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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一次溫柔

    2020-09-08 06:34:22嚴(yán)孜銘
    長江文藝 2020年8期

    嚴(yán)孜銘

    1

    往后每到春天,陳清都會想起劉克勉,盡管她不喜歡如此。

    那是柳絮漫天飄飛的季節(jié)。劉克勉略略弓身,手上托住水彩盤,慢吞吞在展示櫥窗里涂抹,有一朵柳絮卡在襯衫領(lǐng)口處,讓人眼睛發(fā)癢,但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她等了很久,總算見他騰出手,撓撓后頸——絮團飄降下來,浮在一旁漾著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水桶里。他捏著筆,畫啊畫啊,僅留給她一個雪白背影。她想,水桶要是打翻在地,將他染得五顏六色、狼狽不堪,就好了。

    兩年前,她就是被劉克勉這種專注姿態(tài),攪得心神不寧。誰在乎他畫的什么玩意兒,在學(xué)校櫥窗里張貼,能翻出什么花兒來?

    劉克勉。“克”有能夠的意思,這名字顯見寄予著父母的熱望,但此人與“勤勉”二字半點也沾不上邊。他自己也承認(rèn)。他是藝術(shù)特長生,多數(shù)時候課堂不過是他小憩的天地,政治歷史課壓根不來,背起畫板就不知道窩到哪個角落去涂涂畫畫,美其名曰“寫生”。特長生,拈著一支筆涂抹幾下就能考取大學(xué),自然與他們這些靠啃下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政治歷史物理化學(xué)生物地理考大學(xué)的凡夫俗子,有天壤之別。兩個群體彼此交往不多,甚至暗懷敵意。但不知劉克勉怎么叛了變,某天畫幅畫,不裝裱,大剌剌地把陳清攔在操場邊,往她面前一伸,陳清,我喜歡你。

    直截了當(dāng)。想想隔壁班那一對,積累感情達(dá)三月之久,男生才敢在QQ上表白,得到同意后,方儀式性極濃烈地以粉色信箋抄寫徐志摩《我等候你》,塞進(jìn)女方抽屜里,營造某種“從前車馬很慢,一生只能愛一人”的矯情氣氛。大家全走了婉約派,先要小心試探清楚彼此心意,免得折了面子又傷心,還要做別人的課間小碟,被吃得一口不剩。

    是一幅油畫。

    天鵝絨質(zhì)地的蒼藍(lán)色水面上漂了無數(shù)浮萍,綠得黯淡而朦朧。紙張粗糲的觸感,小蟲似的咬她手指頭。她問他,為什么要畫這個?

    我畫畫,從來不去想為什么,這很沒勁哎。

    ……那你就這么隨隨便便拿來送給別人?

    那怎么可能,只有你收到過我的畫。

    是嗎?你可能對別人也這么說過。陳清笑了。

    劉克勉嘴角緩緩上翹,眼睛小鹿般透亮逼人,說,你那天一直在偷看我畫畫,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

    火灼了心一般,她投入熔爐。他們吃過的東西、壓過的馬路,現(xiàn)在回想已經(jīng)模糊,但那日他畫畫時的側(cè)臉,卻形成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留存在記憶中。那種認(rèn)真不是存心為之,因此顯得愈發(fā)珍貴。

    近來她又開始反復(fù)做夢。

    那些夢一次次攫住心臟。她知道自己右手里攥著的,是一把冰涼的匕首,刀刃上有血水滴滴答答飄灑在四周的虛空,立即燃起來,將黑暗焚出成百上千個小洞。左手卻捂住了胸口,指縫間濕漉漉黏糊糊滾燙炙熱。她辨別不出那是誰的血。她打了個寒顫,感到皮膚徑直摩擦空氣的冰涼。

    2

    雖然拉上了窗簾,陽光還是有力地拱破縫隙,撞進(jìn)屋子里,在陳清身上投射成一道光線,齊著腰將她一劈兩半。迎著光看了好久,直到視野里出現(xiàn)一個個上下浮動跳躍的小氣泡,她才用力閉了閉眼睛,鉆進(jìn)被窩,抱住膝蓋,整個人裹進(jìn)黑暗中。

    謝莉和陳令文的仗已經(jīng)干了十年。大家何苦彼此為難?真過不下去,就一拍兩散吧,但他們偏不,偏要摔碗摔筷,摔一切可摔的物件,嘶吼著那個不知打算用來嚇唬誰的詞匯,可臨到那一分鐘就變卦。從她幼時長到十八念大學(xué),什么也沒能改變——除了家里更換三次的全套餐具和新買的紅木茶幾。

    手機屏幕在暗處光芒刺目。不用看也知道是謝莉,那些話她聽得太多,繭已結(jié)到耳朵根,電話里聲色俱厲的指控、咒罵哪里夠發(fā)泄?微信真是個好東西,不過費點兒流量,就能讓人傾吐個夠,還不必管對方的意見——尤其這個人是你媽的時候。

    陳清,我和你爸離了婚,你就立刻和他脫離父女關(guān)系,否則你就是不認(rèn)我這個媽!

    還是這副陳腔濫調(diào),哪怕有點新意也好。

    你要是真有骨氣,就別頂著烏黑的眼圈,在護(hù)城河邊嘴里顛三倒四念那幾句“今夜我在德令哈”。折騰我算什么出息?當(dāng)然,陳清沒有這么回復(fù)。謝莉這光打雷不下雨的品性有時真叫人來氣。難不成,我還會為這些話傷心嗎?她的嘴角像脫線風(fēng)箏歪歪斜斜向上飛了飛。

    她是不肯哭的。于是瞪大眼睛,細(xì)細(xì)掃描屏幕上每一個字,第六遍的時候,它們長出手腳來,撥弄她的眼球,讓它充血、酸脹、模糊。它們于她真是棋逢對手。盡管不斷把口水往下壓,然而好像還是有什么卡在嗓子眼里,連帶著整個胸腔都回蕩起空氣壓縮的嗤嗤聲。呼與吸舉步維艱。

    她沒掀開被子,任由這種感覺擴散。喉管里空氣已稀薄到了接近于死。微信又響了一聲,不是謝莉,但此刻還不如是。那個人問她在做什么,放假是否回家。她猛吸一口氣,忽然躥出一股憤怒,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來過問我的生活?恍惚間她想起昨晚削過一個蘋果,水果刀就插在床上書桌的筆筒里。刀柄純黑,這很好,比那些花花綠綠的圖案清爽。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凌空搓了搓,想象刀刃的鋒利程度。

    只要支起身子,一抬手就能夠到它。

    她沒動彈。這算什么,為了某種羞恥感?不該是這樣。她該是因承受不住謝莉和陳令文的左右夾擊而死,該是被傷透了心,哀哀地對他們愛恨交加而死,該是死了之后教他們追悔莫及——這樣才對,可現(xiàn)在那件事鉆進(jìn)腦子里來了。為了那件事而死,簡直可笑至極。這把刀應(yīng)該扎進(jìn)他的胸膛,讓他永遠(yuǎn)住口。

    她沒能忍住,喉嚨里鉆出一聲嗚咽,細(xì)小尖利,差點吵醒宿舍里午睡的同學(xué)。她無聲哭泣起來。

    哭到力竭,傷心都還沒有泄氣,故而嘴角向兩邊使勁扯了扯,薄薄的嘴唇凹陷下去。眼淚終究是干涸了。一點點燥熱朝她籠過來,疲倦也席卷而至。她伸直了蜷縮著早已酸脹的腿。床單被套是新?lián)Q的,潔凈、溫暖而干燥。

    她的眼皮沉重起來。

    3

    都過去這么久了。翻來覆去地想,撓心撓肺地想,陳清也實在沒想到原來那時劉克勉對她的在意有那么重。畢竟提分手時,他只不過愣了十幾秒,一個“嗯”字,干凈利落。如果他問原因,或許她會說出懺悔的話。但劉克勉什么也沒說。她的心也就徹底灰了。

    當(dāng)時他們就坐在老地方,一家佛具店門前的臺階上。

    這家店位于小區(qū)大門右側(cè),老板是個剃著平頭的四川人,店面最多不超過三十平,因此那些面朝顧客、端正擺放的南海觀世音陶瓷像,成了初夏樹上結(jié)的果實,排在一塊兒,數(shù)也數(shù)不清,隨意一瞥,便能瞧見菩薩豐潤的大臉盤和低垂的眉眼。店鋪每天很早開張,陳清六點半經(jīng)過時,店主已經(jīng)蹲在門口洗漱了。怪了,誰會一大早跑來買尊菩薩?又不是什么緊急事。臨時抱佛腳,頂個屁用。但店主活像是為了陪她早起遭罪,偏要那么早開門,久而久之,她就習(xí)慣了,隱隱約約還感覺自己參與了這人的生活。

    有一天正碰上老板在用棉布擦拭那些陶瓷像,她忍不住搭話,老板,這些菩薩,你一共擺了多少?

    八十一個。

    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數(shù)一數(shù)撒。老板停下動作,轉(zhuǎn)過來,信誓旦旦,佛家講九九八十一難,我就放八十一尊像,不多也不少。

    還有這種說法?你從哪聽來的?

    瞎琢磨的。言罷,老板抬手撓了撓小平頭,沒成想忘了棉布,連忙把手放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覺得吧,心誠則靈。

    菩薩們是時時勤拂拭的,并沒什么灰塵,因此他那顆有些方的腦袋幸免于難。陳清也笑了。

    店門前有四層臺階,經(jīng)驗證明,坐在倒數(shù)第二層兩腿舒展得開,是最舒服的位置。高二、高三兩年,晚自習(xí)放學(xué)時間都被陳清人為延遲了半小時,但謝莉和陳令文從未懷疑過。這可貴的半個小時,她和劉克勉基本都耗在這兒,第一次是恰好走到這門口就坐下了,以后這兒就因這第一次的緣分成了重要“根據(jù)地”。甚至他們第一次接吻,也是在這兒。那天,她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他總不來上課,以至于她整個白天都見不著他半條影子。他起先還應(yīng)和幾句,賠個不是,后來聽多了,便有點不耐煩,嘆口氣,轉(zhuǎn)過身來,二話不說捧住她的臉,吻了上來。

    蒼茫天幕上堆著幾朵米白色的云,清風(fēng)拂過,幾顆星子遮遮掩掩放出一丁點光彩來。菩薩們隔著一堵墻,探頭探腦而不出一聲地默默觀望。

    沒來由又煞風(fēng)景的,她想到某天下午,店老板靠在椅背上,一只腳晾在椅邊上,一面打電話一面騰出另一只手撕扯腳皮的樣子。他總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她是指那八十一雙眼睛,照樣屁股墩緊挨著腳跟形象不拉地蹲著吃飯,照樣對著小學(xué)二年級的兒子劈頭一個巴掌,照樣罵婆娘做菜不得勁,照樣摳著腳丫子好像后面放的不是菩薩,而是菜市場的大白菜西紅柿茄子黃瓜。

    要是早知道她在這場戀愛中立于這般不敗之地,也許一切就會截然不同。分手后的第二天,陳清才醒悟過來。可她又想不明白。這天傍晚,面前紅著眼睛梗著脖子的劉克勉,跟昨晚淡淡接受分手的好像不是同一個。誰說男的都神經(jīng)大條?簡直是扯淡。否則何以她身邊,父母朋友沒一個看出端倪,偏偏劉克勉洞悉了一切似的,堵在學(xué)校門口,不依不饒要叫彼此難堪?

    陳清探去開車門的手被他一把攥住,猛地向后拽。她簡直懷疑他背著她偷偷練過鐵掌幫裘千仞的獨門秘笈。那只手釋放出前所未有的熱,凝住她體內(nèi)的血。

    車窗搖了下來。

    你是陳清的同學(xué)?有什么事?車內(nèi)人墨鏡上映出少年的臉,通紅。

    劉克勉,你干嗎?放開我。她掙了一下,動作輕微,臉色灰白,怪異的光在眼睛里閃動。她預(yù)感他知道一切。他會知道原來她是這樣的人,繼而恨她。那么恨就是了。

    下車。劉克勉的聲音從齒縫里鉆出來,透出絲絲寒意。他不回答她,也不松開手,甚至沒回頭看她,清秀文弱的臉上掙出一根根青色筋脈,像是猙獰傷疤,凌遲著她的眼睛。

    車內(nèi)人沉默片刻,沒動,只笑了笑說,你這個小伙子怎么脾氣這么大,陳清的父母是我好朋友,他們忙,托我接一下她,怎么就得罪你了?

    陳清上下眼皮碰撞了一下,繼而緊緊合攏。幸好那時天色已晚,行人稀少,偶有一兩個人也都埋頭趕路。幸好那時離畢業(yè)已經(jīng)不遠(yuǎn)。然而……誰又能肯定沒人看見?如果那一天的在場者——除了克勉,全都暴斃而亡,就好了。

    太遲了,劉克勉的這份敏感和在意,未免來得也太遲了。細(xì)細(xì)想來,她不過就在他面前提過那個人幾句而已。

    4

    距端午節(jié)還有三天,同宿舍幾個女孩已經(jīng)掩不住回家的期待之色,念叨著要吃媽媽燒的菜,拖著父母去逛街買衣服,她嘴里跟著應(yīng)和,卻懶得收拾行李。有什么可回去的?但又沒什么正當(dāng)理由不回?;丶沂且驗閯e人都回家。

    那么就回吧。面對空空蕩蕩,面對歇斯底里,面對孤獨本身,這些尚且都還能夠忍耐,唯獨躲不過那個人,躲不過肆意的打量,躲不過那隱秘的黑色嘲笑,躲不過藏在打量、嘲笑背后,那雙被茅臺、五糧液浸染成粉紅色的眼睛。

    微信上時有消息。她抑制住惡心,耐著性子回復(fù)三兩句廢話,像一女殺手竭力逃避追捕。那把刀柄漆黑的水果刀是干將莫邪鑄的,刀身嗡嗡作響,按捺不住渴血的欲望。她攥住,倒轉(zhuǎn)過來,在胸口比劃。

    筆記本上在放電影《春光乍泄》,張國榮寥落地吸著煙。煙霧彌散,將他籠在其中,輪廓模糊,好像的確能夠隱匿什么。在這種時刻,是應(yīng)該要捻著煙,眺望遠(yuǎn)方的。但她只能竭力把喉嚨里的荊棘往下咽,洇出森森血氣。

    行李簡單。打的到小區(qū)樓下的時候,那個四川人正在擺弄門口的燈箱布廣告,烏黑的頭發(fā)剃成剛收割的小麥。廣告牌是全新的,紅底黃字,訂做香爐、供桌、菩薩。電話、地址,還有跟上潮流的微信二維碼。

    放假了?四川人抬頭看到她。

    嗯,這不是要過端午了嘛,生意好嗎?

    賣這些,有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樣唄,平平淡淡。四川人聳聳肩膀。

    架上五排菩薩垂著眼睛,嘴角噙住一點笑意,對這冒犯恍若未聞。他們是不會這么計較的。緩步從這家店門口走過,陳清瞥見無數(shù)袖珍凈瓶,顏色白生生,玲瓏的小玩具似的。隔壁新開了一家雜貨店。

    豇豆燒肉,炒木耳,魷魚炒大蔥,什錦菜,番茄雞蛋湯。鍋里煮著粽子,粽葉的漆綠被沸水頂?shù)绵坂圩黜憽?/p>

    陳令文扯松了暗紅格紋領(lǐng)帶,解開三顆紐扣,袒露小部分胸膛,這才舒服地吁了口氣,捧起碗吃飯,一邊問,學(xué)校食堂現(xiàn)在總能吃得慣了吧?你就是嘴太刁。

    謝莉夾了塊精瘦肉遞到陳清碗里,替她辯白,哪兒刁?學(xué)校里的飯是難吃!上回你又不是沒吃,花菜炒肉,花菜都成糊糊了。

    哪有這么夸張,別的小孩吃得她就吃不得?還不就是你給慣出來的。有本事倒考個一本給我看看?她要怎么挑剔我都不會吭聲。陳令文面無表情。說完,他叉了一筷子什錦菜送進(jìn)嘴里。一只跋涉千里穿越沙漠的駱駝在咀嚼飼料。

    一本二本三本有什么區(qū)別?就你屁關(guān)目多。女孩子,找個好婆家就行,清華北大又怎么樣?嫁不好一樣悲催。不知怎么,謝莉眼角的裂縫一剎那迸裂開,灌進(jìn)颯颯北風(fēng),喉嚨里梗著零零落落的瓷片,難以下咽。去年冬天,她“請”回一尊象牙白觀世音菩薩像,日日禮拜。陳清每天早晨都在香燭煙霧繚繞中離開家,關(guān)門的那一刻,總能看見謝莉虔誠的神情和陶瓷像上半瞇著惟妙惟肖的眼睛。

    或許是謝莉太貪心,所求之物超出了菩薩的負(fù)荷,終于有一天,陳令文高揚起的手掌將她搡得撞在香案上,除了讓她肩胛骨淤青紅腫了一星期,還害得菩薩遭殃,跌了個粉身碎骨。那個香案至今也沒被收起來,就這么任由它空蕩蕩。

    陳令文的眉頭緊蹙,嘴角微撇,你但凡有一點見識,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我說的難道不對?是,陳令文,你是念過幾年大學(xué),有知識有文化有見地,我們中專生配不上,不過,也不曉得當(dāng)初是誰成天堵著我要朗誦什么北島海子顧城呢?謝莉冷笑一下。她對陳令文那副竭力克制嫌棄的樣子已經(jīng)具有免疫力,不再會立即站起來掀翻板凳。

    不簡單,你還能記住這三人的名字啊。陳令文一愣,反唇相譏。

    說夠了沒?我是回來過節(jié)的。陳清把碗一擲。

    我可沒說什么,都是你媽在這吵吵。

    你——謝莉兩片薄薄的嘴皮子磨刀霍霍,儼然即將飛出一千顆裘千尺獨門絕技棗核釘,怒打無良夫。忽卻頓住,重重吁了口氣,攥緊筷子,扭頭朝陳清擠出一個笑,吃飯,別管他。

    陳令文對除了謝莉和女兒以外的人都和氣生財,比如那個“好朋友”,動輒將他邀到家中??腿藖砹?,陳清靠在真皮沙發(fā)上隨手調(diào)電視,眼睛繞過陳令文,落到那個人修長的手指上。胸中翻滾,展露在臉上,卻只是個嘴角朝下的笑。更多時候,她把眼神落到陳令文臉上,仔細(xì)觀察他醉態(tài)朦朧時笑起來每一塊肌肉的走向,每一條皺紋的飛揚,很像是五歲那年他拉著她小手,在漫天大雪里嬉鬧的溫柔——爸爸是溫柔過的,溫柔……她想象他知道秘密后的震怒。

    但她永遠(yuǎn)不會讓秘密泄露出來。無論是有關(guān)她自己,還是陳令文的小龍女或李莫愁。

    沉默過后,謝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朝陳清說,對了,有個事你恐怕還不知道呢,你杜叔叔出了車禍。

    啊,什么時候的事?陳清的左手痙攣似的,抽痛一下,碗差點脫手。夾著的菜懸停在那里,頓了十秒,緩緩填進(jìn)嘴里。最多五天前,她還收到過那個人的微信——殘存的一絲理智令她竭力將自己音調(diào)中的訝異,控制在一個適中維度。

    陳令文推開碗,靠在椅背上,拍打微隆的肚皮。

    說來邪門,據(jù)說他前天晚上和朋友喝酒,還特意開電瓶車呢,結(jié)果路邊上停著輛大卡車,他自己,歪歪扭扭全速撞了上去!腦出血,斷了七根肋骨,人現(xiàn)在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

    ……天哪,怎么會這樣?陳清瞪了瞪眼眶,旋即低頭扒了一口飯,左胸口里有個物件鮮血淋漓纏著軟組織往外撞門。她要把驚恐摁進(jìn)嗓子眼里去,盡管她已看到身上衣服一瞬間成了烏鴉的漆黑?!叭绻且惶斓脑趫稣?,全都暴斃而亡,就好了”,這個念頭如光般閃過。

    早上我給你陸阿姨打了電話,哭得真教人揪心,說是生死未卜。說起來小杜這人,40歲,自己打拼出一份事業(yè),老婆小陸又溫柔又賢惠,兒女雙全,這血霉怎么也不該落到他頭上??!

    霉運來了,誰擋得住,陳令文又提起筷子,慢條斯理挑豇豆吃,誰知道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也不是沒干過缺德事吧。

    謝莉沒做聲,瞥他一眼,繼續(xù)對陳清說,你高三那時候,四月份吧,我沒空照顧你,還多虧他老婆,每周周末開車到學(xué)校接你去他們家,給你加點營養(yǎng),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人不能沒良心,不然那還是人嗎,那是禽獸。

    媽媽,知道真相你會發(fā)瘋的。陳清在肚里反復(fù)說。

    要穩(wěn)住,太震驚太關(guān)切虛偽,太冷漠太無情反常。

    她盯著電視上正在播出的古裝玄幻言情劇,反復(fù)回想自己剛剛的一切舉止。瞪眼的程度,抿嘴的角度,嘆氣的音調(diào),甚至夾菜的手勢。神經(jīng)末端的情緒胡亂牽引面部,因此她于腦海中捕捉到的表情于細(xì)微之處都有些怪異。她恨恨地咬牙。挨到陳令文劈手奪過遙控器看重播足球賽,謝莉鉆進(jìn)廚房,刷鍋刷碗聲呼啦啦響起來的時候,陳清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幅度很大地打開冰箱,扭過頭,媽,你沒買大果粒酸奶???

    我忙死了,哪記得買這個?明天買吧。

    我去買好了,現(xiàn)在就嘴饞想吃。

    順便給我?guī)酷u油。

    她聽到謝莉已在擦洗油煙機了,應(yīng)了一聲,便要下樓,關(guān)門瞬間,她看到陳令文抬起頭看她。兩人的眼神在寂靜中第一次交鋒。

    才走到小區(qū)門口,竟已出了一身冷汗,暖風(fēng)一吹,汗衫像幾百只洋辣子吸在背上。信步亂走,待停下來時,她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佛具店前,兩條小腿發(fā)硬、發(fā)顫。

    七點差一刻鐘,這家店居然已經(jīng)打烊。轉(zhuǎn)念一想,她明白自己的驚訝有點沒來由,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這家店晚上關(guān)門的情形,只不過依據(jù)老板開門早的勤勞特性,以為關(guān)門晚罷了。也是,買菩薩并不急這一時半會兒,誰會大晚上跑來敲門要這個?

    臺階受了整日光照,此刻還是溫?zé)岬?。陳清掃了一眼右手邊的空?dāng),試著虛擬出一個人影。雖說男左女右,但因她當(dāng)時嘴撅了老高,劉克勉便舉起雙手坐到她右邊去了。十點下晚自習(xí),在這里的無數(shù)夜晚,她講班上女生如何互相擠兌,他講誰把手機掉進(jìn)了顏料桶里,她講上課打瞌睡把語文試卷畫得一塌糊涂,他講好幾次經(jīng)過窗口打量她發(fā)呆的模樣……后來,她開始抱怨,講數(shù)學(xué)題目太難不會做,政治歷史背不掉,模擬考沒達(dá)二本線,他講參加美術(shù)統(tǒng)考,畫人像手忙腳亂,再后來他不用去學(xué)校了,算著時間等晚自習(xí)下了到學(xué)校門口,捏著兩杯奶茶等她一道回家,一面講考到了哪幾個學(xué)校的合格證,勝利如何在望——他的勝利。

    謝莉和陳令文又開始吵吵鬧鬧,最新原因是陳令文一筆去向不明的支出。往年她把這些痛苦郁積在心里,可現(xiàn)下,她有了他。

    我恨他們。她的嘴唇被晚風(fēng)摧得發(fā)青,視線鎖在腳尖上,絮絮地講述躲在房間門后的無數(shù)次偷窺,有關(guān)爭執(zhí)、推搡和毆打。她本來只想告訴他,可順帶也被他們身后那八十一尊菩薩給聽了去。

    ……可她畢竟是我媽媽,可他畢竟是我爸爸。她倉皇張開眼睛去尋找劉克勉的眼睛。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劉克勉嘆了口氣。漆黑中,熒熒的手機屏幕光映在他臉上,隨著他指尖劃動,瞳孔閃過不同的光彩,公眾號,微博熱搜,網(wǎng)易云音樂,外邊的世界多熱鬧啊。

    可是……陳清聲音漸漸小下去,變成一串顫音,嘴唇停止了翕動。眼睛凝固成一塊風(fēng)干的膠,眼珠子間或一輪。她恨透他這副不專注的樣子。她不敢相信,再度去尋,試圖從眼前這張臉龐上發(fā)現(xiàn)那些曾令她著迷的東西,比如他是如何忽略一朵柳絮的干擾,細(xì)致落筆,只為一幅無聊至極的圖畫。

    她一無所獲。

    一股強烈的痛苦和羞恥襲來,沒人會真心聆聽,她早就知道。只不過是遇到劉克勉這才喪失理智,心存期待。她竟然又上了當(dāng),差點再一次和盤托出。

    是孤獨。太孤獨了,她才放任自己被吞噬的。一切荒謬、扭曲就是這么被劉克勉那個不專注的神情和未及的擁抱激活了。她不忍心怨恨劉克勉。所以她只能詛咒別人,詛咒自己,而現(xiàn)在最可怕的是,這咒語竟然在淬著無數(shù)日夜怨恨愧悔的種子里發(fā)芽,確鑿應(yīng)驗了:這場意外事故冥冥中是和那千百回默念過的詛咒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

    言語竟如此威力無窮。年紀(jì)輕輕,她就背上一條人命。

    路燈啪嗒一聲齊刷刷睜開了渴睡的眼,天色尚未全暗,只是藍(lán)得發(fā)黑,遠(yuǎn)處玫瑰色的彩霞由淺入深自上而下一層層疊著,一直延伸到天際,這濃烈用色真像極了她那莽莽撞撞的初戀啊。一旁小店的廣告也亮起來,一群小蟲子撲扇翅膀朝上撞,發(fā)出細(xì)微的碰撞聲噼里啪啦。

    醬油。大果粒酸奶。還差一個東西,陳清在兩排貨架中間來回踱步,幾乎要被懷疑是賊了。最后她移到柜臺前,抬手指了指,萬寶路,有嗎?

    有,要哪種?

    她按亮手機,隨手打開一個微信聊天界面,低頭仔細(xì)看了看,薄荷味、有爆珠的那種……哦,還有打火機。

    老板娘耷拉著的眼皮底下,灰色瞳孔冷冷向上掃她一輪,X光將她照得骨骼透明。

    她走走停停,來到護(hù)城河邊。夜色雖已籠罩大地,但這里的熱鬧才剛開始。河對岸的廣場上一群中年人在跳舞,隔著寬闊的河水,音樂已十分稀薄,只周遭的空氣因聲浪微微顫動。身旁咖啡廳招牌閃爍著淡藍(lán)的光,里面坐著的,無非男女。

    她向臺階下走去,身影隱沒在郁郁蔥蔥的香樟、榆樹中,真正靠近了河岸。河里還沒有游船——許是還沒到點,只岸邊停著一條損毀多年的小舟,被錯雜的水草團團圍住。

    扶手與河岸之間的斜坡上長了一大片石榴樹。五月,正是花開時節(jié)。石榴花串在樹枝上,密密匝匝,茂盛的花葉間零零星星垂著些小小的果實,像孩子未發(fā)育的胸部,在黑暗里躲閃。她探出半個身子端詳,發(fā)覺并非每朵花都是打開的,一棵樹上有從花苞、盛放到萎謝的全部人生,這么一看,那些淡青色的果實,長得委實是心急了些。

    她從塑料袋里摸索出香煙,捻出一根來,點燃。一股苦而辣的味道直直彌散到舌苔底下。

    手機響了一聲,她看到一條自動推送的本地新聞:一男子酒后乘電瓶車撞向路邊停放的貨運車輛,疑似車輛被改裝導(dǎo)致剎車失靈,警方稱正在調(diào)查中。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她想起手上的煙忘記捏爆珠了。在捏下去的瞬間,河中央傳來咕咚一聲什么東西墜落的聲響,她徐徐吐出煙霧,瞥過去。

    河心撕裂出一圈圈漣漪,在朦朧的月色下,在灰白的煙霧里,看上去像一只久別重逢的眼睛,凝視了她幾秒,悄然隱去——雖隱去了,但好像不曾消失,化成什么魂靈飄蕩在河面霧蒙蒙的水汽中了。陳清的嘴唇顫動著,眼里迸出淚來,猛地身子前傾,緊緊抓住了欄桿扶手。

    在這眼睛跟前,詛咒終將歸于虛無。她知道這是誰的眼睛,也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它們。

    夜色濃密。不知從何處送來一絲涼風(fēng),幾道閃電劃破天幕,隨后響起了滾滾雷聲。要下雨了,今夜游船不會再來。陳清側(cè)過頭,石榴花的橘紅在風(fēng)中飄飄搖搖,她望著望著,想象這些樹木尚未萌芽的模樣。該回去了,她知道,路上會經(jīng)過很多溫柔,足有八十一次。她打算重新想念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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