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遙相望

林桑榆

你沒有對不起我，孟夙，是我對不起你。

所以我該消失，不再繼續(xù)攪亂你的人生吧。

001

流經(jīng)鐵軌邊的臭水溝。

綠意快開完的樹。

樹下掉落一地被砸得稀碎的紅毛丹，香甜氣息與臭水溝的腐味相裹。

還有，還有……

姜魚藻迅速抓住身旁經(jīng)過的男孩，短翹睫毛抬起，下面藏著一對不流世俗的眸。

“麻煩你稍微站一下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請求，緊接著繼續(xù)閉眼，靈敏的鼻子不斷湊近男孩，在對方身上嗅了又嗅。

畢周被嚇得節(jié)節(jié)退，奈何女孩固執(zhí)地攥著自己的衣袖，與他形成一個怪異的拉扯姿勢。

大約半分鐘過，姜魚藻方才松了指頭，笑逐顏開地往遠(yuǎn)處飛奔去，徒留畢周在烈陽下一臉莫名其妙。

身旁好友撞撞他的胳膊：“高三（一）班的姜魚藻，你認(rèn)識？”

畢周搖頭，好友立馬拍掌定案：“貼吧里傳，這姑娘腦子有什么毛病的。果然，神神道道?！狈置鞑徽J(rèn)識，大操場上，居然隨便拉個人聞味道。

顯然，畢周不是第一個被驚擾的，也不會成為最后一個，但姜魚藻不甚在意。

因為他們不叫孟夙。

只要不叫孟夙，她統(tǒng)統(tǒng)不在意。

“孟夙，孟夙！”

姜魚藻打操場就開始百米沖刺，人還沒到，聲音先在班級后門響起。

不一會兒，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越門而出，女孩恰好撞他心口上。

姜魚藻：“快、快記下！”

她如數(shù)家珍：“鐵軌、臭水溝、開敗的樹、熟透的紅毛丹，一列載滿乘客的廉價火車。車頂車頭都坐滿了人，和孟加拉春運一樣。他們的神色是焦躁，焦躁里又對即將抵達(dá)的目的地有絲期待……”

畫面感極強。

孟夙記憶力不賴，完全不肖拿筆，他已將魚藻描述的畫面刻進(jìn)腦海，分毫不差。

“又遇見什么了？”孟夙將她藏在陰影里，挑眉問。

姜魚藻下意識地把溜下來的頭發(fā)綰上耳朵，又不好意思地?fù)狭藫蟿⒑＃骸皠倓偤蛣e的班一起上體育課，有個男生應(yīng)該打完籃球出了一身汗，汗味兒特重?！?/p>

所以才有了這幅炎炎夏日的景象。

里面有對目的地的期待，也有被炙烤的煩悶與慌張。

恰逢放學(xué)。孟夙一邊聽她說話，一邊領(lǐng)她往小賣部走，慣性地替她點了杯鴛鴦奶茶。

姜魚藻捧過奶茶，吱溜兒吸一口，笑意直往外溢：“好甜呀?！彼v。

孟夙偏頭，遞給她一個無語的眼神：“里面沒放糖?！币驗榍皫兹战~藻說，發(fā)現(xiàn)自己胖了。

姜魚藻堅持：“但還是很甜?！彼俸僖恍?。

不過，五分鐘后，在她看見孟夙替沈清背書包的時候，她推翻了自己的堅持——奶茶果然沒放糖。還有些苦。

孟夙和姜魚藻的家相隔一條街，沈清則距離稍遠(yuǎn)，提前與他們道別。

在最后只屬于他倆的時間里，孟夙總算發(fā)現(xiàn)姜魚藻的奶茶只喝了幾口。他問：“今天的胃這么??？”

始終沒學(xué)會隱藏情緒的姜同學(xué)撇撇嘴：“你幫她背書包?！?/p>

孟夙先一愣，而后失笑，伸長手來取她的包：“小氣?！彼采厦忌?，“我也可以幫你背嘛?！?/p>

姜魚藻飛快地往后一閃：“不要?！?/p>

她斬釘截鐵道——

“你那么瘦，我才不要你背包。”

002

孟夙的體質(zhì)真不怎么樣。

盡管高，但瘦得跟竹竿似的。來陣風(fēng)都感覺他能飄，重量與姜魚藻差不了多少，兒時更甚。

有一小段時間，孟夙曾因為體型瘦弱而被同班男孩嘲笑欺負(fù)。幸虧他腦子夠用，主動承諾幫那群男孩子完成美術(shù)作業(yè)，一個兩個得到小紅花后終于對他手軟，結(jié)為盟友。

興許是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緣故，遇見姜魚藻時，他才會禁不住伸出援手。

“她有病?！?/p>

這句話姜魚藻從小聽到了大。

不明白通感癥究竟為何物的年紀(jì)，姜魚藻恨透了腦子里出現(xiàn)的東西。

在通感癥患者的感官系統(tǒng)中，所有的數(shù)字、詞語、味道……都有形狀和情緒。

當(dāng)她吃到喜歡的食物，腦子里會不自覺地響起優(yōu)美的音樂。當(dāng)她聽見美妙的歌聲，鼻子又會嗅到花的香氣。當(dāng)她看見生機勃勃的綠色，會出現(xiàn)可愛的小熊畫面……

諸如此類。

初初，她以為大家都這樣。

然而，當(dāng)她面對一墻藤蔓，歡天喜地地指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大喊：“小熊！”得到的是小伙伴一臉驚悚后，她恍然大悟，原來不一樣。

于是，姜魚藻的童年基本都在轉(zhuǎn)學(xué)中度過。

每每學(xué)校起點風(fēng)言風(fēng)語，愛女心切的姜媽媽便會立即將她轉(zhuǎn)走，直至孟夙出現(xiàn)。

當(dāng)他無意間在美術(shù)課上發(fā)現(xiàn)女孩異常的想象力，他的反應(yīng)明顯和其他人不一樣。欣賞？贊美？驚為天人？

無論哪個詞，對姜魚藻來講，無疑都是新鮮的。

新鮮到她竟然試探著從龜殼里冒出腦袋，主動坦誠：“我這是病……”

尚且十一歲的少女，聲音和表情都微弱。

孟夙被她小心翼翼的神色刺到，回憶起自己被孤立被欺負(fù)的日子，不忍之心頓生。

“怎么會是病呢？”他扒拉過她的畫本，指著上面豐富的顏色說，“你這個明顯是超能力！”

“超能……力？”姜魚藻半信半疑。

孟夙認(rèn)真極了，仿佛她不信，立馬就能和她急。

“對??！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超能力，一定會成為像梵高一樣的大畫家！”男孩的眼神無不流露出向往與羨慕。

姜魚藻從沒想過，腦子里這些雜亂無章的零碎，有朝一日會成為別人可望不可求的東西。

伏在課桌上的她稍稍撐起身，一雙過了水似的眼睛撲閃撲閃——

“沒關(guān)系呀，我可以把超能力分一些給你?！彼v，表情無辜但慎重。

一開始，孟夙只是抱著逗她開懷的目的，答應(yīng)與姜魚藻“瓜分”超能力。后來，他發(fā)現(xiàn)，姜魚藻不是玩玩而已。

她變得樂于和他交流，哪怕是些沒頭沒腦的話題。

更愛將她的所有感受都描繪給孟夙，仿佛全世界只有他能懂。

孟夙五歲學(xué)畫，其間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比賽，幾乎次次都在優(yōu)秀獎徘徊，與首獎無關(guān)。

在姜魚藻出現(xiàn)后的第二年，十三歲的他捧回了省級比賽第一的獎杯，還上過當(dāng)?shù)匦?，被作為特長生率先引入國家重點中學(xué)。

所以，比起說“拯救”，孟夙其實更愿意將他和姜魚藻的相逢歸結(jié)為“彼此成就”。

所謂的彼此成就，是因為在那份小報上，孟夙公開向全世界介紹了他的partner。也是自那天起，姜魚藻才完全相信了孟夙的話——

與她如影隨形的不是病……是超能力。

003

姜魚藻因為自己的“超能力”膨脹過。

因為孟夙的出現(xiàn)，她幾乎看什么都是明朗的。她甚至想象，有朝一日孟夙揚名海內(nèi)外，別人會將“繆斯”的高帽戴在她頭上，她也是敢承擔(dān)的。

畢竟她和孟夙，無論性格、專長，都互補得恰如其分。

只是沒人規(guī)定，繆斯只能擁有一個。

時光如水長，總有其他人要登場，沈清不過恰好罷了。

孟夙曾經(jīng)形容姜魚藻，說她是毫無攻擊力的綿羊。形容沈清，則是梵高筆下的一幅畫，色彩濃烈招搖。

她是姜魚藻用畢生心力都臨摹不了的模樣——

敢愛敢恨。肆意的笑，天崩地裂的哭，亦敢為了留住心心念念的東西一言不合就開咬。

孟夙沒被沈清咬過，被咬的是孟夙的爸爸。

嚴(yán)格計算，沈清出現(xiàn)的時間不比姜魚藻晚多少，約莫也是十一二歲的年紀(jì)。

那會兒孟爸爸的一個項目遲遲回不了款，面對銀行催息，瀕臨破產(chǎn)。孟家進(jìn)退維谷，孟媽媽在打擊下生了場急病，住進(jìn)醫(yī)院，家里沒人照顧孟夙，孟爸爸只好帶著他到處追債，追到了沈家去。

大人之間進(jìn)行過什么交流，孟夙已經(jīng)沒印象。

唯一記得是，沈清的臥室門大敞，里面放著一塊限量畫板，是某著名畫家的聯(lián)名款，孟夙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他太想要那塊畫板了，恰巧遇見沈父無力歸還欠款，于是孟爸爸提議先拿畫板抵債。

可就在孟爸爸探出胳膊那刻，小沈清獸一般地?fù)渖蟻?，齒痕立見。隨后她被父親一巴掌拍開，哭得厲害。

孟夙見她哭得天搖地動，不忍心，只好主動放棄：“算了，爸爸，她可能也很喜歡畫畫吧。”

相反，沈清不喜歡，甚至厭惡每周一次的繪畫課。她只是不樂意屬于自己的東西被掠奪，那會讓她感覺被冒犯。

而就是這樣一個棱角鋒利的女孩，在后來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親手將畫板送給了男孩。

當(dāng)然，一份再昂貴的禮物，也比不了姜魚藻給孟夙帶去的靈魂共振。只是剛滿十八歲的孟夙，未必能全然明白。

因為世事如此——

從頭到尾的給予看起來并不珍貴。冷漠者的熱情、吝嗇者的給予……極端的對比往往更顯眼些。

“或許，是不是我故意離孟夙遠(yuǎn)一些，能夠讓他多注意我一點呢？”姜魚藻問同桌。

同桌仗著多年看電視劇心得，搖頭晃腦地提供經(jīng)驗：“距離產(chǎn)生美，應(yīng)該可行?！?/p>

“萬一，他真的離我遠(yuǎn)了怎么辦……”

可并非每件事都能按照心意和計劃發(fā)生的。

譬如姜魚藻和孟夙疏遠(yuǎn)這件事，還沒等她考慮清楚，就上演了。

004

事情起于一張志愿表。

孟夙心儀的有兩所美院，一所在北京，一所位于上海。

要說兩家高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都沒得說，否則孟夙也無須糾結(jié)。偏偏他征詢意見的時候，姜魚藻和沈清各執(zhí)一詞。

姜魚藻喜歡上海。那里有不輸首都的繁華，更有民國繁華名利場的痕跡。可沈清覺得，上海的氣候不比北京。不管是冬日的雪或風(fēng)，還是夏日的烈陽，都颯爽。

沈清：“不像南方，陰氣地?！?/p>

直言不諱是沈清的個性特色，姜魚藻習(xí)慣了，沒打算與她計較。

奈何孟夙去過上海參加比賽，點頭附和了一句：“上海是夠寒的，穿多少也不見暖?！?/p>

若有朝一日，你眼中住了個獨一無二的人，也許會明白，他/她的一言一行究竟對你有多大影響。

大到孟夙還沒說怎么選呢，姜魚藻已經(jīng)默認(rèn)他想去北京。

仿佛對方選擇的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人。

是時，姜魚藻的體溫跟著心情起伏，立時涼了個透。孟夙卻沒發(fā)現(xiàn)。他兀自跟著沈清往前走，待到再回首，身后哪兒還有女孩的影？

對于姜魚藻不打招呼就消失，孟夙頗為莫名其妙，但也沒太放心上，他正挖空心思準(zhǔn)備當(dāng)屆的全國繪畫大賽。

班主任說：“若取得好成績，能加分不少。要是斬獲頭獎，可直接保送。”

到底是人生中較為重要的一環(huán)，孟夙相當(dāng)重視。

他甚至主動與姜魚藻約定，每周末的下午兩點，在學(xué)校畫室相見，一起出謀劃策，就像往常的每一次。

可這一次，姜魚藻失約了。

在“她到底會不會來”“出了什么意外”一系列的猜測碰撞中，孟夙的耐性一點點耗盡，扛著畫板去了姜家。

誰料到了小區(qū)門外，他發(fā)現(xiàn)姜魚藻什么事都沒有。女孩正趁陽光大好，沿路撫摸著陋巷的青石墻玩。

姜魚藻沒發(fā)現(xiàn)他，包括男孩賭氣離去的背影，兩人就此開始冷凍之戰(zhàn)。

好歹“共事”了七八年，姜魚藻并非沒和孟夙冷戰(zhàn)過。

只是孟夙瞧著性子挺淡，實際特別容易心軟。往往冷戰(zhàn)沒幾天，都以他主動示好算完。偏偏那一次，他亦不再主動了，甚至上學(xué)放學(xué)也不再等待。

有天在公交車站，姜魚藻偶遇孟夙和沈清，那二人竟都默契十足地裝沒看見她。

姜魚藻抑郁了。

她想破腦袋，也鬧不懂是何緣由。

她胡亂猜測，難道他真的想去北京？不是不可以呀？就讓那個“東方巴黎”再等她幾年好了。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半月長，姜魚藻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她吃的食物不再有花的香氣。她聽的音樂不再有夢幻泡泡。她沐浴太陽，感受到的卻是冷雨風(fēng)霜……

姜媽媽察覺事情不對，終于忍不住給孟夙打去一通電話。

兩人前面溝通了什么，姜魚藻沒聽見，偏偏聽清孟夙那句：“阿姨，這么多年，我太依賴魚藻了。未來……我想自己試試?！?/p>

前方究竟康莊大道還是斷崖，他想憑自己的能力走過去瞧。

轟隆，外間迎來真正的雷雨下。

姜魚藻把著門框良久，最終傘也沒帶，沖進(jìn)水簾中央。

005

姜媽媽慌神的一瞬，魚藻已經(jīng)沒影了。

她匆匆向那頭的孟夙說了下情況，旋即放下聽筒撐傘而出。

孟夙坐立難安。

夏天的大雨如約而至。一顆顆力大無窮，敲擊著男孩年輕的心臟。

孟媽媽見兒子五心不做主的模樣，忍不住追問：“這是怎么啦？和沈清鬧別扭，還是和魚藻……”

后面那個名字沒念完，高高瘦瘦的男孩忽然不耐煩地扒拉下頭發(fā)，劇烈反駁：“與任何人無關(guān)！”他語氣不太善，“我就是太餓了，畫畫也沒靈感?！?/p>

說完他便起身，像也要沖進(jìn)雨里去清醒清醒。

只是他人剛一出家門，大腦就不受控制地搜索起姜魚藻愛去的地方——

學(xué)校天臺、附近的小區(qū)籃球場、畫室……

萬萬沒想，她空著兩手地出現(xiàn)在他家樓下，一張素白小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水花。

孟夙還在二樓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姜魚藻。

很突然地，他方才還狂跳的心，竟在貫耳的雷聲中默默安靜下來。

肚子不餓了。

靈感依舊沒有，但此刻好像不重要。

“魚、藻？”

當(dāng)兩人的距離還剩一層樓，他已下意識呼喚。

亦正因如此，孟夙沒注意黑漆漆的腳下。他猛地踏空好幾階，狼狽地摔到女孩跟前。

起初，看男孩慌張無方，姜魚藻一瞬間什么都原諒了。她甚至要借機嘲笑他，企圖打破尷尬。

然而，當(dāng)腳邊傳來劇烈抽氣聲，當(dāng)孟夙抬頭微微示弱地喚：“魚藻，疼……”

姜魚藻的笑容，徹底凝固在雨夜中。

醫(yī)院。

醫(yī)生：“畫畫應(yīng)該還可以的，只不過需要等到三個月后，傷筋動骨一百天。至于到時能不能恢復(fù)到從前的水準(zhǔn)，還得看未來復(fù)健程度，短時間恐怕……”

姜魚藻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無論北京或上海，都與孟夙這個名字，無緣了。

他為這場比賽準(zhǔn)備了多久，多用心，姜魚藻比誰都知情。如今戰(zhàn)場還沒上，武器先被繳，對戰(zhàn)士來說，比失敗更憋屈。

孟媽媽：“沒事，兒子。”她安撫性地拍拍孟夙的背，“你的文化成績向來不差。不能走藝術(shù)這條路，咱就考個普通大學(xué)嘛。以后要是恢復(fù)好了，再卷土重來。你看，當(dāng)年你爸那么難，咱家不也熬到東山再起嗎……”

話是一番好話，也有道理，可孟夙聽不進(jìn)去。

他遙望著始終離自己兩米開外的姜魚藻，眼底的霜怎么努力都壓不下。

“你滿意了？”他不住地咬緊后槽牙，“要消失的話，就消失徹底啊，姜魚藻。為什么要攪亂我的人生？是我哪里對不起你嗎！”

要消失就消失徹底啊。

是我哪里對不起你嗎？

一整個晚上，姜魚藻反復(fù)咀嚼這兩句話，終于將它們連上線——

你沒有對不起我，孟夙，是我對不起你。

所以我該消失，不再繼續(xù)攪亂你的人生吧。

006

2018年。

畢周在報名參賽的頁面流連已久，遲遲摁不下提交鍵。

“你確定？”他問趴在沙發(fā)上看云的女孩，“這家插畫社創(chuàng)立沒多久，名氣不大，唯獨獎金給的還行。只是，以你如今在圈子里的身份，參加的意義很小?！?/p>

姜魚藻恍若未聞：“鉤選協(xié)議的時候別忘記放棄作品的全部版權(quán)?！?/p>

畢周覺得她瘋了。

可打十七歲初遇時，她不就是這般行事詭秘嗎？莫名其妙要聞他身上的味道，才害他不經(jīng)意記住“姜魚藻”三個字。

孟夙：“放棄所有？”

辦公室的青年男子眉頭微蹙。

下面的員工精神抖擻，跟撿了五百萬似的：“對??！那可是Soul?。∫膊恢涝趺搓P(guān)注到我們的比賽了，還有興趣參加！還主動放棄所有的衍生版權(quán)……”

真跟撿五百萬沒區(qū)別。

熟知，孟夙的眉頭越皺越緊。

四年前，Soul這個名字初入畫圈時，他就注意到了。

一來，他曾經(jīng)對姜魚藻開玩笑說，日后若成名，就用它作為自己的藝名。Soul，諧音“夙”，亦有靈魂的意思。

二來，她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畫風(fēng)，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可姜魚藻是不會畫畫的，她只負(fù)責(zé)提供創(chuàng)意。

然而世事哪有絕對呢？

他也曾以為，他與她絕不會分離。

姜魚藻似乎沒打算再躲孟夙。否則，不會在注冊資料里提供真實住址。

孟夙不過嘗試地找過去，發(fā)現(xiàn)女孩早已恭候多時。

算算日子，兩人竟七年未見。

她依舊沒什么改變，長長的直發(fā)，碎碎的劉海，眼里的純粹還是不多不少剛剛好，足夠孟夙心碎。

“來了？”畢周熟門熟路地從房間里鉆出。

傳聞Soul的大火不僅靠她的實力，也倚靠了一位極具商業(yè)頭腦的經(jīng)紀(jì)人。兩人不僅是工作上的伙伴，生活中也息息相關(guān)，應(yīng)該就是面前這位了。

門前，畢周伸手介紹自己。

孟夙見他光明正大地站在女孩身邊，被他臉上的笑容刺得不舒服極了，于是微一握便放開，將目光轉(zhuǎn)向姜魚藻——

“你出來一下?！?/p>

安全出口樓梯間。

孟夙：“你什么意思？”

他開門見山，似乎忘了久別重逢這回事，含著毫不疏離的怒氣。

姜魚藻出現(xiàn)了短暫的恍惚感。

仿佛這還是十七歲那年夏天，她為了孟夙給誰背包、想去南方還是北方而鬧別扭的日子。

半晌——

姜魚藻：“賠償。”她言簡意賅，可聲音較之先前，明顯被削弱很多。

“七年，兩千五百五十五天，3697200秒……姜小姐打算為一秒鐘開出多高的價錢？”孟夙想也未想，反問。

姜魚藻微一愣，嗓子更細(xì)了：“我說的是你的手……”

可他說的是時光。

007

孟夙幾乎是倉皇逃走的——

“你以為一幅畫就能買回我的夢想？”

自知說錯了什么，他懊惱到放狠話，第一次沒能在姜魚藻面前擺正驕傲的頭。

“一幅不夠的話……兩幅？三幅？十幅也是……”女孩表情蒙蒙的，害他差點一如經(jīng)年前，伸手揉她過于癡線的臉。

再不走，保不齊孟夙真會這樣做，雖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么。

當(dāng)年他一時氣話，她就真的趁他在醫(yī)院的時候消失得干干凈凈，連告別都不曾有。那時的通信工具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發(fā)達(dá)，姜魚藻又是沒有朋友的主，害他日夜擔(dān)心她會不會鉆進(jìn)牛角尖，發(fā)生意外。

結(jié)果她倒好，不僅自學(xué)成才，還憑空出現(xiàn)要賠償。

拿什么？

那個連讓他背包都舍不得的女孩子。

那個他無論怎么發(fā)脾氣，她還是會淋著雨，屁顛屁顛地跑到他家樓下的女孩子……拋棄了他七年。

車輛駕駛座上，孟夙光是想想，就莫名滿肚怨氣。

空曠的停車場，沈清的電話打來。

“你什么時候到家？”她問，“外面就快下雨啦。”

孟夙的怨氣一下子消光。

有的事情，我們并非不介意了，只是沒資格介意了。

當(dāng)年孟夙斷骨，加上姜魚藻悄無聲息地消失，無疑給了他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打擊。以至于高考時，他文化成績也沒發(fā)揮好，勉強考了所本地的二流院校。

事故發(fā)生后，原該擁有大好前途的沈清也留了下來，與他寸步不離，陪他走出泥沼，鼓勵他創(chuàng)辦了今日的插畫社。

普通情侶尚且能分分合合，但沈清不同。

有時候，對一個人有情不可怕。對一個人有恩，反而殘忍。

來去不過十幾分鐘時間，孟夙已經(jīng)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他微微調(diào)整了狀態(tài)要回話，突然有人叩響車窗。

當(dāng)窗戶緩緩下降，姜魚藻模糊的臉逐漸清晰。

“我沒打算用一幅畫買你的夢想?！彼诖髿?，說，“放棄所有權(quán)利，是因為這幅畫本來就屬于你啊，孟夙?！?/p>

車窗外的姑娘咬唇不停，似乎鼓起很大勇氣才沖下樓來，滿臉漲紅——

“害你受傷那個雷雨夜，我不是故意要跑出家門招誰擔(dān)心的。我是、我聽見了你說的那些話，很難過，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畫面。我覺得這些畫面可以作為你當(dāng)時參賽的青春主題，所以才想立馬跑來告訴你……我后來學(xué)習(xí)畫畫，也是想繼續(xù)你的夢想……我……”

因為太急，姜魚藻已經(jīng)語無倫次。

毫無章法的敘述，讓孟夙啞了聲音。

“你為什么不說話？”

闊別的七年時光，到底將魚藻打磨得不再過于傻。

她本打算將這一肚子的話帶進(jìn)棺材。可就在剛剛，孟夙對離別的七年表現(xiàn)出的介意，讓她重新燃起了不該有的渴望……

“難道……是魚藻嗎？”

片刻，連接的藍(lán)牙音響里傳出沈清的聲音。

沈魚藻下意識地看看屏幕上方的備注：清清。當(dāng)下了然。

她撓撓腦袋，是害羞或慌張時才有的小動作——

“對，我追下來是想說，把這幅原本屬于你的畫還了以后，我就不欠你啦。孟夙。”

她熟稔地，連名帶姓地叫他，卻帶著比七年前更為決絕的眼光。

008

一只被剝開的橙子。

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一個不停奔跑、偶爾看表的少女。

……

無數(shù)單調(diào)的事物，分別陳在一張A4紙上。

孟夙將魚藻這些年來的作品一一翻閱，依舊不明白她想表達(dá)的究竟是什么。

沈清假裝沒看見男子關(guān)網(wǎng)頁的行為，不動聲色地問他：“你說忙完這陣就陪我出國游學(xué)，具體什么時候??？”

孟夙一怔：“大賽的品牌投資商已經(jīng)拉得差不多，剩下的作品事宜交給編輯部對接就行。所以時間上你定，我都OK?！?/p>

沈清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孟夙起身，越過她的時候忽然道：“你大可不必這樣?！彼f，“現(xiàn)在2018年，找個人對我來說不算難，為什么我沒去？這已經(jīng)是給你的答案。事到如今，我不過想搞清楚，這七年她經(jīng)歷過什么？畢竟當(dāng)年是我口不擇言的一句責(zé)怪將她逼走。如果她過得不好……所幸，她過得好，我不會打擾?！?/p>

是嗎？

女子默默在心中較勁：如果你知道這些畫背后的意義呢。

一只被剝開卻無人問津的橙子。代表：我也許很酸，不討人喜歡，可那是我想給你的全部。

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是我不確定盡頭有沒有你，所以我不敢再往前走。

一個不停奔跑、偶爾看表的少女，代表離開你的日子里，我都數(shù)著秒針過日子。3697200秒，記得的不止他，還有她……

沈清能得知這些，是因為她通過蛛絲馬跡翻到了姜魚藻的小號博客。

女人天生是偵探，沒什么稀奇，可她不打算告訴孟夙這些了。

畢竟全世界都知道，她沈清，占有欲強，尤其討厭屬于自己的東西被掠奪，何況是鐘情已久的男孩？

再說，今夜過后，這個“患病”的少女，應(yīng)該也能判斷誰是自己的良醫(yī)了。

人心肉長。

畢周伴她多年，無數(shù)次表露心跡，是她的念念不忘，才硬湊了這場重逢。

畢周：“既然重逢的畫面和你腦海里的不一樣……那就換一個人想吧，魚藻。如今你什么都表達(dá)過了，在話里、在畫里，已毫無遺憾?？晌业倪z憾，你還沒有彌補啊?！?/p>

男子深情款款，盒里的鉆戒閃閃發(fā)亮。

最終，當(dāng)戒指在手指上勒出第一道印痕時，姜魚藻依舊忍不住想——

不知那個告訴她說，世上有超能力的男孩，今后會不會有絲絲的后悔呀？

后悔沒等到親眼看見，當(dāng)年她為他創(chuàng)造的那幅畫。

畫的名字很簡單，就叫“喜歡”。

畫面上是一條沒有路燈的死胡同，左右立著兩堵墻。

那兩堵墻，像極了當(dāng)年姜家樓下，姜魚藻撫摸過的舊石方。那個周末她忘記赴約，不是賭氣，而是聞到石方的味道，忽而對孟夙的參賽作品有了一點想法，才流連忘返。

除了墻，畫上還有個背影模糊的少女，正拿著一把鑰匙，試圖打開一道沒有鎖心的門。

一扇沒有鎖心的門，她理所當(dāng)然打不開，遂幾度想掉頭，尋找別的方向。奈何周圍太黑了，唯獨這扇門前有屋檐和光，能讓她暫避世間的雨雪風(fēng)霜。

于是這一生，少女都眷戀著那束光。

可她終究只能拿著鑰匙，敲打著厚厚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