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冰玉
摘? 要:簡.赫斯菲爾德(Jane Hirshfield 1953-)是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她被華盛頓郵報稱為“當代的大師”,其詩歌,主題豐富,意蘊深遠,并且自然意象豐富,花鳥蟲魚,山川草木在她的詩歌中皆有其自身的價值且都處在聯(lián)系之中,有如因陀羅網上的寶珠,珠珠相映,影影相含。因受禪宗思想影響,赫斯菲爾德的詩歌打破了工業(yè)社會下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流露出一種天人合一的深層生態(tài)思想。人與自然是休戚與共的整體,息息相關,密不可分。這種整體觀的生態(tài)思想在環(huán)境問題日趨嚴峻的當下有著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本文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結合深層生態(tài)與禪宗思想,旨在分析赫斯菲爾德詩歌中體現(xiàn)的生態(tài)整體觀。
關鍵詞:簡赫斯菲爾德;因陀羅網;深層生態(tài);生態(tài)整體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3
赫斯菲爾德的詩歌強調自然和一切存在的自足本質,她的詩歌中充滿了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所有生靈的尊重與理解。在舊金山禪修中心八年的禪修經歷赫斯菲爾德得到了開悟,她所倡導的人與自然圓融合一的自然觀與深層生態(tài)學的觀點不謀而合。深層生態(tài)學家把世界看作是一個息息相關的整體,而人類和其它生物都只是“生物圈網上或內在關系場中的結”[1]27正如“因陀羅網”上的每一顆寶珠都能映現(xiàn)出其它寶珠,而每一顆寶珠所映現(xiàn)的一切寶珠又能各自映現(xiàn)出其它的寶珠。這珠珠相映,影影相含,重重無盡之相反映了華嚴宗的事事無礙、相即相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世界觀。據(jù)此種世界觀,任何一事物都與宇宙中的其他事物聯(lián)系著,并且彼此之間相互認同又互為因果[2]2-3。
一、相互聯(lián)系
赫斯菲爾德相信萬物都處在一個相互聯(lián)系的整體中。鐘玲在對赫斯菲爾德的采訪中曾提到她的一種重要的人生哲學觀,即“物皆相連,變,專注”[4]324。這七字真言廣泛的體現(xiàn)在她的詩歌當中,其中“物皆相連”這四字道出了赫斯菲爾德的生態(tài)觀,即萬物相互依賴,相互聯(lián)系。以詩歌《水鉆石》為例:
蜻蜓藍色的滑行,平滑的水面/掩藏了肌肉敏捷的鱒魚/全身斑點的歐鳊/但灼人的焦熱將把肉從長骨上松開/半透明的游泳身影/將變得不透明/心靈不再,成為美味/將不再游泳除了在某湖中/在人類理解的湖,人類命運的湖中/誰會選擇這么/恐怖的埋葬呢/然而水面波起,晚來風急/水深的魚升起進食,猶如有謎語/吸引他們上來解謎/移了位的魚鱗把整個夜空/冰涼群星拋動/在魚桶之中,此時魚們慢慢翻轉/像迷惑的行星/ 尚未被捕獲……(鐘玲)[4]325
蜻蜓滑行在水面,水面映出蜻蜓,水面下掩藏了魚,魚鱗映出冰涼的群星,每一個意象都可以視作是因陀羅網上的珠子,每一顆都與無數(shù)其它顆珠子相聯(lián)系著。此外,水面上的蜻蜓與水下的鱒魚,歐鳊構成一對平行意象。魚們在魚桶中的翻轉與夜空中冰涼的群星也構成一對平行意象。鐘玲評價說“何絲費爾體現(xiàn)物之運行的關聯(lián)性,無論是大如行星或小如一條魚都有其對應的關系”[4]325。因為受曹洞宗“只管打坐”的影響,赫斯菲爾德的詩歌多體現(xiàn)出禪定時的深層意識狀態(tài),忘我,與萬物融為一體。正如此詩,詩人在靜思魚兒被釣起來的一剎那間,感悟到了“物皆相連”的真諦。禪師鈴木俊隆在《禪者的初心》中說:“每個存在都依賴另一個存在,嚴格來說,沒有分離的個體性存在”[9]281。在赫斯菲爾德的詩歌里,楓樹的枝椏映照出雪松的黑影(《無法挽回的心》),馬兒的眼睛會映出整個燦爛的星空(《下班后》)。在詩歌《在河下面》中,詩人寫到:
在世界之河的下面,有個世界
同樣地——在這皇宮底下,一座皇宮
孩子們由采礦石場的巨石上一次又一次
潛入藍色的天空 [4]325
世界萬物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水上和水下的世界也并非是分離的。孩子們一次又一次的從岸上跳入水中,如紐帶一般將人類世界與魚們的水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道元在《山水經》中說“非唯世界有水,水中亦有世界。非水中有如是,云中亦有眾生世界,風中亦有眾生世界……”所以在此詩中,水下的皇宮并非只是水上皇宮的倒影而是魚們的眾生世界。而孩子不似成人般多為工業(yè)社會的名韁利鎖所累,他們是更貼近自然的存在。他們無牽無掛的在大自然中戲耍,與天,水構成一個生態(tài)整體。這種人與自然的圓融合一,人與天,地與水合一境界也是赫斯菲爾德所向往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在詩歌《藍和金的網》中,水,船,鳥,魚,人,也處在相互聯(lián)系的一個整體中,如果將詩歌中所描述的景象畫成一幅畫,從上到下依次是鳥兒在船的帆角索上信步,而船則漂在水面,水下又有魚兒在閑游。即使是看似不相干的鳥兒和魚兒,冥冥之中也有著聯(lián)系。除這些聯(lián)系外,Andrew Elkins 提到:“經常出現(xiàn)的鏡子意象(如水面),表達了個人的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以及主觀與客觀世界之間的互補與互相滲透的關系”[8]246,而這也體現(xiàn)出了簡“物皆相連”的觀點。
二、相互認同
赫斯菲爾德詩歌中滲透著禪宗思想的悲憫和對萬事萬物的共情。從深層生態(tài)的觀點來說,這是一種自我觀念的擴展。他們的哲學觀點往往建立在人對自然的直觀體驗上,即自我可以聯(lián)系到的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在某種意義上自我也是這整體的一部分。深層生態(tài)學的最高準則之一的“自我實現(xiàn)”就是建立在這種人與自然相互認同的基礎之上。在詩歌《可以破解的咒語》中,詩人寫道: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舌頭 /來回答 /這個世界不斷提出的問題/不管是用上紅色瓷釉的/舌頭,還是藍色瓷釉的/是用流水的/舌頭/還是冰的/是用山的舌頭/還是用擁抱第一光芒的/唱兩種不同歌的舌頭/但它不斷地問/所以我繼續(xù)/試“黃瓜”,試“窗子”/試“白鷺”/(鐘玲)[4]124
一般詩歌中很少出現(xiàn)“舌頭”的意象,但是考慮到赫斯菲爾德的禪宗背景,所以鐘玲說,這首詩中的舌頭意象是借用了蘇東坡“溪山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中“廣長舌”之典[4]125。而此典故來自于釋迦牟尼廣而長的舌頭,是宣傳佛法的偈。在此詩歌中,赫斯菲爾德用山水的,動物的,甚至花瓶的舌頭來回答這個世界的發(fā)問,說明了佛性存在于眾生中,眾生皆有“廣長舌”。而且從詩人說“我不知道用什么舌頭來回答這個世界不斷提出的問題”可以看出,詩人之所以以世界萬物為舌,是因為詩人將自己等同于萬物,與眾生合二為一,因此“黃瓜”,“窗子”,“白鷺”都如同自己的一部分。詩人覺得萬物都是自己的舌頭,具象的如,瓷釉瓶子的,流水的,冰的,山的,抽象的如“擁抱第一光芒的”“唱兩種不同歌的”舌頭。這種對自然深切的認同,脫離了淺層生態(tài)所謂的萬物的存在是為人類服務,保護生態(tài)是為了讓生態(tài)更好地為人類服務的人類中心主義觀點,而上升為一種更為深層的生態(tài)意識。Tanahashi Kaz指出:“只有當我們認同他人時,我們才能真正地以愛對待他人”[5]24。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也是同理,只有當我們真正的認同自然,樹立一種人與自然的整體意識,人們才能真正地愛自然。赫斯菲爾德對自然有著深切的感情,她想要感受大自然的脈動,所以她將自己融入自然,并以自然之眼來看待世界。如其詩所言,赫斯菲爾德想要的是像沙蟹聽波一般的來聽這個世界的聲音,如植物看太陽那般專注去看生靈賴以生存的世界,(“to hear as a sand crab hears the waves, loud as a second heart; to see as a green thing sees the sun, with the undividing attention of blind love”[6]5。這種認同自然的方式與禪師鈴木大拙曾提出的“禪的趨近法”相同,即直接進入物體本身,而可以說是從它里邊來看它。去認知這朵花乃是變成這朵花,去做這朵花,如這朵花一般開放,去享受陽光以及雨澤。當我這樣做,花就對我說話,而我知道了它所有的秘密,它所有的喜悅,所有的痛苦;這就是說,我知道了在它之內所脈動著的所有的生命[7]40。
如果大自然是因陀羅網,人類不過是這張網的一顆珠子,如果人類能對自然整體有更多的認識,并且也能像“禪的趨近法”那樣去了解和認同自然界的一切生命,放下充滿私欲小我而去追求一個更大的生態(tài)自我,就能如George Sessions所說,“在所有存在物中看到自我,并在自我中看到所有的存在物”[3]67,而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將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
三、互為因果
禪宗的因果思想,如因果報應與六道輪回也對赫斯菲爾德的自然觀有影響。與動植物一樣,人類也依賴著唯一的生物圈來維持生命。雷毅指出:由于各國經濟和生態(tài)上的相互依賴程度不斷加強,任何自然的關系已經被緊密交織為一張復雜聯(lián)系的因果網[1]131。人類對大自然的傷害最終不可避免地會傷及自身,因為人與自然也同屬于一個命運共同體。西方哲學將人類作為理性的化身,普羅泰格拉甚至稱人類為萬物的尺度。這些都過度強調了人的價值而忽視了自然界其它生命的內在價值。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深深地傷害了自然,而后果也終將由人類自己來承受。在詩歌 Surrounded by all the falling 中,詩人寫出了人類對鳥無限的捕殺最終導致了它們的滅絕,“one of the flocks men believed they could shoot at forever and never reach the end. They went fluttering, one by one, to extinction in seven years”[6]30。 不僅如此,甚至連純藍色的天空也已經難再看到“the sky, so utterly blue it can barely be faced”[6]30。這就是人類所要承擔的后果。此外在詩歌《禮物》還有《下班后》中,詩人都提到了自己在給馬兒喂食的時候,馬兒所回饋的溫柔和小心。詩人對自然種下的善因也得到了自然的善果,以《禮物》為例:
當我給他吃梨/他欣然接受/一開始帶須的唇吃,然后用牙齒咬/不久梨不再是/水果,而進入/中間階段及消失階段/變成腿肉/變尾巴及馬蹄堅實的肉/或用一小片金子交稅/給草地或給消防道路/因為只要有/給予,就有回報/在此發(fā)生之時/他在貪婪中/在他愚蠢的魯莽行為中/他仍是小心翼翼——不,我們/還是要說實話——在他對梨/傻乎乎的愛慕與長舌的崇拜之中/那時他仍清楚知道什么是梨/什么是手,那時他看著我的臉咀嚼/梨的小碎片隨口水流出,明亮如盡興的快樂/滴在我腳上,淌進我袖中。 (鐘玲)[4] 317
從梨的角度來看,梨曾來自于大地,大地撫育了梨,它經過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從一顆種子成為了梨,被馬吃掉之后,一部分變成馬的尾巴,蹄子,堅實的腿肉,另一部分成為了馬糞“給草地或消防道路”交了稅。梨來自于大地又復歸于大地,這是梨對大地的回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所以簡說“只要有給與就有回報”。從馬的角度來看,當詩人給馬喂梨,它欣然接受,雖然很喜歡梨,想把它一口氣吃下去,但還是小心翼翼,害怕會咬到這個喂它梨的人。如詩所述:“在他對梨傻乎乎的愛慕與長舌的崇拜之中 那時他仍清楚知道什么是梨 什么是手”。除此之外,禪宗的輪回觀也是一種因果。人間是輪回六道之一,凡生靈皆可轉世為六道中任何一道,生生不息永無終結。在詩歌 That Falling中,詩人描述了一個中國的圣人,在絕望和憤懣中,身心俱碎,跳水自盡,在水中,身體的每一部分變成了長了鰭的魚,“then theres the story of the Chinese sage, in anger and despair, who cut his body away in pieces, flung them into the lake. Each one, becoming finned and whole, swims off”[6]32。死亡帶來新生,人的靈魂與所有生靈的靈魂都是一樣的,今生的人類可能是來生的花鳥,草木,甚至可能是被人吃掉的雞鴨魚肉。生態(tài)自有循環(huán),善因可得善果,六道不斷循環(huán),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息息相關,因果相連的。
總結:
深層生態(tài)學認識到了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在于人類現(xiàn)有的社會機制,人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念,所以唯有對此進行改造,讓人與社會和自然融為一體,才能真正解決人類現(xiàn)今面臨的生態(tài)危機。在世界這張大地圖上,人與自然是相互認同,相互聯(lián)系,互為因果的一個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牽一發(fā)而全身動。赫斯菲爾德認識到了人與自然的整體性,她將禪宗思想的悲憫融入到自己的詩歌中,認同萬物,尊重萬物,使其是其所是。這種整體觀的生態(tài)意識,使人深刻認識到人與自然同屬一個命運共同體,帶給人以深層的生態(tài)思考和反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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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ook, Francis H. Hua-yen Buddhism: The jewel net of Indra. Penn State Press,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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