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
摘? 要:詞與禪宗是宋朝兩大主流,禪僧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身兼僧人與詞人雙重屬性,是宋詞與禪林之間關系愈發(fā)緊密的見證者之一。宋詞的普世性以及禪宗的世俗化,僧人躋身詞壇不足為奇。試以留存下來的禪僧詞作為參考,選取其中表現(xiàn)世俗生活題材的作品為對象,分類反映僧人眼中的紅塵俗世,折射出其內心的生命體悟與感情世界,展現(xiàn)禪僧詞作的多元化風貌。
關鍵詞:宋詞;禪僧;世俗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4-0-03
宋代是詞的盛世,也是禪宗發(fā)展的鼎盛階段。宋詞,作為一種倚調而填,且能和樂而歌的抒情性文體,深受普羅大眾青睞。禪宗,本身是一個帶有世俗化傾向的佛教,不少禪僧在日常宗教實踐以及社會交游活動中,以音聲誦佛事,借曲詞道禪機。他們留下的詞作大致可劃分為宗教與世俗兩大類。前者主要有釋子們圍繞日常佛事的吟詠以及對佛理的參悟與說教,后者則有山水、節(jié)慶、艷情、懷古等表現(xiàn)世俗生活的題材。本文主要分析兩宋禪僧運用詞體對世俗生活題材作品的抒寫,管窺僧人這一特殊群體別樣的內心世界與情感寫照。
一、詞入禪林
自唐以來,詞與禪林,二者之間并非毫無聯(lián)系。北宋道誠禪師的《釋氏要覽》有題為“法曲子”的一段記載:
《毗奈耶》云:“王舍城南方有樂人名臘婆,取菩薩八相,緝?yōu)楦枨?,令敬信者聞,生歡喜心。今京師僧念梁州、八相太常引、三歸依、柳含煙等號‘唐贊。又南方禪人作漁父、拔棹子,唱道之詞,皆此遺風也?!盵1]
這里的“唐贊”和“唱道之詞”是“法曲子”的分類,“法曲子”是佛教僧侶采用曲子詞形式而創(chuàng)作的一種佛教文學形式。不過,它還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詞”。
兩宋以來,詞的發(fā)展蔚為大觀,禪門文學亦不遑多讓。這個時期的禪師們,多有熟悉小詞時曲者,不少語錄中的“法語”就時見其即興之作。在其他諸如“頌古”、“偈頌”等作品中,僧人們對詞的借鑒與模仿,也可見一斑。
更為重要的一點,此時期的禪宗,世俗化傾向尤為明顯。六祖慧能提出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盵2]宋代禪僧繼承和發(fā)揚了“佛法不離世間”這一思想,認為“佛法即是世間法,世間法即是佛法”。宋初永明延壽在《萬善同歸集》卷一中曰:“不壞俗而標真,不離真而立俗。”[3]再一次強調了僧人應參與世間生活的必要性。正所謂“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從世俗生活中體會宗教情感,在審美過程中獲得宗教體悟,為禪僧們貼近世俗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能。因此,那些通曉詞律的禪僧,在詞作中抒寫世俗的日常生活,也是順應了禪宗世俗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
這些禪僧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紹曇、壽涯禪師、圓禪師、則禪師、了元、仲殊、凈端、祖可、惠弘、惠洪、寶月、仲皎、法常、止禪師、晦庵、凈圓、善珍、可旻等人。在這其中,仲殊的詞作最為人稱道,劉毓盤《詞史》曰:“方外亦能詞。北宋方外詞,以仲殊《寶月集》為一無蔬筍氣?!盵4]
二、禪僧俗作
世俗類禪僧詞作,就是指僧人們表現(xiàn)世俗生活而寫下的詞作,它與著重表現(xiàn)佛理佛事且應用于佛教日常儀式場合等宗教類詞作相區(qū)別。這類詞作有些不著禪語,禪意與文字卻絲絲入扣。有些則嗅不出一絲一毫禪意,與世俗生活十分貼近。常見的詞作題材如山水、節(jié)慶、懷古乃至艷情,禪僧們也是運用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1.山水詞
山水詞是一種最為常見的題材,僧人們居住之地大多是遠離塵世的山水佳境,游歷之處也多是名山大川。他們對自然山水的吟詠,狀景真切,描寫細致,營造平淡幽遠之境,具有清麗婉約之美。比如凈端的《漁家傲》:
斗轉星移天漸曉,驀然聽得鵜鶘叫,山寺鐘聲人浩浩。木魚噪,渡船過岸行官道。
輕舟再奈長江討,重添香餌為鉤釣,釣得錦鱗船里跳。呵呵笑,思量天下漁家好。
這首詞以僧侶日常所見所聞之物,勾勒出詞人親歷的一個個生活片段,晨曉聞鳥啼、鐘鳴木魚噪、輕舟過長江、添香樂垂釣,語言淺顯,情感真摯。在凈端的描繪中,流露出的不是一般寺院生活氛圍的靜穆莊重,而是一種陶情于世外的歡愉恬淡,這種目寓山水而怡然自得的心境,盡顯不囿樊籬的真瀟灑。
除了寺廟隱居,禪僧們也常常外出游歷過一些風景秀麗的山川湖海,這些地方也常常是世人趨之若鶩的景點勝地,如蘇州、杭州、南京、廬山等地。值得一提的是杭州西湖,可稱得上是禪宗山水題材之圣地,惠勤、惠思、清順、道潘、守詮、仲殊、可久、惟素等人都曾留下過相關詩詞作品。譬如仲殊用詞牌《訴衷情》寫下了一組描寫杭州西湖景物的詞,如《寶月山作》、《春詞》、《寒食》等。紹曇也有一組同類型詞作,即《卜算子·和曹泰寓省元瀟湘八景》,篇目依次為:《瀟湘夜雨》、《洞庭秋月》、《煙寺晚鐘》、《漁村落照》、《平沙落雁》、《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莫(暮)雪》。且取其中之一的《洞庭秋月》:
一曲翠奩開,西子?清腕。簾卷西風倚岳陽,送目湘江遠。
靜夜宴嬋娟,大白浮金碗。皓影凌靈玉佩寒,零亂瑤田滿。
身倚岳陽樓之上,目送湘江水而去,寂靜的夜空之中,凜凜月色似玉佩一般清透皎潔,染上秋意的月光略帶寒氣,鋪灑在湖面,影影綽綽,斑駁一片。這樣一首描寫洞庭湖秋夜月色的詞作,沒有因為出自僧人之口,而染上一絲一毫禪意禪趣,而是如同一般文人詞描寫山水的筆調一般,細膩地表達出觀賞山水的直觀感觸。
2.節(jié)日詞
民間的節(jié)慶風俗在宋詞當中是很流行的題材,原因之一就是名目繁多的節(jié)日慶典最能直觀地體現(xiàn)出升平安定的煙火盛世之氣。在這些節(jié)日中,有些是受佛教影響而設立,比如浴佛節(jié)、臘八節(jié)和盂蘭盆節(jié)等。更多的還是沿而習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比如元日(春節(jié))、元宵、上巳、寒食、端午、七夕、中秋、重陽等。有意思的是,禪僧在此類作品中也有一些詞作免談佛禪,或反映民俗,或寄托情思。
請看慧洪的《浣溪沙·送因覺先》:
南澗茶香笑語新,西州春漲小舟橫,困頓人歸爛熳晴。
天迥游絲長百尺,日高飛絮滿重城,一番花信近清明。
春茶初盛,笑語盈茗香;春水初漲,小船橫西州。臨近清明的一個爛漫晴日,外出踏青的人群饜足倦歸,柳絮纖細而輕盈,隨風而舞落滿城。上巳和寒食兩個節(jié)日與清明節(jié)氣最為接近,踏青是這個時節(jié)的固有習俗?;酆榈倪@首詞,有俗世節(jié)日慶祝的歡快熱鬧,也有恬靜清麗的時令風光,洋溢著民間風俗的溫情與美好。
慧海禪師曾寫過一首《虞美人·九日》,抒發(fā)獨自登高引發(fā)的懷遠之思。善珍也有一首《浪淘沙·九日登釣臺懷思溪舊游》:
七十二年翁,曾客吳中,清游占斷水晶宮。幾度藕花歸棹晚,月渚煙鐘。
追記已陳蹤,回首空濛,憑高荒草夕陽同。欲同謝公歌舞地,落葉鳴蛩。
不少文人詞關于重陽佳節(jié),抒發(fā)的都是登高懷遠之情。善珍卻不然,整首詞畫面感、歷史感與時空感相交織,寫的是他憑吊古跡之時,牽觸出的一種感慨年華蹉跎、物是人非的悲涼心緒。
另外,仲殊有幾首未存全篇的失調名之作描繪了元日、七夕、重九等歲時節(jié)日,如“椒觴獻壽瑤觴滿。彩幡兒、輕輕剪”、“玉線金針,千般聲笑,月下人家”、“戲馬風流,佩茱蓃時節(jié)”。雖為殘句,但不難感受到詞人筆下那熱烈歡快的節(jié)日氛圍。
3.艷情詞
佛徒衲子描繪閨閣情愛,往往引人注目,且極易遭惹教內外人士的非議。宋代禪僧以抒寫男女情愛為主的詞作并不多,以仲殊、慧洪、祖可留存下來的作品最為突出。
在仲殊現(xiàn)存的四首艷情詞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踏莎行·濃潤侵衣》,上片中“雨中花色添憔悴,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詞人用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位女子在雨中久佇的守望之姿,語言雅俗共兼。末二句“想伊只訴薄情人,宮中誰管閑公事”,這一聲嗔怒,逼真地點出該女子久候心上人不歸的埋怨心境,這股從心底淌出的幽幽哀怨,正是用情至深、情難自抑的真實寫照。
再看祖可的兩首《菩薩蠻》:
西風簌簌低紅葉,梧桐影里銀河匝。夢破畫簾垂,月明烏鵲飛。
新愁知幾許,欲似絲千縷。雁己不堪聞,砧聲何處村。
又誰能畫取沙邊雨,和煙澹掃蒹葭渚。別岸卻斜暉,采蓮人未歸。
鴛鴦如解語,對浴紅衣去。去了更回頭,教儂特地愁。
這兩首詞作,詞人善于運用細微的景物勾勒場景,烘托氣氛。第一首中西風、梧桐、烏鵲、大雁、砧聲等意象,組合出了一幕幕凄涼哀婉的畫面,與詞中女子那千絲萬縷的哀怨情景相融,訴不盡離愁,割不斷思念。第二首的細雨、蒹葭、斜暉營造出了一種幽渺迷離的氛圍,下片以鴛鴦設問,暗惱自己的愛情處境,隱隱透出一種求而不得的失落與惆悵。
在其他禪僧的詞作中也偶有此類綺麗婉約的情愛之語,如以下兩例:
寶月《柳梢青》:
脈脈春心,情人漸遠,難托離愁。雨后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倚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秋千,墻頭紅粉,深院誰家。
元凈 《如夢令》:
春色湖光如練,楊柳依稀拂面。楊柳已難□,栽向別家庭院。
哀怨,哀怨,欲見無由得見。
禪僧寫艷情詞,實非“禪門本色語”,他們本應無欲無求,卻能不懼風塵情愛,用極為細膩的筆觸去描摹世俗情性,表現(xiàn)惆悵失落的閑愁、肝腸寸斷的哀婉、纏綿悱惻的情愛,由于他們特殊的僧人身份,為旖旎含蓄的閨閣情愛反添一層自然坦率。
4.其他題材
在留存的禪僧詞作之中,還有一些零星根據(jù)世俗生活創(chuàng)作的作品,它們數(shù)量雖少,但偶有佳作。
凈端禪師寫過一首詠嘆時事題材的《蘇幕遮》:
遇荒年,每常見。就中今年,洪水皆淹遍。父母分離無可戀,幸望豪民,救取莊家漢。
最堪傷,何忍見。古寺禪林,翻作悲田院。日夜燒香頻□□,禱告皇天,救護開方便。
上片寫凈端在荒年為救濟災民盡心盡力,哀求豪民出手相助,這說明僧人對時事并非漠不關心,尤其是眾生遭受苦難時,盡顯悲憫濟世的佛教情懷。下片接著寫,哀求無果之后,凈端主動奉獻出禪院緩解饑荒之難。值得注意的是,災民不避佛道之別,竟在佛堂向道教尊神“黃天”禱告,對此,凈端表現(xiàn)出了一種默許與理解,這是禪門隨順世情、隨機方便的體現(xiàn)。
其次還有表現(xiàn)漂泊羈旅的詞作,例如圓禪師的《漁家傲》:
本是瀟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無寬窄,幕天席地人難測。
頃聞四海停戈革,金門懶去投書冊,時向灘頭歌月白。真高格,浮名浮利誰拘得。
例如止禪師的《卜算子·離念》:
書是玉關來,淚向松江隨。梅自飄香柳自青,嘹唳征鴻過。
沙漠暗塵飛,嵩岳愁云鎖?;瓷锨I夜枕戈,此恨憑誰破。
這兩首詞,前者的感情格調較后者更顯豁達灑脫,詞人自詡“釣客”,以孤舟為宅,四處行留,幕天席地,卻無半分漂泊流離之悲。下片中詞人對戰(zhàn)事的態(tài)度,更是看得通透,顯現(xiàn)出一種淡泊超然的氣度。后者的抒情飽含哀怨與辛酸,閱信灑淚,征鴻哀鳴,邊塞的沙塵與愁云浸透著一種征戍之苦、離鄉(xiāng)之悲,情真境實,讀來感人肺腑。
除此之外,詠物詞宋代禪師也有涉足。仲殊就寫過14首詠嘆植物花卉類之作,有梅花、楊柳、荷花、芭蕉、菊花等,其中的《虞美人》以擬人手法寫楊柳,藝術性稍好,其余著作皆是單純詠嘆,無多寄托,韻味稍顯不足。另外,寶月有一首《點絳唇·題雪中梅》:
春遇瑤池,長空飛下殘英片。素光圍練,寒透笙歌院。
莫把壽陽,妝信傳書箭。掩香面,漢宮尋遍,月里還相見。
宋代禪師的詠物詞不及明清,后世禪僧詠物范圍漸廣,遍及動物、自然景象、異地風物,例如明代禪師澹歸今釋的《卜算子·落花》(其二),他寫風雨中的花開花落,語言淺近卻深蘊禪機,寄寓了緣起性空之理,并體現(xiàn)了禪宗不落二邊的中道觀。
三、結語
禪宗是當時中國盛行于世的佛教流派,其世俗化的自身發(fā)展趨勢,加上“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5]的社會風尚以及僧人們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文學修養(yǎng),禪僧們寫下了貼合世俗生活的詞作,也不足為奇?!棒づL月,陶寫性情”詞在他們的筆下或飄逸清雅,或沖淡自然,或纖秾精巧,或婉約流麗,呈現(xiàn)出了紛繁不一的情致與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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