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粒粒

桑普

01

陳盼推開門時，宋岑源正窩在沙發(fā)里玩著游戲機(jī)。

聽見聲響，他懶懶地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陳盼一圈，嘴角的笑意辨不出真假：“你好呀，盼盼?！?/p>

宋太太叫她盼盼，本是親近的稱呼，換到他嘴里輕飄飄吐出來倒變得嘲諷。

“叫我陳盼就好，”陳盼坐到書桌前，看大少爺還沒有要動彈的意思，才轉(zhuǎn)過身去看向他，問道，“什么時候可以開始上課？”

一個游戲關(guān)卡正好結(jié)束，宋岑源短促地笑了下，這次沒再看著她說話：“等我游戲結(jié)束了唄?！?/p>

陳盼又問：“那游戲什么時候結(jié)束？”

“哎呀，你就待這兩個小時干自己的事唄?！?/p>

說實(shí)話，他今天見到她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她仿佛用兩年時間蛻掉了一層皮，以前是干癟瘦小的黃毛丫頭，如今竟然白得有些晃眼，不過還是一樣瘦，薄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但這死板的性格還是沒變，宋岑源一聽她說話，熟悉的記憶全回來了，他挑了挑眉：“反正課時費(fèi)還是會照樣給你的?！?/p>

陳盼握緊了手中的筆，臉上表情卻仍是平靜無瀾：“什么時候結(jié)束？”

宋岑源無奈地聳聳肩，轉(zhuǎn)頭看到書架上的棋盤，眼睛滴溜一轉(zhuǎn)，有了個新的主意。

他把游戲機(jī)扔進(jìn)沙發(fā)里，想一出是一出：“陳盼，要不我們來下棋吧，你要是能贏我，我就乖乖地跟你上課，怎么樣？”

“五子棋？”

宋岑源挑了挑眉，伸手拈起黑子，狡黠地勾了勾唇角：“圍棋?！?/p>

他吃定這些年來陳盼一定“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啃書本，別說圍棋，可能連飛行棋都沒下過。

所以他完全有把握在這場棋局里獲得勝利。

黑子先手，陳盼沒有反駁他的提議，拈起白子落在棋盤上。越下到后面，他的表情越嚴(yán)肅，握著棋子的手心汗涔涔，不由自主地坐直起來。

她不僅會下圍棋，而且技術(shù)高超，白子步步緊逼。

“你輸了?！睕]到二十分鐘，陳盼就放下了手中拈著的棋子。

宋岑源盯著棋局想了兩分鐘，確定就算悔上兩步棋也會落敗時，他干脆把棋盤上的所有棋子都給拂亂，抬起眼看她時還有幾分無賴的得意。

“這下你有證據(jù)證明是我輸了嗎？”

陳盼平靜地抬起頭與他對視，淡淡地說了句：“你可真夠幼稚的?！?/p>

少年也不惱，手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摩挲著一顆棋子：“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我了?！?/p>

宋岑源似笑非笑地看著陳盼，眼角掛著的卻是明明白白的冷霜。

02

十七歲那年的炎炎夏日，宋岑源被父母打包好送去了姨奶奶家。

宋岑源的姨奶奶家位于西城鄉(xiāng)下，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他在去的路上睡得七葷八素，因此在一下車聞到甜絲絲的新鮮空氣時，還不由得感嘆了一聲“鄉(xiāng)下好像也不錯嘛”。

可沒過幾天，他的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山水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硬邦邦的石頭山，清晨五六點(diǎn)就會響起的鳥鳴，兩天就聽煩了。

尤其是在發(fā)現(xiàn)游戲機(jī)和手機(jī)都被爸爸偷偷沒收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城市里。

姨奶奶記著宋家父母的囑托，就是不告訴他回去的方法，他沒有辦法，打算到村子里找個人問問。

宋岑源到達(dá)村里三天了，整天待在屋里除了吃就是睡，為了打聽消息，這是頭一回出門。

他沿著村子里唯一一條大路走了個來回，看見的都是說著方言的老人。

宋岑源是滬城人，對西城的方言一竅不通，跑了一上午也是凈作無用功，愁得他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石凳上嘆氣。

就是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他瞧見了一個背著竹簍下到田里的身影。即使對方草帽壓得低，宋岑源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絕對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他抱著不錯過任何一個機(jī)會的想法，飛快地跑到田埂邊上，對著她喊：“哎，姑娘，能問你個事兒嗎？”

宋岑源說話有滬城口音，咬字時會卷起舌尖輕輕抵住上顎，又沉又糯，在這里聽著特殊得很明顯。

彼時女孩正在田地里摘玉米，她抬頭看了一眼陌生的少年，用普通話回答：“好的，你問吧。”

宋岑源終于見著個會說普通話的了，便急急蹲下身問：“我想知道我該怎么去市里??？”

她想了想，把路線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聽起來十分復(fù)雜，給他記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想了想，又問：“你有手機(jī)嗎，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她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可以的，但是我的手機(jī)在家里，等我干完活了回家可以借給你?！?/p>

宋岑源這才意識到他在打擾人家干活，難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爽快提議道：“謝謝你啊，這樣，我來幫你吧，多個人多份力嘛！”

女孩阻止的聲音還沒發(fā)得出來，他就瀟灑地跳進(jìn)了田里。

可是他不知道，這里的田地是濕潤的，也不知道就這么跳下去，根本抬不起腳來。

為了不讓他摔個狗啃泥，她只好沖上去抱住他，兩個人翻身便在濕泥里狼狽地滾了一遭。

她怕玉米根部鋒利的莖葉會扎進(jìn)他眼睛，就伸出一只手緊緊捂在他眼皮上，結(jié)果片刻后一拿開手，就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了？”她擦去他臉上的泥水，擔(dān)心地問。

宋岑源眼睛都紅了，他長到這么大，還是頭一次感受到被英雄救美的滋味。

她看起來瘦削，力氣倒是挺大的。

等被對方好心地送到家門口時，他才回過神來想起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趕緊扒著門框問。

“我叫陳盼。

“盼望的盼?！?/p>

最后宋岑源的電話還是沒打成。

酷夏天氣反復(fù)無常，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是很正常的事。

可沒有人告訴他，暴雨還能讓手機(jī)沒信號的??！

宋岑源準(zhǔn)備回到房間去絕望地面壁，就在他快要起身時，突然感覺到衣角被輕輕扯住。

“這里下雨打雷就會斷電，今晚應(yīng)該是不會來電了，”陳盼指了指天，遞過一包蠟燭，“我覺得你可能會需要?！?/p>

他確實(shí)需要，姨奶奶平常都在晚上七點(diǎn)準(zhǔn)時入睡，整個家里需要光亮的人只有他。

想著從城里來的孫子也許不能習(xí)慣停電，姨奶奶在回家時還特意買了蠟燭。

結(jié)果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一室亮堂，她擔(dān)心的那孩子正倒在沙發(fā)上，就著微弱燈光看書。

“岑源，這蠟燭是哪來的呀？”

“陳盼，您認(rèn)識嗎？”宋岑源來回地翻著陳盼借他的書，才看幾行又看不下去，干脆直接合上，“就是她送給我的。”

姨奶奶好像對陳盼很熟悉，一聽到這個名字笑容都變深了，說是這個女孩又孝順又上進(jìn)，成績還好，年年都在市里高中拿第一，讓他務(wù)必和她多學(xué)學(xué)。

其實(shí)放在以前，這種“別人家的孩子”他理都不想理，可現(xiàn)在形勢不同，整個村子里，好像就只有她這么一個同齡人。

往好的地方想想，他終于有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宋岑源帶著書去物歸原主，剛要出門，就看見要找的人經(jīng)過。

“陳盼！書還給你，”他趕緊追上去，把書遞給她，撇撇嘴，“哪有人會把高中政治書借給別人解悶看的啊？”

“我只帶了課本回家?！标惻螣o奈地說，“你能晚上再給我嗎？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拿著?！?/p>

“你今天也是要去田里嗎？”宋岑源看著她身后的背簍，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p>

宋家小少爺長到十七歲，連花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還是在樹上結(jié)出來的都不知道，這回說得好聽是為了感謝她而去幫忙，其實(shí)就是閑的，沒事干。

陳盼一看他就不識五谷，但在他自告奮勇要一起摘玉米時，還是耐心地教他采摘的方法。

宋岑源別的不敢夸下?？冢獾故亲愕?。不過摘玉米的新鮮感沒維持多久，馬上就被撥開云霧的烈陽曬得褪了個干凈。

滬城從沒有出過這么烈的太陽，而西城的溫度幾乎可以將人熔化。

陳盼看過去時，宋岑源才摘了一排的玉米，背簍都沒有填上一半，整個人躲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叢里喘粗氣。

她一猜就是他還不適應(yīng)這里的天氣，趕緊停下手中動作，跑過去把人攙起來往大路上扶。

還好她家的田離宋岑源姨奶奶家不遠(yuǎn)，她好不容易把掛在她身上無法獨(dú)立行走的人放下，立馬去桌邊倒涼水喂他。

宋岑源熱得暈頭轉(zhuǎn)向，胸悶得幾乎喘不上氣，神志不清地躺在沙發(fā)上。

看他勉強(qiáng)咽下涼水，陳盼又到院子中的水池旁，將毛巾浸到冰涼的水里泡了一下擰干，跑回去一手將它貼上他冒著虛汗的額頭，另一只手摘下草帽，用力地扇動著試圖給他降溫。

或許是被熱糊涂了，恍惚中，宋岑源感覺到?jīng)鲆獗忝悦院刭N上去。

幸好只是輕度中暑，癥狀緩解些的他終于睜開眼，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抓上她涼得像冰塊一樣的手。

“你剛才中暑了。”陳盼立馬將手抽回來，好心提醒一句，“我看你的臉還是很紅，要不要去衛(wèi)生所里看看？”

宋岑源摸著泛紅的耳根，心想，原來是因?yàn)橹惺睿槻艜杏X這么燙??！

他摸著腦袋感覺有點(diǎn)害羞，怎么又被英雄救美了呢？

03

突然中暑的宋岑源打亂了陳盼那天的收割計(jì)劃，原定當(dāng)天就能收完一片玉米田，也不得不再推后一天。

雖然那天午后下起了雨，陳盼一再表示他不算是耽誤了她的活計(jì)，但宋岑源還是過意不去，非要在第二天接著跟人去摘玉米。

他保證這次絕對不會再壞事兒，一定全副武裝，盡全力把落后的進(jìn)度趕上去。

陳盼被他認(rèn)真的模樣逗樂，只好答應(yīng)這個信誓旦旦的少年了。

還好這天天氣很好，宋岑源也有樣學(xué)樣地戴上了草帽防曬，一鼓作氣收了一大片玉米，剛到中午就提前把任務(wù)完成了。

兩個人背著滿滿的背簍一道回陳盼家，她家里只有一個奶奶，說是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放假了她就會回來幫幫農(nóng)忙。

陳家奶奶也不會說普通話，陳盼就用方言介紹宋岑源，不知為何，在聽完她的話后，陳奶奶突然笑著對他說了幾聲謝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虾竽X勺，以為是因?yàn)樽约簬椭岁惻?，下意識地就回過頭去看她。

但不知陳盼的神色為何在那一瞬間沉下來，她扯了扯宋岑源，說道：“我送你回家吧。”

他跟著她往外走，忽然感嘆道：“陳盼，你好孝順啊。”

陳盼回頭看他，難得笑了：“這話說的，你不孝順嗎？”

“也不是不孝順，”宋岑源想了想，“你知道我為什么會被我爸送來這嗎？就是因?yàn)樗X得我太叛逆了，想把我扔到這來練練?！?/p>

“那你不是也來了嗎？”陳盼說，“看來你也沒有那么叛逆呀?！?/p>

宋岑源聳聳肩，坦白道：“那都是因?yàn)樗饝?yīng)等我回家了，就送我最新款的游戲機(jī)?！?/p>

“原來是這樣嗎？”陳盼停下來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勾起嘴角，“可我覺得你很好呀?！?/p>

她說：“至少在我看來，你熱心又有責(zé)任感，不怕苦也不怕累，比很多人都難得?！?/p>

宋岑源的臉頰頓時燒起來，他撇過頭，不自在地嘀咕：“不就是幫了你一次嗎，也不用這么夸我啊……”

陳盼有一剎那的愣神，她嘴角的笑意褪了些。

“是的，就是謝謝你幫助了我?！?/p>

或許是太久沒找著人說話，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一路，直到走到宋岑源家門口，才想起來今天信號恢復(fù)了，可以讓他給家里打電話了。

還好陳盼隨身帶著手機(jī)，他千恩萬謝地接過來，直到打開撥號頁面才突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爸媽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

結(jié)果就是，宋岑源的逃出西城計(jì)劃因?yàn)樽铌P(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暫時失敗了。

陳盼看他唉聲嘆氣，只好勸慰他說，再想想總會有辦法的，今晚她先做個番茄炒蛋來安慰他的肚子。

西城人嗜辣，他到姨奶奶家來就沒吃過一頓合口味的飯菜，這時候聽到最普通的下飯菜都要流下哈喇子，還強(qiáng)調(diào)了句要多加白糖。

宋岑源想，他不是已經(jīng)接受了要留下來的事實(shí)，只是想先嘗嘗陳盼做的番茄炒蛋正不正宗再跑哦！

04

宋岑源和陳盼很快熟絡(luò)起來，她會在做活時叫來力氣大的他，而他也會順理成章地留在她家蹭飯，次數(shù)多到姨奶奶都調(diào)侃他該給人家里交伙食費(fèi)了。

一個月過去一半，他每天的行程都是兩點(diǎn)一線——從自己姨奶奶家到陳盼家。

陳盼學(xué)習(xí)很刻苦，即使在停電的日子里，她也會挑燈夜讀，嘴里念著宋岑源聽不懂的公式。有時候她會順帶帶著他一起念書，循循善誘，有賞有罰。

如果當(dāng)天做的題一道都不對，那他就只能吃到一份無糖的番茄炒蛋。

為此，宋岑源號得很大聲：“陳盼，我老師都不會這么嚴(yán)格對我的啊！”

陳盼就笑，再給他出一道簡單點(diǎn)的題。

在這段沒有娛樂的日子里，和她一起看書做題，好像也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宋岑源搖搖頭，想要把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腦袋。他心慌地想，自己不會真的被無聊逼瘋了吧？

這天晚上他照常來找陳盼，卻發(fā)現(xiàn)她沒在房里看書，問了陳奶奶，說人可能在屋頂呢。

他推開了樓頂?shù)拈T上去，還沒來得及喊，就被一雙手蒙住了眼睛。

“你別動?！标惻伪鞠虢o他一個驚喜，哪知這人沒按計(jì)劃地出現(xiàn)了，只好先把他的眼睛蒙上，用腳去踢開地上的竹筐。

“你數(shù)三下，再睜開眼睛?！?/p>

宋岑源老實(shí)地默念了三秒，甫一睜開眼，就被眼前的景色驚得張大了嘴巴。

熒熒綠火，漫天飛舞。

他怔怔地去接陳盼小心放在他手心里的螢火蟲，看對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對他說：“明天你就要離開了，我沒有什么禮物可以給你，想著你還沒見過螢火蟲吧，就打算帶你看看來著，希望你會喜歡?！?/p>

不知為何，宋岑源忽然感覺眼眶有些酸澀，找不到回禮，只好把脖子上一直戴著的項(xiàng)鏈扯下來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絕道：“我沒有帶別的來，這個送給你?！?/p>

看他堅(jiān)決，陳盼拒接無果，只好收下。

明天就是宋父來接他回城的日子了，從這里走后，他就要回到滬城繼續(xù)他的生活了。

在這里的所有時光，也許就會變成一場夢，一個彩虹色的泡影，輕輕一吹，就再找不到它存在過的蹤跡。

想到這里，他沒來由地恐慌起來，本來已經(jīng)要走出她家門口，突然又轉(zhuǎn)身跑回去，一路狂奔至樓頂，氣喘吁吁地沖到還在看星星的陳盼面前。

“陳盼，你說過，你想考滬大的漢語系，對不對？”他扶著膝蓋，流了一腦門的汗。

她不知所以，懵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一定要來。

“我在滬大等你?！?/p>

天知道他為了這句話付出了多少努力。

這豪言壯語說出來容易，實(shí)施起來是真的難。

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他過得像苦行僧，最愛的游戲機(jī)也不碰了，一股腦地報(bào)了一堆的補(bǔ)習(xí)班，難得的是他還全都按時去上課了。

誰能想到曾經(jīng)的滬城小霸王也有今天？

還好他本就聰慧，知識落下的也不多，補(bǔ)習(xí)之后頗見成效。當(dāng)他壓著分?jǐn)?shù)線被滬大錄取時，宋家父母感動得都要落淚，逢人便說這孩子真是轉(zhuǎn)性了。

聽到家里要籌辦謝師宴時，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應(yīng)該把陳盼請來。

真論起來，陳盼才是他最應(yīng)該感謝的老師呀。

宋岑源得意地想，要當(dāng)面給她看看滬大的通知書，問問這一次，番茄炒蛋里可以加幾勺糖了？

他還想，陳家奶奶身體不好，陳家父母工作又忙，應(yīng)該不能親自送她來學(xué)校。那么到時候，就讓她和他一起去報(bào)到吧，他可以幫她搬搬東西的。

那一刻的他，是歡喜又雀躍的，把未來想得很美好。

她是他心中一個獨(dú)一無二的秘密。

所以，在父母交談時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出現(xiàn)，宋岑源不可置信地重復(fù)了一遍：“媽媽，你剛剛說的，是陳盼嗎？”

“是啊，岑源，你們應(yīng)該認(rèn)識吧？”宋母說，“在你去姨奶奶家之前，我還特意給她打了個電話拜托她好好教教你呢，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從人家身上學(xué)到些好的地方了……”

他沒理宋母的絮絮叨叨，迫不及待地打斷道：“媽媽，你為什么會認(rèn)識陳盼？”

“這些年我們家一直在資助她上學(xué)呀，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這孩子也是爭氣，這回考得真好，就是說什么都不報(bào)外省的學(xué)校，說要留在本省，方便照顧年邁的奶奶……”

一瞬間，宋岑源突然就把所有的線索都連起來了，為什么姨奶奶發(fā)現(xiàn)他們認(rèn)識時一點(diǎn)都不驚訝;為什么陳盼會知道他是滬城人;為什么陳家奶奶在第一次見到他時就說謝謝……

他臉色蒼白，感覺心里好像有一塊地方，被重錘狠狠敲碎。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騙子。

05

“騙子。”

宋岑源把陳盼遞過來的筆往桌上一摔，歪著頭笑道：“陳盼，你就是一個騙子，也不知道我媽請你過來讓我跟你學(xué)什么？”

她抿了一口茶，眼波無瀾，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說得是，那麻煩你跟宋阿姨說一說，我以后不會再來了，先告辭?！?/p>

看人要走，宋岑源倒是先沉不住氣了，沖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陳盼！”

他在生氣，出口的話卻像是在哀怨地質(zhì)問：“你為什么都不道歉，明明是你騙了我，你卻一點(diǎn)都不愧疚！”

她有些好笑：“那你說，我現(xiàn)在道歉有用嗎？”

宋岑源下意識地想點(diǎn)頭，察覺過來后打了個激靈，立馬咬緊牙關(guān)僵硬地?fù)u搖頭。

“再說了，你想一想，我是真的騙了你嗎？”陳盼坦然道，“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你的，是不是我一定會到滬大來？”

她又問：“那我現(xiàn)在是不是到滬大來了？”

“你就是騙子！”辯不過她，宋岑源更生氣了，“第一次見面你就知道我是誰，為什么裝作不識？還有，你分明就是因?yàn)槲腋改傅年P(guān)系才對我那么好，為什么不告訴我？在我問你要不要到滬城來時，你為什么答應(yīng)，為什么給我希望？！”

陳盼沒想過宋岑源心里會有這么多誤會，她想跟他解釋，對他好只是因?yàn)樗档茫?dāng)時沒能按與他的約定來滬城，也是因?yàn)橛须y言之隱。

“陳盼，你要騙就騙得完美些，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沒給她這個機(jī)會，只是擲下了一句話，重重地關(guān)上門。

06

其實(shí)陳盼有偷偷到滬城來看過宋岑源。

那一年陳盼和宋岑源都在上大二，她拿著課外兼職攢下來的錢買了火車票，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硬座到滬城來找他。

陳盼沒有宋岑源的聯(lián)系方式，所有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是從宋母處得知的。

她知道他考上了滬大的人文系，提前在網(wǎng)上查詢了人文系所在的教學(xué)樓，便按著路線尋過去。

可當(dāng)她真正走在滬大校園里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教學(xué)樓這么高大，能有多大的概率正好遇見想找的人呢。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說走就走，不瞻前顧后，也不考慮他是否在這一天有課、他們能否真的遇到，就這么義無反顧地來了。

下課鈴聲響起，人潮忽地沖出來，陳盼站在綠蔭里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來到他生活的城市，走過他天天走的路，好像不錯。

可緣分就是這么湊巧又巧妙。

在陳盼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時，她一扭頭，就看見了人群中的他。

少年頭戴耳機(jī)，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他的步伐很快，蓬松的頭發(fā)被春風(fēng)微微帶起兩縷，輪廓清爽又俊朗。

陳盼站在他身后，看少年圓圓的后腦勺和越變越寬闊的肩膀，恍若隔世。

直到彼此的距離拉開一大段，她才如夢初醒般挪動腳步，像著了魔似的跟上去。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可這份隱秘的想念，她卻無從開口。

她跟著他走了很遠(yuǎn)，直至看見一個女孩迎面朝他走來，尚堪堪停住了腳步。

距離太遠(yuǎn)，她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只見女孩將一個禮盒遞到他跟前，含羞地動著嘴皮。

陳盼盯著他的背影，又抬頭望了望天，感覺太陽像是要落下去了。

宋岑源沒有收下，他只是搖了搖頭，甚至沒多花費(fèi)一分鐘的時間，接著戴上了他的耳機(jī)。

女孩的臉漲成豬肝色，陳盼卻感覺有點(diǎn)想笑。

滬城春日的白晝尚短，霞光斜斜地染在宋岑源身上。陳盼躍進(jìn)他走過的夕陽光斑里，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她伸手摁住染著頸上體溫的項(xiàng)鏈，感覺得到項(xiàng)鏈隨著心跳的頻率微微躍動。

陳盼沒再向前一步，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他的背影，用力地?fù)]揮手。

宋岑源，要等我哦，我一定會來的。

07

這一程行路迢迢，陳盼卻甘之如飴。

這一段回憶的意義于她來說，像是掛在天花板上的一顆糖，就算是遠(yuǎn)遠(yuǎn)望上一眼，也能讓心里變甜。

在多少個漆黑的夜晚里，她尋不到光，便閉著眼去想他的身影，對自己說“醒來就是天亮”。

陳盼不后悔在去尋找宋岑源的路途中只演了獨(dú)角戲，她深知他的性格，若是在此時見上一面，就會打亂他們各自現(xiàn)有的生活軌跡。

她想讓他再等一等，等她有底氣走到他身邊，等他變得再成熟一些……

她要以最漂亮的樣子出現(xiàn)他的面前。

可她沒想過，時間在飛，人也是會變的。

宋岑源也會有一天，決定不再等她了。

宋岑源以為，他和陳盼再次相遇，完全是上天安排的巧合。

他本就對人文系不感興趣，去年又突然迷上了圍棋，結(jié)果本就勉強(qiáng)及格的成績更加慘淡，只好聽從老師的建議重修一年。

而宋母又正好得知了陳盼考研考上了滬大，想著畢竟知根知底，不如直接請來給他當(dāng)家教老師。

說實(shí)話，在宋岑源得知陳盼來到滬城的那一刻，心跳有一瞬間的漏拍。

他假裝不在意地同意這個提議，其實(shí)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他一方面不想再見到陳盼，怕重新揭開心里的傷疤，另一方面又想再次見到她，而這完全是出于本能。

所以再次見到陳盼時，他就變成了一個敏感的矛盾體，一邊想著不要讓她好過，一邊又舍不得讓她難過，非常復(fù)雜。

這些年來他也有談過兩段戀愛，可每一次都結(jié)束得很迅速。

對方和他分手的理由都是一樣的——“宋岑源，你的眼里沒有我，你根本不喜歡我。”

每當(dāng)這時，他就會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伴在陳盼身邊的日子，那時候，他的眼睛總是只盯著她在的方向轉(zhuǎn)動。

自從違心地將她趕走后，他足有一個星期沒睡好，夜夜看著窗外，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雖然說他不是好哄的，但她就不能再多哄他幾次嗎？

直到這時他才猛然驚醒，他宋家大少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心軟了？

難道，這就是喜歡嗎？

自那天起，兩人本就不明朗的關(guān)系更是陷入了迷霧重重中。

宋岑源不敢向前一步，因?yàn)樗煌杆龑λ母杏X。陳盼也不敢向前一步，她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也不會是一直在原地等著她的。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了一周，直到某天宋母突然對宋岑源說：“岑源，聽說盼盼最近要出國了，你問問具體的時間，一個人也不方便的，讓司機(jī)送她去吧。”

彼時他正歪在沙發(fā)上打游戲，剛聽到這句話，屏幕上的小人就應(yīng)聲倒地。

這局輸了。

宋岑源感覺耳朵里都在嗡嗡地響，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陳盼，怎么就要跑了呢？

08

那一天太陽剛落山，片片雪花毫無預(yù)兆地從天而降，不過片刻，窗外就成了個白茫茫的世界。

西城不下雪，陳盼第一次見著雪，自然是驚奇的，當(dāng)即便推開玻璃窗用手去夠晶瑩的雪花。

她趴在窗戶上，順著雪落的軌道往下看，這一看，竟然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站在空地中央的宋岑源快要被堆成一個雪人，思來想去，終于還是鼓起勇氣發(fā)了條信息——我在你家樓下。

哪知信息剛發(fā)出去，收信的主人從單元門口出來了。

陳盼撐著傘急匆匆地朝他走去，闊大的傘面略略偏向他，微微蹙起眉頭：“下雪了，怎么不知道帶傘出來？”

宋岑源沒敢告訴她，下雪之前他就在樓下徘徊了。

看對方不答話，陳盼以為他還在慪氣，便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宋岑源想了想，按先前打好的草稿說：“我媽讓我?guī)c(diǎn)東西來送你。”

天越來越黑，溫度也越來越低，她看他穿得單薄，便立馬接過：“謝謝啊，我一會兒給宋阿姨打個電話道謝。傘給你，你快回去。”

其實(shí)來送東西只是個理由，他就是想多看看陳盼，沒想到這么快就被趕走，他還沒有借口再賴一會兒。

她看他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事嗎？”

宋岑源搖搖頭，只好轉(zhuǎn)過身離開。還沒走幾步，他突然就后悔了，停住腳步回頭看去。

而陳盼還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鼻尖都凍得粉紅。

他的心頓時就軟成了一攤水，只覺得鼻酸，咬咬牙，朝她飛快地奔去。

奔跑著的少年像是憑空長出了兩只翅膀，落在影子單薄的少女面前。他張開雙手，兩顆年輕的心臟隔著皮肉相互感受著彼此的跳動，連同著脈速都將趨為一致。

“我不生氣了！我原諒你了！”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突然被抱了個滿懷，怔怔地問：“啊？我要去哪里？”

原本陳盼最近確實(shí)要出國，只不過是為期一月的交流研學(xué)，宋岑源沒有問清楚，倒鬧了個大烏龍。

知道真相后的他，有些尷尬地擦掉眼角的淚花，轉(zhuǎn)身欲逃，卻被陳盼及時扯住衣角。

“說實(shí)話，當(dāng)初我也想要報(bào)滬大，我知道你在等我。

“可臨近高考，奶奶的病情愈加嚴(yán)重，爸媽忙著養(yǎng)家糊口。他們也很想讓我沒有后顧之憂地選擇想去的學(xué)校，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要留下來照顧奶奶。

“也許你是王子，但我不是公主，我不能像童話故事里上演的那樣，拋開一切只為追求自己的未來。但這些年來的每一天，我都記得，你還在等我。

“所以在奶奶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之后，我就想啊，我一定要考研來滬城，我要來見一直等著我的你。還有，我說過覺得你很好，那都是真心實(shí)意的。

“現(xiàn)在我為我對你撒過的謊和讓你等這么久道歉，對不起?！?/p>

宋岑源蒙了。

在他的記憶里，陳盼一直是個流血流汗都不會流淚的奇女子，他從未見過她有任何示弱的時候。

這些年來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和耿耿于懷，所有關(guān)于她的不甘，好像都在此刻煙消云散。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抿了抿唇，臉上神色不松，手卻緊緊握著她的手心，別扭地說，“誰叫男子漢大丈夫要說話算話的。”

“那你握緊了我的手，就不可以再放開了哦。”

她的嘴邊噙著淡淡的笑意，一雙眼睛似盛滿了這世界上所有的光，璀璨奪目：“我也不會再放手了。”

人們在到達(dá)最終目的地之前，或許彼此都會走過很多岔路，但地球是圓的，只要能堅(jiān)持一直走下去，對的人總歸是會遇見的。

冬雪澆灌的玫瑰，一定是晚開的，也一定是珍貴而又甜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