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日本的一大發(fā)明,是把漢字漢文變成自家“藥匣子里的東西”
在日本,高中生很忙,課程多,甚至有書道(書法),還要談戀愛——高中生的純愛、大叔的婚外戀向來是日本影視的兩大看點。國語課包括國語綜合、國語表現(xiàn)、現(xiàn)代文(近代以來的白話文)、古典。古典里不僅有古文,還有漢文,教學目的是“提高對我國傳統(tǒng)語言文化的理解與興趣”?!皾h文”被歸為日本傳統(tǒng)的語言文化,奠定日本人的基礎教養(yǎng)。日本文化上接到古代中國,他們腦子里古代中國與現(xiàn)代中國是兩碼事,漢文是古代的,現(xiàn)代的叫做中國語。
所謂“漢文”,一般指清代以前中國人用漢字寫的文章,而“古文”是古代日本人寫的。前者滿紙的漢字,叫“白文”,古文如《古事記》《源氏物語》《奧小路》則混用從中國傳入的漢字和日本人自造的假名。日本古人很謙虛,以漢字為真名,自己搞出來的玩藝兒就當作假貨。日語的基本語序與漢文不一樣,他們便動用學習的傻勁兒和改造的巧勁兒在漢字的左右下功夫:左下標上幾種符號,叫“返點”,按返點的指示把漢字顛來倒去變成日本式語法構(gòu)造;右下用片假名標出助詞、助動詞以及日本式讀法等,叫做“送假名”。這樣加工出來的“訓讀文”還是不好讀,進而用平假名整理,比如,之、若等助詞、助動詞換成假名,去掉矣、焉之類,稱作“書下文”。結(jié)果,一般日本人并非像和尚念經(jīng)那樣音讀漢字(當然是日式發(fā)音),而是不再當外語,干脆把白文讀成日本語。例如磔磔,讀若他哭他哭。這法子其實是極簡的直譯,一字不少,但雙方共解漢文意,相對不知作何言,只好寫來給你看,以筆交談。宋太宗接見日僧奝然,進行了一場筆談。孫中山也用筆談和宮崎滔天等日本勢力交往。日本有一種表演叫詩吟劍舞,舞的是刀,吟的也不是漢詩原文,而是日語的書下文。
日本在大海之中,很古被視為仙山。人們破浪從大陸東渡,帶來稻作,帶來百工,其中也會有識一丁字的人。公元57年,后漢光武帝冊封委奴國,賜予金印,如今是國寶,那時也不會只當作金疙瘩。可怪的是,三五百年里日本人(倭人)好像沒有學漢字。4世紀以后“渡來人”不斷地渡海而來,漸漸用起了漢字。據(jù)《日本書紀》記載,604年圣德太子用漢文制定憲法十七條,但也有說是《日本書紀》的作者創(chuàng)作或加工的,這部漢文正史脫稿于720年。713年,元明女皇下令仿照中國,把全國的地名統(tǒng)統(tǒng)改為兩個好聽的漢字。收集六十四人的作品,751年編成漢詩集《懷風藻》,而使用萬葉假名的和歌集《萬葉集》是759年以后編成的。這時期有個長屋王(父親是天武天皇的皇子,母親是天智天皇的皇女,天武是天智的同母或異母的哥哥),能做詩(詩指漢詩,歌指和歌,合稱詩歌),不知是委托遣唐使帶去的,還是他出錢,在唐朝籌辦的,饋贈一千襲袈裟給大唐和尚,上面都繡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jié)佛緣”,把鑒真感動得毅然涉險東渡。這個故事是淡海三船779年寫在《唐大和上東征傳》里的。就是在8世紀,確立漢文訓讀法。這是日本的一大發(fā)明,把漢字漢文變成自家“藥匣子里的東西”。別國沒有這法子,只當作受辱,到底廢掉了漢字,用文化泄憤,卻終歸不過是表面上的快意恩仇。用訓讀之法,日語隨意拿進來漢字詞語,同時又阻止?jié)h文語法的侵擾,但也使日語的演進夾生了。
漢字、漢詩文、漢學在日本兩度興盛,促進日本文化大發(fā)展,一是王朝時代,再是江戶時代。8世紀初至12世紀末的王朝時代漢詩文為貴族所有,武士稱霸后,漢詩文創(chuàng)作被僧侶掌控,例如我們從動畫片認識的臨濟宗和尚一休,他就是著名漢詩人。德川家康得天下,雖然他不懂漢文,卻推行以漢文治天下,用儒學改造從激情燃燒的歲月活下來的武士的思想道德,規(guī)范社會秩序。江戶時代出版業(yè)發(fā)達,漢籍廣為普及,漢詩文的主力是武士和上層平民。如果不通曉漢文,不僅不能當漢學家,連日本學家、荷蘭學家也當不了,日本翻譯第一部西方解剖書《解體新書》用的是純正漢文。
幕末志士們愛讀的是漢文書籍,也都寫得來漢詩,明治時代通行的文體是“普通文”,即書下文那樣的“漢文訓讀體”,例如福澤渝吉的大暢銷書《勸學》。學以致用,他們最大限度地利用漢字的造語功能引進西方的概念及文明,這是日本對漢字文化圈作出的最大歷史性貢獻。自明治初年興起言文一致運動,大正年間白話取代漢文訓讀體,漢文忽喇喇似大廈傾,報刊不見了漢詩欄。漢詩的巔峰在明治時代,大正天皇是最后一個寫漢詩的天皇,享年不足五十歲,創(chuàng)作千余首。明治前一年出生的夏目漱石是最后的漢詩人。
1945年日本打了敗仗,昭和天皇宣讀詔書,人們已經(jīng)聽不懂漢文訓讀體,不少人以為他下詔一億人玉碎呢。被盟軍占領,從美國來了教育使節(jié)團,建議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雖然未得逞,對漢字也是個打擊。戰(zhàn)敗后“現(xiàn)代文”定型。讀不大懂書下文,那就得翻譯成現(xiàn)代文。白紙上混用漢字和假名(平假名、片假名)作文,像是做平面設計,很有點視覺效果。一個詞用漢字寫,還是用假名寫,微妙的審美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1979年發(fā)明日語文字處理機,語言學家金田一春彥宣告,他放棄對漢字數(shù)量加以限制的一貫主張。盡管有電腦和網(wǎng)絡之便,當今年輕人的教養(yǎng)仍然是動漫,對漢詩敬而遠之。三島由紀夫批評,由于漢文素養(yǎng)的缺失,“日本人的文章非常邋遢了”。
不過,日本生活中也常見“漢詩”,首先是廟里抽簽,叫“御御鬮”或者“御神簽”,彩票叫“寶簽”。日本不像中國人那樣好把江山“人文化”,到處摩崖,似乎有一點略輸文采,稍遜風騷。廟里也跟中國不一樣,很少見對聯(lián),淺草寺算一個例外。東京的淺草寺游客如織,遠看坡屋頂像一頂大帽子,殿堂仿佛被壓扁,很有些幽暗,柱子上雕刻的楹聯(lián)涂白,陽光下尤為醒目:實相非莊嚴金碧裝成安樂剎;真身絕表象云霞畫出補陀山。豐道春海書,他是華德院住持,也是書法家,到中國辦過巡展,卒于1970年。不過,似乎香客或游客并不放在眼里??邕M本堂,巨大的功德箱兩邊也有一副對子,野口雪江書:佛身圓滿無背相;十方來人皆對面。取自唐代凈土宗善導大師的《般舟贊》。野口是神社的神官,有“寬政(1789~1801)三名筆”之稱。
淺草寺抽一簽一百日元,自主投幣。簽紙放在一百個小抽屜里,有點像中藥鋪,旁邊置一竹筒,上面有小孔,上下晃動,竄出一支筷子般細棍“串”,上面有號碼,對號找抽屜取簽紙。據(jù)說吉兇比例是七比三。簽紙上印有漢詩,例如:七寶浮圖塔,高峰頂上安。眾人皆仰望,莫作等閑看——大吉;又如:祿走白云間,攜琴過遠山。不遇神仙面,空惹意闌珊——兇。兇簽不能帶回家,系在廟里預備的架子上,求菩薩加護。有的廟里,簽紙系滿枝頭,恍如梨花開。當今全球化,菩薩也要與世界接軌,簽紙上還印有英文說明。唯我中國游客,不看日文解說也明白個大概,比日本人更善解那首關乎前程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