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術(shù)

指尖

包括我們的長輩和父母在內(nèi)，似乎均未近距離見識過仙人模樣，無論是漫長的人生履歷，雜駁的生存經(jīng)驗，還是電光火石的驚魂時刻。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仙術(shù)的無限崇拜乃至滔滔不絕的幻想。

放羊人二禿子，常常不厭其煩口沫四濺，回顧自己遇見仙人時的情形，他說那是一個尋常得再不能尋常的深夜，他吃完飯，又喝了有一碗面湯，就靠著被子瞇著了。那天他睡得很沉，沒有夢，仿佛被一塊石板死死壓住了。是他娘推醒他的：禿子，該去羊圈了。放羊人二禿子揉了揉眼角的眼屎，迷迷瞪瞪出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去往羊圈方向。剛過十五，月亮像一個玉盤，又大又圓，整個村莊都亮堂堂的。他哼著小曲路過村廟，一抬頭，竟然看見一個白袍仙人坐在老柏的樹杈上，拿著個葫蘆，仰頭喝完一大口酒，醉意朦朧地盯著他。他被驚得一下子失了聲。更離奇的事發(fā)生了，仙人身后，一片明亮，二禿子定睛一看，廟院里燈火通明，隱約傳來鼓樂聲，還有杯盞碰撞的聲音，劃拳聲，打嗝聲，仿佛廟院里有幾百號人在狂歡。他一時嚇得膽戰(zhàn)心驚，兩腿發(fā)軟，渾身瑟瑟，轉(zhuǎn)身就死命朝家跑。

二禿子的這次奇遇，不斷被人問起，每次，他都大肆宣講一番，連外村人路過，都會停下來張著嘴巴聽一回，不久便傳遍鄰村。二禿子也因此次經(jīng)歷，在人前有了底氣，腰也直了，聲調(diào)也高了，仿佛不久的將來，他就要變成仙人。如此絮絮叨叨兩三年，當(dāng)人們再無法獲取到新的訊息和細(xì)節(jié)，便漸生厭煩，二禿子再提起，總要被人將話題支開，似乎再無值得稱奇之處。比起來，福大爺受眾更長久，也更令人著迷，他的古話里，不斷出現(xiàn)一些新奇之人，他們不止可以飛天遁地，還會施展仙術(shù)，來幫助窮困弱小的凡人實現(xiàn)某些愿望。也就是說，比起仙人本身，人們對仙術(shù)更感興趣，乃至?xí)龌媚睿龍D偷得幾手法術(shù)，來應(yīng)對漫無邊際顛簸不平的人生際遇。

可惜福大爺古話里的仙術(shù)，并沒有特別明確的方子或者技巧供人參考。比如，他說世上擁有最高級遁地術(shù)的人叫土行孫，他從小就被父母送到飛云洞，拜懼留孫為師，每日飲露餐風(fēng)，苦練技藝，一學(xué)就是千年。他的兵器是一根鑌鐵棍，長丈八，粗三尺，施展起來，觸樹可倒，遇石可碎，極具威力。但他的棍術(shù)還不是最令人稱道的，他練得最好的仙術(shù)，是遁地術(shù)。咒語一念，明明在眼前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但見前方數(shù)米長遠(yuǎn)的平坦之地，凸鼓起一道地脊，地脊上的黃土塵沙正待滑落，地脊轉(zhuǎn)瞬又不見。你尚且在此疑惑，那土行孫早已竄到百里之外。

一群小孩看著腳下平展展的地皮，緩慢地抬眼，無比迷茫地沿著腳下的道路，出了閣洞，到了小河口，又過了河，仿佛，自己也擁有了土行孫的仙術(shù)，遁地之內(nèi)，日行千里。這廂邊福大爺?shù)墓适虏]有結(jié)束：自古人也罷，仙也罷，一旦擁有本事技藝，便會生傲氣，說好聽點叫傲氣，不好聽點就是自高自大，忘了自家?guī)捉飵變?。有個叫申公豹的人，是商紂王的重臣，早年曾跟姜子牙同門，都是元始天尊的徒弟，也擁有一身絕世仙術(shù)，此人極會游說，所以在他的蠱惑下，土行孫盜走了師傅的捆仙繩，離開飛云洞，下山輔佐鄧九公攻打西岐去了。這一打，戰(zhàn)功赫赫。當(dāng)然，被人俘虜也是常有的事，但每次俘虜，他都能通過遁地術(shù)成功脫逃。有次，他又被西岐人擒獲，為防止他再次逃跑，西岐人將他吊在了樹上，讓他離開了土，無法施展遁地術(shù)。這一吊，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又是落雨，又是刮風(fēng)的，西岐人見他生不如死，漸漸放松防范和警惕，疏忽中也沒發(fā)覺，吊土行孫的繩網(wǎng)已開始腐爛。有天深夜，大雨如注，繩網(wǎng)終于在土行孫的掙扎中，破了個大洞，五花大綁的土行孫，真是絕境重生，就地一滾，人便不見了，仿佛鳥飛上了天空，魚潛入大海。

福大爺說，類似的仙術(shù)還有遁火術(shù)，咒語一念，人便躍入火中，借助火的能量隱身，并去往要去的地方。世上任何物體，都可成為仙人的施術(shù)道具，石頭能變成金子，群山和河流能消失，人也會變小至無。

福大爺說完很久了，人們還癡迷地看著他，沉浸在他的古話中，無法自拔。仿佛他是一口百寶箱，箱子里，藏有無數(shù)仙術(shù)名稱，他打開它，我們便能在眼花繚亂中，看見它們無法具象的樣子。令人遺憾的是，福大爺跟我們一樣，不會念任何一樣咒語，也不會任何一種仙術(shù)。

村里人婚喪嫁娶，選黃道吉日，無一都是要找賈占奎。賈占奎家的書多得能壘一座房子，他就坐在房子一樣高的書堆里，覷著眼鏡不停地讀，白天讀，夜里讀，讀成了一個近覷眼。按福大爺?shù)恼f法，賈占奎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是個通天遁地的人物，據(jù)說他在初一十五的夜里會接待來自天上仙人的造訪。而余下的時間，他還接待地下魂靈的造訪。但也有人對福大爺?shù)恼f法產(chǎn)生懷疑，賈占奎看書早看傻了，筲不能提，水不能擔(dān)，除去會在書中查查黃道吉日，什么也做不了了。

小孩有天膽，沒緣由便去賈占奎家去看看。那是夏日午后，賈占奎拿一把芭蕉扇坐在花架下看書，日光從綠葉縫隙凌亂地打在他身上，看起來，他就像一只龐大的“花大姐”。他手里的書跟我們的課本大不同，無論是顏色、紙質(zhì)，還是字體。不久，他開始打瞌睡，頭一下一下地朝前顛著，我們輪流靠到他身后，去看那本泛黃的厚書上的字，沒有人能認(rèn)出來。一群小孩悻悻然出門，回頭時，倒見陽光下，賈占奎的哈喇子流了老長，都要滴到地上去了，不覺笑得前仰后合。

在村里，似乎每個老人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韻，在一些特別時刻，他（她）們能一眼看穿你懷揣的秘密，能找到你藏起來的東西。也能找到母雞不小心下到別家窩里的雞。更嚇人的是，一些老婆婆，通過孕婦走路的方式，斷言她們肚子里嬰孩的性別。但他（她）們跟我們想象中的仙人，有天壤之別。擁有仙術(shù)的仙人，不該是女人，也不該是青壯年男人，他應(yīng)該是個老漢漢，高，瘦，手拄一根長長的拐杖。他的外貌應(yīng)有某種特色，比如茂盛白眉，直鼻，一團白髯垂胸。他穿的衣服肯定不能是男人們年節(jié)下的中山裝，而是那種有大襟和扣門的衫子，皂色或灰色，只有這兩種含糊不清又意味不明的顏色，才能讓他的身份更加迷離和高端。他的褲腿上一定有一條同色系的綁腿，它像某種象征或機關(guān)，將它們連接成一個具有成熟外相的仙人形象。

夏天午后，在茂密的梨樹下，我們幾個小孩用棍子打下樹葉和青澀的果子，將葉梗果梗摘下，擺在地上。那刻，它們成為我們村的所有老人，矮的，高的，胖的，瘦的。一個又一個數(shù)過去，一根又一根攥在手心里，最終，所有的葉梗果梗都不見，天地間，只剩下一個人——二保老漢，顯然，他更符合我們對擁有仙術(shù)的仙人的基本要素。他不止有不修邊幅略顯邋遢的外表，還在他孤獨終身的身份（仙人肯定不像凡人這么沉迷于老婆孩子熱炕頭這些俗事），最關(guān)鍵是，在長久的尋找仙人的過程中，我們竟然忽略和遺忘了看菜園子的他，更忽略了他所擁有的法術(shù)——打卦。

誰說這不是仙術(shù)之一術(shù)呢？當(dāng)然，我們村很少有丟失物品的事件發(fā)生，似乎也沒有誰特別在意自己一生有怎樣顛蕩或者飛黃騰達(dá)的歲月，仿佛溫河長流，樹木常青，人們極其甘心地順從著生命的秩序，給予，剝奪，承接，消失。

在我記憶里，我們曾從頭至尾，親眼目睹二保老漢施展過的一次仙術(shù)。那次是村里的婦人丟了帕子。這種小事，一般人估計也就猜測半天，糾結(jié)一陣，比如被風(fēng)刮走了，被貓叼走了，自己疊到衣服里面了，或者不小心裹帶柴火里燒了，反正不會走上一里多地，冒著炙熱的日光，到菜園子找二保老漢打卦去。還好，在去往菜園子途中她并不孤單，我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陪著她一起冒著烈日，邊走邊像她一樣往路邊的小楊樹底下的陰涼里躲，或靠在崖邊的那叢線繡菊下乘一會涼。

菜園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路，一股清澈透明潺潺不息的透山水，將近十畝菜園子環(huán)繞一周，再通過涵洞，流向溫河。菜園子的低洼處，有一片蘆葦，初夏綠葉尖尖，婦人們包粽子需要葉子，就要去哀求二保老漢，多被拒絕。婦人們用食物或者其他小恩惠賄賂，基本全部失敗，無奈，只能遠(yuǎn)眺著那片葦?shù)?，失望回轉(zhuǎn)。夏天雨后，透山水漲溢，葦?shù)乩锶撬?，像一片仙湖，小孩猜測，那片葦?shù)厥嵌＠蠞h的修行處，但也不確切。我們每次去菜園子，他多坐在茅屋前的石頭上喝水，長條石頭當(dāng)茶幾，上面放著一壺開水，他的水杯是自制的石杯子，外呈方形，內(nèi)口不規(guī)整。不喝水的時候，他就在用砂石磨杯子，褐色的石粉一堆一堆地涌下來。

那個中午，二保老漢的茅屋前空蕩蕩的，只剩下他的石杯子棄在那里，幾只蜜蜂趴在杯沿上打瞌睡，聽見人來，警覺著嗡地一下飛散了。

婦人迷惘地四下里張望，我們便喊，二保爺，二保爺。

二保老漢當(dāng)然是從那片葦?shù)乩镢@出來的，眼角掛著耳屎，臉上七溝八岔流著熱汗，見有婦人站在小孩中間，便蹣蹣跚跚從菜地的排水溝里往回走。陽光辣辣地射在綠油油的菜地上，有虛虛的白火焰一閃一閃。二保老漢好像遁著白火焰飄在菜地上似的，也看不見他的腳，只有寬大的衣襟，飄呀飄的，一直飄到我們面前。

他坐在茅屋前的樹下，并未看婦人一眼，只問：尋物？

婦人紅著臉點點頭。

二保老漢伸手撿了一根玉米秸，掰了一小段，在地上劃了一個方形圖案。

幾時丟的？

近午。

我們瞪大雙目，張開耳朵，試圖聽到二保老漢要說出的咒語。但沒有。身邊的田園悄悄地說，咒語就是要默念的，不能讓人聽到。

那邊二保老漢已在方形圖案里劃了兩道：物在呢，朝你家東北方向找吧。

回村的路上，婦人的臉一直憋得通紅。她的男人在陽泉煤礦上班，家里只有兩個孩子，看起來，她對自己丟失的手絹極為重視。

于是，那個下午，我們見識了她極為潑辣的一面。她站在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對著東北方向的院子開罵了。她的臉越來越紅，頭發(fā)越來越亂，嘴唇越來越薄，脖子上漸漸鼓起了一根青脈。她家的雞，在她的罵聲中煩躁地咯咯叫喚，也不怕?lián)踉陂T口的小孩，爭先往外鉆。她的兩個孩子剛剛睡醒，迷迷瞪瞪地仰著頭站在屋檐下，一會看看樹上的果子，一會看看屋檐上的鳥雀，一會又看看我們。一直罵到她的唇角涌出口沫，村里更多的人聞訊前來，東北方向院子里住著的聾子母親，才走進門來，問，媳婦，你是在罵我嗎？

我罵草驢，罵畜類，罵大牲口。

媳婦，你因甚罵我？

回家問你家那口大草驢去。

老婆婆平日性情好，也不爭辯，回家去問她家草驢去了。

聾子也漲著張大紅臉站在門口，她媽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關(guān)了門。門縫窄，我們怎么瞅也瞅不見。

婦人罵乏了，倒了一茶缸水，小兒在哭，她轉(zhuǎn)回屋，扶起衣襟，喂奶去了。

正在我們覺得莫名其妙意興闌珊時，突然就看見從她家屋頂上，掉下一塊紅色的布，晃悠悠落在了一支柳葉桃上，是一個紅褲衩。

人們嘩然大笑，原來婦人丟的所謂的小手絹，居然是一個紅褲衩。

再一次我們在菜園子里，吃到了槽子糕，見我們疑惑，二保老漢說是人給的，稀罕，給你們這些饞嘴猴吃了吧。

嘴角上掛著糕末就回家了，祖母說，是鄰村人丟了牛，找二保老漢問卦，靈驗了，帶著吃食前來答謝。二保老漢把幾個大梨用石片切開給我們吃，那是我吃過最甜的梨。當(dāng)然也有南瓜子什么的。

場院里，小海說，他要拜二保老漢為師，學(xué)幾招仙術(shù)，將來好養(yǎng)家糊口。切草的福大爺接口道：學(xué)仙術(shù)，得看造化，不是誰想學(xué)就能學(xué)到的。

小海有天到菜園子里去找?guī)煾担＠蠞h說，你娃娃家的，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這干嗎？眼睛瞪得銅鈴大，嚇得小孩扭身就跑，差一點跌到菜地里。

冬天，北方呼嘯的夜里，二保老漢死了。這也就意味著仙人和他的仙術(shù)在我們村消失了。

村里老人，總會提前預(yù)備壽衣棺槨，但二保老漢是五保戶，平日住在菜園子，窯洞里空無一物。按規(guī)矩，他大侄兒頂門，要替他披麻戴孝，所以就找人來替他做壽衣，打棺材。他的尸體就躺在坍塌了半邊的炕上，直直地等著。人們連夜趕制，到了早上，有專門替死者剃頭穿衣的人來，給二保老漢剃了頭，濕毛巾擦了臉和手，腳，然后才給他穿衣服。衣服是褐色綢緞面，心口有一個圓形的壽字，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綢緞的長衫，又有人拿來麻繩綁手，突聽得“呀”了一聲，死去的二保老漢竟然坐起來了。

他看了看周圍張嘴愣怔的人，咳嗽一聲說，大聲說：我沒死。

起死回生，這是鄰村上下從未遇到的事。人們猜測，像福大爺古話里那樣，二保老漢不過暫時中了離魂咒。而在他的肉體尚未腐朽破敗，靈魂尚未消逝之時，他動用自己的仙術(shù)，成功破解了來自黑暗世界的咒語，并重回人世。福大爺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二保老漢難保不藏有仙丹，將仙丹融于水，用毛筆蘸水在木片上寫上太上太玄陰生之符，放在炕上，在凡人眼里，看起來就像一個死去的人，而他的本體就可以偷偷溜出門去，到處閑逛了。等他逛夠了，回來將符揭掉，他就會重新活過來。

人們?nèi)デ笞C，二保老漢的說法是，他不過做了一個夢，夢里游逛了一些從未到過的地方，也遇見了一些舊人，說了好多不大要緊的話，后來他就告別他們往回走，就像走了一趟親戚，醒來了。這話，讓人將信將疑。

冬天的夜，黑乎乎的，好像長得沒盡頭，風(fēng)沒完沒了地吹，也吹不開夜的門板。菜園子里空落落的，該謝的謝了，該埋的埋了。二保老漢搬回村里窯洞里住，塌了半邊的炕上，放著那口黑棺材，他睡在棺材旁邊，被子也黑乎乎的。

我們常常見他捏餃子吃，玉米面用開水和好，揪出幾個劑子，將煮好的小山藥蛋掰開，沾點鹽，包在劑子里面，下鍋煮了，沾醋，吃得津津有味。

明年春暖花開之時，二保老漢又要搬回菜園子里住了。

田園生病了，她母親給她叫了魂，刮了痧，捂了好幾天才出門。她神秘兮兮地跟我們說：“那天我躺在滾燙的炕上，仿佛被無數(shù)的柴火架起來烘烤，我渾身冒火，意識模糊，我媽在旁邊正在預(yù)備香油和銅錢，要為我刮痧。燈苗晃晃悠悠，好像有無數(shù)的風(fēng)正在糾扯著它，使它無法入定。我就是隨風(fēng)搖擺的燈苗，漲頭漲腦，身子沉重，面前的一切，如一副幽遠(yuǎn)的畫布，恍惚中抖動起來?？蛔里h起來。祖母的長煙袋在半空中轉(zhuǎn)圈。小手絹疊得老鼠鬼頭鬼腦地爬來爬去，它粉色的身體鼓囊囊的，乃至頭還警覺地朝我這邊扭過來。枕頭橫著飛起。我跟我身下的土炕也在這些漂浮物的帶動下，緩緩向上移動?？諝庠絹碓较”?，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我看到了窯洞頂部的仙人，正坐在八仙桌上喝茶，右臂抬起，寬大的袍袖中，一只枯柴般的手伸出來，緩慢地捋了捋長長的白髯，而后，左手端起淺淺的茶碗。茶碗上的那抹蘭草圖案，那些細(xì)細(xì)的草莖，正在緩慢地洇開去，我知道，它們很快就要變成花朵。一股茉莉的香氣襲來，我感覺喉嚨深處有了一道通順的口子，忍不住深嗅。在桌上，不止有茶壺茶碗，還有一些紅紅綠綠的瓜果，他枯柴般的手，伸向一個紅果，遲疑了半天，卻沒拿起來，而是轉(zhuǎn)過頭來，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小孩。站在他身邊的仙童，頭頂梳著兩個髻，穿翠綠的長衫，走到桌前，拿起茶壺添水，茉莉的清香再次襲來。我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在向下墜，而仙人跟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長。身邊的漂浮物，隨著我緩慢地歸回原位，我聽見我媽在喊我的名字。”

小海焦急地問，仙人長得是不是跟二保老漢像。

田園點點頭，不是像，那就是二保老漢。

你怎么不停下來，悄悄問問他的童子，套套咒語怎么念？

田園不知所措地看著小海懊惱的表情，搖搖頭。

春風(fēng)帶著暖意，一點一點地刮綠飼養(yǎng)處的柰子樹葉。五道廟的下午，福大爺?shù)墓旁捓镉侄嗔巳怂缽?fù)生的仙術(shù)。擁有仙術(shù)的人，同時也會煉仙丹，仙丹要八卦爐來煉，不止用火，還要真氣注入。九九八十一天，之中不能讓任何天地神人沖撞，一旦沖撞就前功盡棄。煉成的仙丹呈朱砂色，吞一顆，是九九年的壽命，兩顆就是一百九十八歲。二保老漢今年六十又八，既起死回生，那就肯定是食了仙丹了，算下來，他這一世，要活一百六十七。

那仙丹哪處來？

仙人恩賜？也或許是二保老漢自己煉的。

我們在菜園子的葦?shù)乩镎?，找地下的洞穴。又在流出透山水的山崖上找，找一個秘密的山洞。

我們的秘密最終還是讓二保老漢察覺了，他笑瞇瞇地捋這白胡子，小娃娃們別費勁了，人的命，天注定，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

那，二保爺爺，你是喝了仙丹？還是施了仙術(shù)？

石桌上，壺里得水涼透了，他把水倒進石杯子里，我們看見，那個杯子變得透明了，水進去，好像里面還是空的似的。

二保老漢站起來。

我們隨著他繞過圓白菜地，紅蘿卜地，白蘿卜地，好像繞了好久，又繞過葦?shù)兀搅艘谎劬?。我們從來不知道，在菜園子還有這樣一口井，有人迫不及待地朝下看。那不是鏡子，照不清我們的面目。也不像流水，晃蕩著我們的影子。我們看到了井水深處，我們從未看見過的很深很黑的深處，那里，正散發(fā)著幽暗而冰冷的氣息，那種感覺讓人的腦子里瞬間變得很空?？謶忠u來，沒有一個人敢一直看下去。我們同時站到了二保老漢的身后，他寬大的衣襟像一道屏障，一道仙術(shù)。

幾只喜鵲喳喳喳喳地飛過去，山上，一道道山水在陽光下閃著白燦燦的光，像金子。

二保爺爺，你教教我吧。

小海還是不甘心，搖著二保老漢的手臂。

二保老漢低頭看了他一眼，說，娃娃，你再長長。

小海高興極了，蹦得老高。

那個夏天是我童年里最熱的夏天，原先清涼的窯洞變得悶熱無比。到了傍晚，雞們也沒有回窩的意思，它們蹲在雞窩上的草里，靜靜的，等待著風(fēng)和涼爽。

村里的人，都在院子里鋪了席子，一家人或臥或坐在上面，等風(fēng)來。星星滿天，但沒有月亮。梨樹紋絲不動。偶爾有犬叫聲，稀稀拉拉，有氣無力。

我們向大人們說起菜園子里的那口井，從我們嘴里說出來的那口井，是一口仙井，它冒著冉冉的白色仙氣，清涼得讓人哆嗦。大人們說小孩家家，就愛胡亂思想，是村里人都熟悉的菜園子，又不是別村的地兒，那里有幾塊菜地，幾棵樹，山上有幾股水，水渠有多深，村里人了如指掌，平白哪有一口井呢。

有的，有的，那口井，是二保老漢出行的機關(guān)，一念咒語，就飄然遠(yuǎn)遁，再念，就回到菜園子來了。

大人們就呵呵地笑。天上的星星在笑聲中，漸漸稀疏起來。

在這樣的夜里，二保老漢又一次死了。等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尸體已散發(fā)著腐臭的氣息，人們用手巾系在臉上，流著汗將他從菜園子里抬回來，穿上瘦衣，入殮。他的棺材里不斷地涌出臭水，滴在地上，那些聞訊趕來的蒼蠅，攆也攆不走。

福大爺說，即便擁有仙術(shù)，也難逃宿命，二保老漢深諳其理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