驗手環(huán)而誤會時選擇了默認(rèn)，可明明她是看到了志愿者招募信息里有他的名字，才坐了一夜的車才來到他的身邊。

她怎么會不喜歡周宴呢？

在他為“大爺”而耿耿于懷，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時;在他替她擋住流言，一起給小豬接生時;在他無數(shù)次耍賴留在她身邊時;在他明明很傷心卻還是對她揚起笑臉時，她都在心里千百倍地確定，自己喜歡周宴這件事。

這么多年，她看著心上的少年越走越遠(yuǎn)，應(yīng)該是很為他開心的。

哪怕，她從未說過一句真心話。

她從未和他說過，像是一個永遠(yuǎn)的秘密，可每次看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從那雙眼里清楚地看見自己，她有多么開心。

但現(xiàn)在，她只能默默握著他的手，盼著他早點睜開眼。

“周宴，你快醒來好不好？”

“我喜歡你啊?！?/p>

像是有感應(yīng)般，他的手動了動，眼睛慢慢睜開。

那雙眼里含著笑，反握住她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沈長思，你終于承認(rèn)了?！?/p>

“你……”

他的笑意快要從眼底溢出來，索性簡單回憶了一下：“昨天的確有人襲擊我來著，應(yīng)該是黑粉吧，那幾個人功夫也太差了些，被我?guī)紫戮透愣??！?/p>

他少時練游泳覺得無聊，順便學(xué)了學(xué)武術(shù)，那些黑粉大概不知道。

“新聞上說你住院了?！?/p>

“是啊，訓(xùn)練太累了，我想住院偷個懶?！?/p>

嘴唇干裂是為了裝病長時間沒喝水導(dǎo)致的，他剛閉上眼睛準(zhǔn)備歇會，就聽見女孩匆忙的腳步聲，接著……不小心聽到了她的真心話。

他越聽越開心，最后開心到再也裝不下去。

他從床上跳下來，一下子將她攬在懷里。

“你喜歡我?！?/p>

沈長思喜歡他，這應(yīng)該是天底下最讓人開心的事了。

可是，她的神色卻急速地暗了下來，從他的懷里匆匆跑開。

八、抵不過一個真心

沈長思逃，周宴就追，他覺得自己志在必得。

周宴覺得，他喜歡沈長思，沈長思喜歡他，這就足夠了。他也不著急，自己已經(jīng)默默追了十幾年，不差這點時間。

他今天發(fā)朋友圈炫“兒子”順便艾特沈長思，明天在微博發(fā)句情詩偷偷打啞謎，后天就派人大張旗鼓地送花過去。

直到沈長思再也受不了，決心好好找他談一談。

但談什么呢，她走在路上一直想，怎么也沒想好。

朝新城的盛夏中午，她熱得頭腦發(fā)昏，卻清楚地看見了不遠(yuǎn)處停著的轎車?yán)铮恢唤鹈诎侵o緊關(guān)閉的車窗，神情絕望可憐。

應(yīng)該是主人離開時忘了開窗，可這樣的天氣，金毛犬是會出事的。

她還未上前，少年的身影先她一步，拎起錘子走過去，挑了個合適的角度，毫不猶豫地砸開了車窗。

得救的金毛犬被少年抱出來，她才松了一口氣。

“乖。”他摸了摸金毛犬的頭。

他轉(zhuǎn)過身，正好和她碰上。

那一刻，周宴覺得他為了學(xué)習(xí)追女生看偶像劇學(xué)到的知識都沒用了，多少追愛技巧，都抵不過一個真心。

不然，她怎么會目光盈盈，像他曾做過的無數(shù)個美夢里那樣，笑著向他走來。

沈長思認(rèn)識周宴的第十六年，她成了周宴的女朋友。

同時，她也收獲了一個貼心竹馬、實驗小助手和大小獎項在手的游泳冠軍。

某次頒獎典禮上，周宴再次不負(fù)眾望奪了冠，在萬千歡呼里，有記者采訪他，問他最想要什么獎勵。

他想了想，自己好像什么都擁有了，就眨了眨眼睛說：“希望多點獎金吧?！?/p>

臺下哄堂大笑，有一個女孩眉眼彎彎，正好和他相對。

是啊，前陣子趙阿姨來電說“小可愛”又生了許多小豬，他們升級為“爺爺”“奶奶”了，他說得多賺點錢才養(yǎng)得起。

沈長思想起，周宴曾在微博抄錄的情詩，出自王小波的《愛你就像愛生命》。

——“你是非?？蓯鄣娜?，真應(yīng)該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p>

——“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著我明天再祝。”

他不會多文藝的句子，只覺得世上最美好的不過是——

明天，明天的明天，都有一個她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