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西廂記》《牡丹亭》與《紅樓夢》,是中國文學(xué)深刻探討愛情與女性生命處境的杰作,一般人都認為主題是才子佳人的邂逅,郎才女貌,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我們仔細閱讀這三部著作,思考作者對女性處境的態(tài)度及對女性自我意識的關(guān)懷,就會發(fā)現(xiàn),《西廂記》基本籠罩著男性意識,特別是昆曲舞臺演出的《南西廂》,更為變本加厲,赤裸裸展現(xiàn)物化女性的窺視態(tài)度?!赌档ねぁ放c《紅樓夢》則不同,這兩部著作的作者雖是男性,卻從女性角度思考大家閨秀所面臨的現(xiàn)實束縛,在思想境界上力圖肯定女性的自我內(nèi)心呼喚。與《西廂記》《牡丹亭》相比,《紅樓夢》還有個很大的不同:《紅樓夢》是小說,而前兩部著作是戲曲。戲曲體裁的呈現(xiàn)方式,以曲文與賓白為主,也就是角色在舞臺演出的劇本。一般來講,要通過演員的藝術(shù)體會與“四功五法”的闡釋,才能凸顯戲劇沖突。因為強調(diào)舞臺表演,情節(jié)的戲劇性比較濃縮集中;而小說創(chuàng)作這種形式,作者可以通過不同時空的穿越,或以角色本人表述,或以全知的作者角度敘述分析,或以獨特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呈現(xiàn)情節(jié),可以呈現(xiàn)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剖析人物故事的背景與心理狀態(tài),以及人物言行心態(tài)與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制造波瀾起伏的文字轉(zhuǎn)折與敘述變化,達成文學(xué)的藝術(shù)追求。從呈現(xiàn)角色的內(nèi)心意識來說,小說作者是比戲曲作家有更多的掌控,可以利用更繁復(fù)的文字技巧,寫得更為細膩、更為幽微。就呈現(xiàn)女性意識方面,《紅樓夢》就比《西廂記》與《牡丹亭》要豐富多彩,出現(xiàn)了林黛玉、薛寶釵、晴雯、襲人、王熙鳳、賈母等一大堆女性角色,呈現(xiàn)各種不同層次的社會道德認同,反映同一個屋檐下的婦女,各人有各人的女性意識。若以這三部著作的女主角為例,則可以把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的女性意識,簡單列出—
《西廂記》:崔鶯鶯女性意識比較薄弱,主要還是任由張生擺布。
《牡丹亭》:杜麗娘因夢生情,充滿了生猛主動的女性意識,釋放情欲,追求自己人生的理想。
《紅樓夢》:林黛玉困在充滿現(xiàn)實壓抑的環(huán)境,同時因為年紀還小,雖然受到杜麗娘肯定自我主體的啟發(fā),卻因生存境況的制約,縛手縛腳,陷入一種欲言又止,內(nèi)心充滿向往,卻又完全不能訴諸行動的尷尬狀態(tài)。
《西廂記》里的崔鶯鶯是被動的角色,她內(nèi)心存在的自我主體性相當(dāng)薄弱,即使對青年書生張生發(fā)生愛慕,也比較抽象模糊,是少女懷春。在《西廂記》中,幾乎只見張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的主動,而鶯鶯則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被動。更重要的戲劇情節(jié)安排,是丫頭紅娘扮演的角色,假如沒有紅娘積極地穿針引線,崔小姐大概只能停留在拜月西廂下的階段。
《牡丹亭》里的杜麗娘,與《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及其他女性角色都不是這么簡單。杜麗娘有了內(nèi)心的向往,因夢生情,就通過夢境提供的自由想象空間,發(fā)揮了十分主動的女性意識,釋放情欲,敢于追求自己人生的愛情與理想,在夢中追求她自我投射的情人。湯顯祖對情節(jié)發(fā)展與角色互動的安排,也令人嘆為觀止。杜小姐見到夢中情人,依然是深閨小姐的羞人答答,但是眼前的翩翩公子卻明明是她情欲的投射,當(dāng)然是“相見儼然”。
曹雪芹創(chuàng)意的架構(gòu)中,沒有提供林黛玉做夢的處境,卻安排她寄人籬下,生活在非常保守的官宦人家。榮國府與寧國府表面風(fēng)光顯赫,卻已在經(jīng)濟及道德上挖空了內(nèi)瓤,徒具詩禮人家的外表,少不了男盜女娼的行徑。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以細微深刻的筆觸,展現(xiàn)了林黛玉尷尬的狀態(tài),以及內(nèi)心意識的波動,讓我們知道,林黛玉不但有著明確的自我認識,有著主體意識的向往,而且也很清楚自己情感的向往與追求,但限于生存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不可能實現(xiàn)理想,也不容許她公然表露愿望。于是,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在苦悶中掙扎的女性,在風(fēng)刀霜劍的逼迫之下,不肯放棄自我意識的靈魂,扭曲痛苦,但絕不屈服?!都t樓夢》對林黛玉的同情,不是對弱女子的憐憫,而是對她不屈不撓的女性自我意識的歌頌。
從《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的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男女主角好像都是一見鐘情,都有相互吸引的內(nèi)心觸動;仔細看看這三部作品在呈現(xiàn)女性角色心理、呈現(xiàn)她們內(nèi)心意識悸動的取向上,卻有很大的差別?!段鲙洝穼懘搡L鶯出場,是張生游殿隨喜之時,剛好看到了崔鶯鶯和丫頭紅娘經(jīng)過,張生就說:“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fēng)流業(yè)冤?!边@一折寫的是兩人初次見面,一見鐘情是張生單方面的鐘情,所有唱段都展現(xiàn)張生色迷迷的丑態(tài),看到美女就垂涎欲滴。整段整段的描寫,都只有男人看女人的單向愛戀,而且像個色中餓鬼一樣,凝視著崔鶯鶯,面對的是一個完全物化的美女,根本沒有崔鶯鶯任何相應(yīng)的互動,沒有一絲情感的交流。
我們且看張生遇見鶯鶯的兩段唱詞:
【元和令】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他那里盡人調(diào)戲軃著香肩,只將花笑拈。
【上馬嬌】這的是兜率宮,休猜做了離恨天。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偏、宜貼翠花鈿。
待得鶯鶯已經(jīng)遠去了,張生還陶醉于美女裊娜的身影,唱了這一段:“【賺煞】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蔽覀兺耆珱]有看到崔鶯鶯的反應(yīng),更別說她內(nèi)心究竟有沒有情思的漣漪,最多只能猜想她遇見了一個青年書生,根本不涉及自我意識的問題。
《牡丹亭》的一見鐘情就大不相同,是兩情相悅的邂逅,而且能夠互通款曲。前面已經(jīng)說過,杜麗娘游園之后入夢,就在夢中塑造與投射出自己的理想情人,她潛藏的情欲也就在相遇時得到了圓滿的釋放。更有趣的是,兩人好合之后,對唱綢繆之情,還有合唱的部分,唱的是:“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就是說,這兩個人的情欲交流,好像是前生注定,才在夢中好合,是有著前世今生的緣分的。湯顯祖在《牡丹亭》一開頭就說“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預(yù)告了杜麗娘情愛主動性的根源。杜麗娘的大膽情欲意識,在后來《尋夢》一折中,更表露無遺,她說:“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睖@祖筆下的杜麗娘自我意識非常清楚,明白表示兩個人就是情投意合,而且是從女性角色的口里說出,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賈寶玉跟林黛玉初次見面,也是一次心靈驚艷的相遇,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前世注定的?!都t樓夢》第三回,兩人初次相遇就感到面熟,其實作者在第一回就早有鋪排,整個故事一開篇就來了個惚兮恍兮的神話,說神瑛侍者賈寶玉跟絳珠仙子林黛玉在仙界邂逅的因緣。他們在塵世相視莫逆,是命中注定,也是作者要深入探索兩人心心相印的根本。三生石畔的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到人間走了一回,揭開風(fēng)流際遇的篇章,甲戌本的脂批提出了“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的看法,還做了一番闡釋:“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fēng)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jié)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抑郁?!?/p>
且不管作者做了什么幕后安排,也不管脂硯齋批語如何闡釋,在小說情節(jié)的敘述中,關(guān)鍵人物是沒有作者或評論者全知全能的本事的,林黛玉不知道自己是絳珠仙子,賈寶玉也不知道自己是神瑛侍者,那么,他們在初遇時是如何心靈相通的呢?我們就從他們眼里的對方形象來看,如何可以素不相識,卻一見鐘情。林黛玉初見到賈寶玉,眼中看到他的穿戴:
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林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賈寶玉如此眼熟,讓林黛玉大吃一驚,覺得不可能是偶然的,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賈寶玉看到林黛玉,她的整個裝扮:
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同時賈寶玉也說了:“這個妹妹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所以那時候賈母就說:“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了?!睂氂窬托Φ溃骸半m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這段初遇的描寫非常重要,因為不但是寫兩個人心有靈犀,而且點出兩個人似曾相識,就如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相見儼然,是那處曾相見”。關(guān)鍵就是,他們初遇就有感情交流,雙方內(nèi)心意識都起了波瀾。情景完全不像《西廂記》寫的崔鶯鶯,完全是被動的,沒有反應(yīng),是被男性眼神、男性欲望物化的女性。細讀《西廂記》,甚至觀賞昆曲舞臺演出的《南西廂》,你會感到,一般所謂的才子佳人,只是男性情欲的展現(xiàn),完全沒有女性意識施展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牡丹亭》與《紅樓夢》展示的女性意識就相當(dāng)重要,賦予了女性自我的人格,提供了展示本體意識的空間,女性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性對象?!都t樓夢》展現(xiàn)林黛玉性格最突出的一面,就是她永遠堅守自己的想法,認定了寶玉是生死相依的心靈伴侶,寧死不屈。對待男女情愛,是雙向的交流,是高尚情操與知音互動的融合。
有人在討論《紅樓夢》主體意識的時候,經(jīng)常會提出《紅樓夢》的總綱,指出是社會的沖突矛盾,是階級壓迫下的人生處境。從政治認識的角度來看文學(xué),也符合當(dāng)代人批判古人階級壓迫的實質(zhì),但是文學(xué)畢竟不是政治,每一個文學(xué)角色的生命歷驗,通過文學(xué)藝術(shù)細膩刻畫的展現(xiàn),不必只規(guī)約到階級斗爭。從《紅樓夢》作品本身與脂硯齋的批語里面,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主旨,是要反映具體的人生處境,現(xiàn)實生活中的榮華與坎坷,人際之間的悲歡離合與世態(tài)炎涼,特別通過一些女性角色的際遇,展現(xiàn)作者對生命意義的感懷。在《紅樓夢》第五回當(dāng)中,作者就通過警幻仙姑之口,批評了傳統(tǒng)社會對于男女情愛的認識有所偏執(zhí),與理想人性的偏差很大。男性至上的社會地位與態(tài)度,成為主導(dǎo)人們思維的認識,以之衡量男女關(guān)系,就制造了壓迫女性,特別是壓迫女性心理與意識的社會環(huán)境。警幻仙姑的提示,特別強調(diào)了男子喜歡說“好色不淫”“情而不淫”,說自己好色但不過分,多情也不過分(“淫”的本意是“過分”),硬是把“情”跟“欲”分開,為自己的好色風(fēng)流與縱情色欲開脫,說自己是為情所鐘,不是追求色欲。其實,都是色中餓鬼,以女子為玩物,賣弄文字曖昧的障眼法,是假道學(xué)、偽君子。
以現(xiàn)代話語來說,警幻仙姑在第五回批評的就是大男子主義、男性沙文主義,抨擊的對象是傳統(tǒng)男性,以男性意識為中心,眼中只有物化的女人,不理會女人也有自主的本體。警幻仙姑的原話是: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fēng)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
警幻仙姑強調(diào)的“色”“情”“淫”,在男女情愛的范疇中,有其相連的性質(zhì),主要強調(diào)其中有一致性,也有層次性與等差性。這是什么意思呢?這也是晚明以來許多思想家、文人,像李贄、湯顯祖、馮夢龍他們不斷強調(diào)的“情欲合一”的理論。他們認為,這個“情欲合一”,是不能完全分開的,必須要認識到,男女之間,有情就有欲,不要做出虛偽的撇清。關(guān)鍵是如何看待情與欲的關(guān)系:男女情愛有所交流則能達到情欲合一,女性的情感參與是必要的;男歡女愛而沒有情感交流,就只是男性物化女性,發(fā)泄男子的性欲,其中沒有真正的情愛。輕薄浪子不肯面對自己的情欲,大談“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實是欲蓋彌彰,透露了自己心理的骯臟,只想玩弄女性,以女性為泄欲的對象。
警幻仙姑把輕薄浪子的虛偽批評了一番,就跟賈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辟Z寶玉嚇了一跳,因為“淫人”一般指的是淫蕩的紈绔浪子,帶有批評的貶義。寶玉趕緊自辯,說自己年紀還小,不知道什么叫“淫”。警幻就跟他解釋“情欲合一”的道理,“淫”也有不同境界的“淫”,一種叫作“皮膚濫淫”,一種叫作“意淫”,是有分別的: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耙庖倍?,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世間一般好淫的人,那些淫蕩的浪子,只看重女性的外表,完全不涉及情感交流,不顧及情愛伴侶的內(nèi)心情思。警幻說賈寶玉不同,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在閨閣女子之中可以作為良友,是指和女性可以情感交流,也就是在情天孽海中接觸有了自我意識的女子,屬于“意淫”一類。作者也很清楚,安排警幻仙姑提出“意淫”這兩個字,很難解釋清楚,可以意會,難以言傳,但是可以通過心靈相通而理解。
曹雪芹通過警幻仙姑之口,告訴賈寶玉這個重要區(qū)分,拈出“意淫”是男女感情的基礎(chǔ),在相當(dāng)程度上肯定了女性情欲意識。只有自我本體認識了“情欲合一”,雙方心靈有所溝通,男子的情欲跟女子的情欲才能一起得到釋放,才能琴瑟和鳴,如魚得水,相洽相親,這才是真正的情愛交流??梢娮髡叩淖R見超前,在《紅樓夢》中表達不同凡俗的想法,在當(dāng)時社會是很難為人接納的概念,卻明確提升了女性意識的重要意義。
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最為慘淡經(jīng)營的部分,就是營造大觀園這個理想的伊甸園,構(gòu)筑了美好但瞬息即逝的桃花源。在這個世界里面,我們看到賈寶玉跟天真無邪的姐妹們一起生活,看到她們快樂地展示內(nèi)心的美好向往,毫無戒心地吐露心底情思。然而,這個無憂的理想世界,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有如曇花一現(xiàn)的美麗幻象,瞬間就遭到徹底的毀滅,使得從未遭遇世情險惡的純潔女子,頓時從天堂淪落到地獄。大家閨秀們生活在相對隔絕的大觀園里,快活成長,盡情游樂,飲酒賦詩,賞花作樂,活活潑潑展露自己的天性,還不曾遭遇刻骨銘心的變故,沒有反思自己本體存在的契機,也就沒有深刻體悟女性自我意識的必要。寄人籬下的林黛玉與屈居丫鬟的晴雯,心靈特別敏感,又因身世波折的緣故,自我意識相對強烈,才會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察覺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危機,感受到自己芳華即將消逝的悲痛。
于此我們也看到了曹雪芹安排紅顏薄命的歷程,背后是有所鋪墊的,而鋪墊的基礎(chǔ)就是女性強烈的自我意識,在表面風(fēng)平浪靜的社會氛圍中,感到自身作為女子要遭遇驚濤駭浪,甚至慘遭沒頂。我們回到《紅樓夢》第五回的太虛幻境,就可看到孽海情天的配殿,有幾處是“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同時又在“薄命司”看到一副對聯(lián):“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之后就出現(xiàn)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羅列了《紅樓夢》故事中出場的女子,她們都列在“薄命司”里面,也可窺知曹雪芹為女子遭遇的喟嘆。
曹雪芹深感女性是有自主意識的,只是沒有自主的能力,所以在寫作中感慨系之,一掬同情之淚。同時我們也看到,曹雪芹對于過去文人寫才子佳人充滿“皮膚濫淫”的陳腔濫調(diào),表示了不滿與鄙夷。在《紅樓夢》一開頭借著靈石(石兄)之口說:
歷代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shù);更有一種風(fēng)月筆墨,其淫穢污臭,荼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shù)。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撰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
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p>
石兄批評的對象,是他心目中低劣的才子佳人作品,反映那些作者不但創(chuàng)作能力差,而且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尤其齷齪,以心氣低劣的手法描繪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以至于情節(jié)矛盾,人物刻畫亂七八糟。
在《紅樓夢》五十四回,作者又借著賈母之口,對才子佳人陳腔濫調(diào)大發(fā)了一通議論: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語?”
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芍侵a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
賈母這一段話,其實是重復(fù)《紅樓夢》一開頭石兄的感慨,只是扮演的角色身份不同,說起話來,就帶著老太太看透世道,滿是道德說教的口氣,并不涉及女性自我意識的議題。以賈母的觀點來看,《西廂記》一定是本淫邪的著作,而《牡丹亭》杜麗娘入夢之后的大膽行徑也會讓她咋舌。不過,這一大段批評大體符合《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紅樓夢》與才子佳人陳腔濫調(diào)最大的不同,在于對于女性意識的探討相當(dāng)深刻,有同情,有感慨,有悲憫,而且最了不起的地方是細膩展現(xiàn)了這些女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生命追求。《紅樓夢·凡例》里有一首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宴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首詩最后結(jié)尾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曹雪芹嘔心瀝血的生命創(chuàng)作,揭示了他對女性意識的深刻探索,鞭辟入微,刻畫了女子內(nèi)心對情愛理想的向往與挫折。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曹雪芹的《紅樓夢》承繼晚明以來對于女性意識的重視,讓我們閱讀的時候,不僅感于昔日女性的遭遇,而且發(fā)現(xiàn)明清時代有些男性作者,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超越了當(dāng)時的俗見,關(guān)注女性自我意識,思想境界非常高。對于在近現(xiàn)代出現(xiàn)的男女平等觀念,《牡丹亭》與《紅樓夢》關(guān)心女性自我意識,反映了社會意識變化的歷史進程,是人類精神境界提升的一大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