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之“命”源于道,即是指內(nèi)化于萬物之中的事物的自然之性,是必然不可變易的存在,同時也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有機統(tǒng)一。莊子的天命觀確實存在著一些消極因素,但同時也不乏積極的因子。
關(guān)鍵詞:“命”;“性命”;莊子;天命觀
作者簡介:佘紅云(1975-),女,湖南常德人,博士研究生,??诮?jīng)濟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2
“命”是中國古代宗教與哲學(xué)中常見且重要的概念。如何對待命或命運,是區(qū)分不同思想或哲學(xué)派別的要義所在。在《莊子》中,“命”或“性命”“時命”反復(fù)出現(xiàn),凡七十七處。關(guān)于《莊子》“命”與“性命”、“時命”,學(xué)者以為乃是古漢語由簡單到復(fù)雜、由單音詞到復(fù)音詞發(fā)展所致,其意義并無差異,體現(xiàn)的都是《莊子》天命思想,故可將二者進行統(tǒng)一研究。[1]作為其重要的哲學(xué)概念之一,莊子的“命”“性命”具有重要的哲學(xué)內(nèi)涵,是莊子思想的基礎(chǔ)。
“命”,《說文解字》解釋為:“使也,從口從令?!睆默F(xiàn)有文獻來看,至遲在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命”或“天命”的觀念。史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2]《尚書·湯誓》:“有夏多罪,天命亟之?!泵鳛樘斓囊庵荆诋?dāng)時主宰著自然、社會以及每個人的生死禍福壽夭。這里的“命”或“天命”顯然具有神格意志,顯示出濃郁的宗教有神論色彩。
“命”在《莊子》一書中,凡七十七見,除卻《說文》所指的命令、指令、教命、命名等普通用法外,絕大多數(shù)具有豐富的哲學(xué)內(nèi)涵,是探究《莊子》思想的重要概念與門徑。
1.命為萬物自然之性
作為哲學(xué)概念的莊子之“命”與“性命”,顯然不同于先秦傳統(tǒng)天命觀的宗教意涵,而是表現(xiàn)出鮮明的無神論傾向。莊子之“命”與“性命”,即是指內(nèi)化于萬物之中的事物的自然之性,是必然不可變易的存在?!度碎g世》載[3]: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
子女愛父母是人的天性,出于自然,這是“命”?!肚锼份d:
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
在這里,命即是天,是事物的自然屬性?!恶壞础份d: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
鳧脛短而鶴脛長,都是其自然之“性”,也是“命”,故不可改變也不需改變,順應(yīng)其“性命之情”即可?!兜鲁浞份d:
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松柏稟受天地自然正氣,故能在冬夏長青;推之人事,堯舜稟受天地自然正氣,故能正眾生?!蹲髠鳌こ晒辍罚骸懊袷芴斓刂幸陨^命也。”《禮記·檀弓下》:“骨肉歸復(fù)于土,命也?!编嵭⒃唬骸懊?,性也。言自然之性,當(dāng)復(fù)歸于土。”《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编嵭ⅲ骸懊怂A受度也?!睆纳鲜龅浼煽闯?,古人皆以“命”為事物的自然之性。
關(guān)于此點,《天地》說得更清楚: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致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
“無有無名”“有一而未形”即是老子莊子所謂宇宙本源的“道”。 莊子在本體論上與老子一脈相承,上述表述即可視為《老子》五十一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盵4]的注腳。《老子》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充氣以為和。”[5]陰陽二氣為自然之氣,相交而化生萬物,物稟道德,“沒有形體時卻有陰陽之分,猶且流行無間,稱之為命?!盵6]則“命”亦為萬物自然之性。
2.命源于道,是道的集中體現(xiàn)
“道”作為莊子哲學(xué)的核心范疇,與老子一樣,是萬物產(chǎn)生的本源,同時也是萬物發(fā)展變化的基本原則與普遍規(guī)律。因此,莊子之“命”源于“道”,是“道”的集中體現(xiàn),其根本性質(zhì)是“自然”?!洞笞趲煛愤@樣描述“道”: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道作為萬物產(chǎn)生的根源,“生天生地”,但卻“無為無形”,看不見摸不著,“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但它卻是“有情有信”的真實存在。關(guān)于“道”的屬性,《老子》第二十五章中曾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7]
道盡管“先天地生”,但它不是神,也不是人們頭腦中臆想出來的任何東西,而是真實自然的存在?!独献印范徽略俅螌Φ雷鳛槲锏淖匀粚傩赃M行強調(diào):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8]
道之為物,盡管恍惚窈冥,但老子一再重申“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而且著重強調(diào)“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即道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來去有信,不為人的意志所轉(zhuǎn)移。所以陳鼓應(yīng)先生指出:“老子‘道論的無神論意義,主要表現(xiàn)為對主宰一切的人格之‘天和上帝鬼神的否定?!盵9]
要之,莊子之“道”繼承《老子》之“道”而來,具有鮮明的無神論色彩。故錢穆先生以為:“老子言天,亦本自然為說,與莊周同,與孔墨孟異?!盵10]在莊子這里,“道”“自本自根”,就是宇宙萬物的自然屬性,而天地萬物的運動、發(fā)展演變乃至消亡,都是由“道”即其自身的自然之性決定的。作為莊子天命觀重要概念的“命”,也必然從屬于“道”這一核心概念,從而體現(xiàn)出其自然性、必然性的本質(zhì)屬性。所以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認為莊子所說的“命”,并不是宗教所說的“上帝的命令”,而是指人力所無可奈何的、自然的和社會的力量。[11]學(xué)者崔大華也主張莊子的“命這種必然性是諸種社會的、自然的力量的凝聚、蘊積,是一種內(nèi)在的決定性”。[12]
天道自然,故天命之運行化作,乃是事物的自然變化,本身并不具有目的、意志與賞罰性質(zhì),是人力不得干預(yù)、不可更改之必然?!哆_生》中,游水丈夫向孔子解釋自己為何善于游泳,言其不明個中原因,唯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而據(jù)王叔岷先生輯佚的《莊子佚文》云:“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自然”。[13]若將莊子兩句所言相參照,即可得出“命即自然”的結(jié)論。故《大宗師》載:“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痹谶@里,“命”與“天”對舉,意味著人之生死與天有晝夜一樣,是自然存在的,“皆物之情”,都是事物自然屬性的必然性表現(xiàn)。正如學(xué)者所言,“‘命'是普遍地內(nèi)化于萬物之中的事物的自然之性,是無形無為的,因此它只是一種人無法感知的不知所以然而然的必然性?!盵14]
3.命為必然與偶然的有機統(tǒng)一
在莊子看來,“命”作為事物的自然屬性,不僅是其必然性的體現(xiàn),也包含其偶然性存在,是事物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tǒng)一?!兜鲁浞份d: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后羿作為神箭手,射物即中,這是必然,是“命”;但在其射程之內(nèi)卻沒有被射中,這是偶然,同樣也是“命”。無論必然還是偶然,人力均無法干涉,故而都是“命”。
有學(xué)者認為“莊子不僅抹煞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而且抹煞了一切偶然?!厝唤y(tǒng)治一切,偶然沒有立足之地。”[15]其實并不盡然。在莊子看來,身處亂世,生活在《莊子·在宥》所言的“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的時代,遭遇不幸困厄才是命之必然,而幸運通達似乎就只能是僥幸偶然了?!读杏堋酚涊d了一則故事: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穉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于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
這則故事雖然其主旨重在于表達莊子的不仕之志、藐物之情,但客觀上卻表達出人世間的富貴通達猶如探驪取珠,不僅有著巨大的風(fēng)險,且概率極低,只能是偶然性的存在?!洞笞趲煛份d子桑貧困至極以致無食,若歌若哭,向友人子輿發(fā)出深重的感慨: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賢德如子桑卻貧困潦倒,到底是什么原因?既然不是父母的愿望,也不能是上天的意志,就只能歸結(jié)為不知所以然而然的“命”了。這似乎是偶然,但在一個“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16]慘烈而動蕩的時代,這種偶然又何嘗不是一種必然,甚至是不可變易的社會的自然存在?或許莊子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對于自己所處“人間世”的失望與憤激吧。
參考文獻:
[1][15]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5-13、146頁.
[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79頁.
[3]本文所引《莊子》引文,均出自陳鼓應(yīng)《莊子》,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
[4][5][7][8]張松輝《老子譯注》,廣州:廣州出版社,1997年,第279、245、153、132頁.
[6][9]陳鼓應(yīng)《莊子》,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176、132頁.
[10]錢穆《莊老通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30頁.
[11]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6-427.
[12]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6頁.
[13]王叔岷《莊學(xué)管窺》,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36頁.
[14]張采民《<莊子>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00頁.
[16]朱熹《四書集注·孟子·離婁上》,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4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