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幾何學(xué)

路魆

王山而先生和我之間，最初只存在一種簡單的幾何學(xué)關(guān)系，那就是根據(jù)斐波那契數(shù)列畫出的那道神圣美麗、代表自然最佳增殖模式的曲線：斐波那契螺旋曲線。不過后來，很可惜，他變成了一個扁平不立體的人。我是建筑事務(wù)所的咨詢顧問，可以為他提供一個從二維平面到三維立體轉(zhuǎn)變的方案，把他構(gòu)造成一個有立體個性的男人，因為在我看來，人體跟建筑具有同等的分析意義。但我們之間偶然產(chǎn)生的情欲，和一個橫在我們之間的死者，將這種幾何學(xué)關(guān)系推入了非現(xiàn)實的維度。

我注意到他的第一個幾何學(xué)特征，是他臉上被修成帶弧度三角形的胡子，再加上那宛如弓形的上唇線，輔以流暢的顴骨輪廓，他的臉龐無疑呈現(xiàn)出了形式上的純粹美感。曾經(jīng)有很多個心醉神迷的時刻，我閉上眼，任由他的胡子從腳背一直摩挲著，滑向胸部，那種感覺仿佛微風(fēng)撫體，又如赤腳穿越柔軟的草原。三角形的圓弧，黑暗中的圖像，幾何學(xué)的幻想……給予我身體歡愉的，到底是一種特定的形狀，還是他那嘴唇肌肉操縱的細微運動？如果他把胡子修成別的形狀，我的身體是否能抵達同一個歡愉的高地呢？

但我沒來得及提出這樣的要求，王山而就把胡子全部剃掉了，甚至想把所有毛發(fā)都剃掉。在他準備剃掉眉毛時，我抓住他的剃刀，像在自殺者自刎的緊急關(guān)頭，及時制止了他。如果他真的要自刎，我其實更應(yīng)該躲在衛(wèi)生間門外，靜靜欣賞他流血的過程，讓他完成懺悔和救贖。但他的胡子，或者說，他的胡型，是一個重要的象征性的證據(j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線索。

因為去年，我的一個姐妹斐斐，死了，警方?jīng)]找到確鑿死因。她啊，更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凋零。值得注意的是，她背上有一個文身，對的，正是斐波那契螺旋曲線。她的陳尸現(xiàn)場就在一座橋底下，在漫漶的水邊，水草纏繞腳趾，她的身體蜷曲，似乎極力要彎成一個螺旋形，超越肢體極限。在死之前，斐斐的情人正是王山而，兩者同樣有著幾何學(xué)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先于我和王山而）：王山而的胡型是帶弧度的三角形，或可近似描述為一個九十度的扇形，這個基本形狀可以組成斐波那契螺旋曲線，這個自然界最完美的黃金分割圖形。

為了調(diào)查斐斐的死因，一年前，我借機接近王山而。我僅憑這點就懷疑她的死與王山而有關(guān)，也許過于武斷和臆測，但在這個懸而未決的時刻，這種猜想散發(fā)出微妙迷人的數(shù)學(xué)之美（數(shù)學(xué)是上帝的語言?。?，令研習(xí)建筑學(xué)的我為之沉醉，逐漸偏離接近他的初衷，不顧危險地愛上了他——抑或說，我愛上的是一種人體的幾何學(xué)關(guān)系？是達·芬奇的維特魯人以及他的蒙娜麗莎？這兩幅作品的人體都遵循黃金分割比例。但有一點必須提出來，除了他刻意修剪的胡型，和人體生來就符合斐波那契數(shù)列和曲線形狀的器官（比如耳朵）外形和數(shù)量，王山而的身體比例并不接近黃金分割。所以說，我愛上他的原因，若是出自幾何學(xué)層面，并不完全準確。因為單論王山而的臉龐，就足以讓我為之傾心。數(shù)學(xué)無法概括，也無法描述人類情感的模式。

近年來我從未跟他討論過斐斐的失蹤細節(jié)，想要把他從罪案中獨立出來，以情人身份將他據(jù)為己有。而他似乎也并不知曉，他那個突然消失的舊情人，其實早已魂斷橋下。我當(dāng)初接近他的借口，是為了幫他尋找舊情人的行蹤，最后我卻意外卷入相似的迷局，這可能是注定的。要調(diào)查受害者的受害過程，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變成受害者，先愛上兇手?！办踌场逼鋵嵵皇莻€代號，是我為這樁死亡事件取的代號，不是我姐妹的本名。當(dāng)然，我非常希望找到死亡真相，但從中作祟、阻撓我把王山而當(dāng)作一個嫌疑人來看待的，卻偏偏又是我最初緊抓住不放、以為是唯一線索的幾何圖形——神圣美麗的曲線。

“連眉毛都不要了？”我試圖挽留。畢竟他剃掉胡子，哪怕是修剪一個角度，都會破壞我的性欲啊。

“嗯，沒必要留著?！彼麙昝撐业氖?，堅持剃掉眉毛。

我沒有再阻撓他，因為最重要的胡子已經(jīng)被剃掉，只留下一片青色的胡茬。眉毛對案情進展沒有任何幫助，死亡的迷霧很快會卷土重來。剃刀沿著眉型輕輕刮下去。在接觸鋒利的刀刃那一刻，眉毛發(fā)出清脆細微的斷裂聲，像緊繃的鋼絲逐條斷裂。在完全剃光時，他的眉頭掙脫力的束縛似的，瞬間舒展開來。我凝視鏡中的王山而：沒有眉毛，沒有頭發(fā)，沒有胡子，甚至連眼睫毛都拔掉了。一種驚懼，使我退后一步，我渾身發(fā)冷。他已經(jīng)不像一個人，更像剛培育出來的克隆人，通體青冷而光滑，雙眼流露著睥睨人世的冷漠。

“想知道我為什么剃掉它們嗎？”王山而左右轉(zhuǎn)動腦袋，又抬起雙手檢查腋下，直至沒發(fā)現(xiàn)任何一根遺留的體毛，才滿意地停下來，通過鏡子看著我的眼，問道。

“知道。你想銷毀證據(jù)?！蔽一卮?。

“證據(j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蓖跎蕉f，“但我要向你道歉，我知道你最喜歡我的胡子……但我必須剃掉它。因為我感覺，我沒有人的氣味了?！?/p>

“你這個怪模樣，才沒有人的氣味咧?！蔽艺f，又補充道，“這叫身體的冷暴力?！?/p>

“不是模樣的問題。正因為我失去了人的氣味，我才要把這副皮囊稍微修飾得接近它的內(nèi)在。我要表里如一?！蓖跎蕉D(zhuǎn)過身來，抓起我雙手放在他腰間，抱著我，要我仔細撫摸（或說檢查）他，“你身上有活人的芬芳。我沒有。即使一個星期不洗澡，我也不會有味道。你愛的野性，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的愉悅，很快會消失殆盡。我是一個活生生的塑料模特——對，這個比喻很恰當(dāng)。”

我把鼻子埋在他的脖頸處，鼻尖如錐子般要刺入他的血肉，但聞到的是一陣流動漂浮的感覺，他沒有汗味，沒有灰塵。那是純凈的空氣。我們上次做愛已經(jīng)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他的性欲曾是季節(jié)性的，仿佛受日升月落、潮汐交替的影響，但如今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他身體明確的幾何關(guān)系，隨著毛發(fā)的脫落，隨著皮膚越來越光滑，逐漸被消解為任意的形狀，施加于我身上的那份如同被幾何形狀入侵的身體之重，我再也不能體會。霧氣、水或海浪，給我?guī)淼氖遣欢ㄐ蔚目謶帧Ｏ胂腱踌乘涝谒?，古怪的身體姿勢，與自然熨帖的一道流線。只有棱角形式分明的建筑，才能在我腦中平原上筑起歡愉的神圣之塔，重整我體內(nèi)積聚起來的混亂。

我像以往那樣，輕咬他的耳朵，親吻他的嘴唇，試圖喚起他消退的情欲，但一個噴嚏打斷了我。有一根毛發(fā)在我的鼻翼那兒撩撥了一下。那不是王山而的毛發(fā)，但如果他身上還殘留著什么毛發(fā)的話，我敢打賭，那肯定是一根貓毛。果不其然，在鏡子前，我看見嘴唇上沾著一根泛著銀光的細絲。

這根細絲，來自王山而養(yǎng)的斯芬克斯貓。我以前給它取了個名：“達達”。

王山而對現(xiàn)在外形很滿意，走出衛(wèi)生間，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遍布臥室的毛發(fā)。陽臺外的風(fēng)吹來時，地面如有一層漣漪在微微蕩漾。他就像蘑菇在夜晚悄悄向空氣中散落生殖孢子那樣，把毛發(fā)弄得到處都是。

“你在模仿達達？”我調(diào)侃道，挑了個干凈的位置坐下來，“貓本來就對人類感情淡漠，你不必學(xué)這個無毛的物種，徹底剃掉自己的毛發(fā)，又長期禁欲——不對，你知道嗎，其實斯芬克斯貓，長有少量的毛……”

“那是因為這只貓只黏我，它不愛你，你才覺得它冷淡?！蓖跎蕉衙l(fā)掃成一個小山堆，又準備給貓換貓砂，“還有，我告訴過你的，不要隨便給我的貓起名字！”

“我不需要它愛我，我只需要你……哎，你的冷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嗯，我記起來了，就是從你收養(yǎng)達達那天開始的?！蔽页自谡眍^上的斯芬克斯貓叫了聲“達達”。

但這只滿臉皺紋，活像個老頭的生物，雕像似的趴在那兒，正眼都沒看我一下。看來它真的不喜歡我給它起的名字，無法在“達達”的發(fā)音中感受到我想與它交流的信息。除非它明白為什么我要給它起這個名字，否則這種交流的走廊將無法搭建。從一個封閉房間，到另一個封閉房間的走廊，是一條信息的神經(jīng)。

“哦，達達是什么……”王山而按下抽水馬桶，沖掉貓糞，問道，像是為了緩和剛才自己過于急促的語氣，“是那個樂隊么？”

“是一種主義。”我回答。

“那我就是動物主義?！彼S口說，轉(zhuǎn)移了話題焦點。

王山而在椅子上坐下，貓躍到他赤裸的身上，像給他披了塊貓皮做的絨子。從前一回到家，王山而就裸著身，抱著貓玩，身上偶爾粘著細小的貓毛。我們剛認識時，他的性欲還很旺盛，玩完貓后拉我到床上纏綿，汗水，細毛，呼吸……后來，我更像一只寵物，被他冷落，坐在沙發(fā)上被嫉妒感折磨。養(yǎng)貓的人知道，人與動物的親密可以超越人際關(guān)系。而旁觀者常常因為無法獲取當(dāng)事者的愛，嫉妒他們那種超越物種的親密。

我懷疑貓毛曾通過這樣的方式，進入我的體內(nèi)，刺穿血管，在身體里流竄。每到秋季，我的皮膚就開始過敏，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真皮層下鉆出來，好比蘑菇的生殖孢子從一棵樹的表面汲取營養(yǎng)，最后破皮而出。我是溫暖的生長母體，是被利用的培養(yǎng)基。但這種擔(dān)憂，現(xiàn)在完全可以放下了。他寧愿抱著貓睡覺，也不愿意與人有肌膚之親，我們再也沒有情欲互動，再沒有肉體廝磨。貓破壞了一切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中心，包括我們的關(guān)系，王山而的情欲，皆流離失所，卻久久沒有顯露出重建中心的跡象。離間，破壞，是所謂的達達主義。

一只達達主義的貓。

自從養(yǎng)了貓，王山而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可以跟人保持足夠多的距離，社交熱情以及曾經(jīng)把他折磨得半死的性欲，也慢慢如潮水退卻了。哦，巴塔耶說，漲潮的同時意味著退潮的醞釀。他隱隱覺得，那些從他身體里退卻的潮水，其實并未遠去，而是在醞釀著下一次反撲。貓就像一個定身符，一個驅(qū)魔的十字架，把那股惡魔般的潮水暫時阻隔在自身之外。但一切都是暫時的，是緩兵之計。就像被叫做無毛貓的斯芬克斯貓，本身也不是完全無毛的，看不見不等于不存在。但貓是罪魁禍首嗎？也不見得。在后面不著邊際的談話中，王山而流露出以上觀點。這看似很有自知之明。是的，剃光毛發(fā)并不能幫助他抹掉人的氣味，反而欲蓋彌彰，顯示他在極力掩蓋某種罪惡氣息。那種罪惡感，也許跟斐斐之死有關(guān)。這一年來，我都在等他親口承認這件事。

王山而把貓放在墊子上，再把自己撂在床上，像具蒼白的尸體。我不打算在這里和一個死人過夜，這里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活像一個墳?zāi)?。我說要走了。王山而回應(yīng)我的是他的鼾聲。我經(jīng)過貓身邊時，它抬起倦怠漠然的臉，從不覺得我是它的女主人。

我曾經(jīng)用尺規(guī)和圖紙，以它那只青色的眼珠為中心，向外畫了個美麗的斐波那契螺旋曲線。它用那陰沉古老的眼睛審判我，宛如神秘的數(shù)學(xué)在計算我整個生命，又恍惚變成蹲踞在埃及大地上的斯芬克斯，向我拋出致命的謎語，質(zhì)問我：你接近我的主人究竟為了什么？

我受不了這種凝視，匆匆離開。

夜色已深，城市夜空的云在旋轉(zhuǎn)，那些目力不能及的渺遠群星，是否也遵循斐波那契螺旋曲線的規(guī)則，羅列他們的運行軌道和彼此的相對位置？葵花子的左右螺旋，洋甘菊的花瓣數(shù)，樹枝的分叉形式，鸚鵡螺的黃金螺旋，甚至斯芬克斯貓在空中跳躍，或者蜷曲時形成的身體圓弧，都是這種數(shù)學(xué)曲線的美妙表達。

圖形無處不在，在白晝中蒸發(fā)，在夜色中凝結(jié)，近似精確，又無限趨于模糊。時代更迭中的人類情感增殖是否也符合此模式？我的心思在鉆牛角尖，為自己不能窮極宇宙數(shù)字的奧秘，在秋夜的街道上發(fā)出長長的嘆息，遺憾地錯過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列車。

“乘車嗎，這位……”

一輛出租車駛到我面前，搖下來的車窗后，露出司機黝黑的臉孔。在昏黑的街道上，司機試圖搞清楚我的性別。跟王山而的臉孔相比，他簡直稱得上是丑陋?？墒窃谶@個城市茫茫無助的黑夜里，這個司機卻是唯一能為我提供救命方舟的人。那位我所愛慕的男子自身難保，在令人乏力的睡眠荒漠里，與斯芬克斯為伴，相互慰藉，互相猜謎，不與人來往。

“師傅，請載我去——”

我坐上出租車的后座，即使想起了明天有項早已預(yù)約好的工作，也無暇顧及。司機開始在城市里兜圈子，繞遠路，圈子的直徑越繞越大，朝著郊區(qū)駛?cè)?。兜圈子是個障眼法，為了干擾我對路線的判斷，畢竟深夜搭車的命案總是層出不窮。難道我沒告訴他我要回家嗎？我可以馬上叫停司機，讓他在寂寂無人的街道放下我?？墒牵彝蜍嚧暗奶炜?，感覺到出租車仿佛沿著群星羅列的軌跡，在有規(guī)律地行駛。從高樓大廈，到低矮民房，最后滿眼只剩下星辰、野樹和工廠。我那份恐懼與不安，在逐漸加深。

“師傅，你載我來這里干什么？！”

“你是乘客，我只是個聽指揮的司機。你問得有點奇怪?！?/p>

“那么，是我叫你載我來這里的？”

“要不然呢？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乘客，要我滿城繞圈子。你在躲誰嗎？錢倒是其次，我只是擔(dān)心不夠油原路返回。在這樣的夜晚，遇上你是我倒霉。我把藏寶圖還給你吧。”黑暗中，司機伸過來一條觸手似的手臂，把一張寬大的圖紙遞給我?！安貙殘D”三個字從他嘴里出來，帶著調(diào)侃的味道。

我是什么時候把這張圖紙交給司機，要他按照上面的路線駛來此地的呢？外面是郊區(qū)的橋，月亮在烏云里分割出塊狀的裂痕。借著微弱的月光，我閱讀這份親手制作的圖紙，準確地說，這是一張地形圖。

我有一張這個城市詳細的地形圖，在建筑事務(wù)所，這樣的資料到處可見，只有我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某種隱藏的圖形。要認出它來，方法跟童年時的一種連點描圖的智力游戲很相似：城市錯落的建筑，是圖紙上的方格；方格彼此排列，形成縱橫的街道；要在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方格中，用筆將有效部分連接起來，畫出一個清晰可辨、具有實際意義的圖形，需要參與者運用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進行預(yù)設(shè)性的判斷。

走進王山而的生活前，我以他居住的小區(qū)為起點，在小區(qū)紅線內(nèi)的土地上畫一個長度為一的正方形，將其框住，輸入計算機進行遞推拼接，最后成功在城市地圖上描出那道螺旋曲線。不知是出于巧合，還是存在某種奇異的關(guān)聯(lián)，曲線以王山而的家為起點，最終神奇地穿過一個特定的地方：斐斐的死亡現(xiàn)場，也就是現(xiàn)在出租車?？康拇髽虻南路?。這讓我更加確信，斐斐的死與王山而有關(guān)。

我想起最近有一股文身潮流，把由斐波那契螺旋曲線衍生出來的各種斑斕紋理，文在皮膚上。如果在街上或者游泳池里，看到誰的手臂、背脊或者大腿上有一個形狀相似的文身，就可以推斷那個人是斐波那契的信徒了。我和斐斐認識多年，無話不說，她從什么時候開始迷戀上幾何學(xué)圖案，我完全知曉。后來，她告訴我，她認識了一個男人，在那個男人身上，她看到了來自人體的幾何之美。斐斐數(shù)學(xué)成績很差，她難以運用一個專業(yè)名詞來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幾何學(xué)內(nèi)容。直到她經(jīng)過一家文身店，偶然在圖集上看到斐波那契螺旋曲線時，仿佛被神圣的輝光照耀，恍然醒悟，那種來自王山而的幾何之美，就是此物！

斐斐和王山而這對情侶曾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維系他們感情的，不是生活默契，不是靈魂相投，而是一個圖形。當(dāng)時的王山而，跟我現(xiàn)在接觸到的他判若兩人，似乎斐斐的死正悄無聲息地把王山而身上用于構(gòu)建生命的受力結(jié)構(gòu)抽掉了，但他對此毫無察覺。他開始養(yǎng)無毛的貓，把自己的體毛剃掉，性欲退潮，變成一條沒有骨架的黏滑蟲。

我下車來到大橋邊，悄悄翻起衣服，讓腹部那個以肚臍眼為中心的斐波那契螺旋曲線文身，沐浴在清冷的秋夜月色下。那道曲線似乎跟隨著黑暗腸道的蠕動，在不斷蜿蜒，度量自然的萬物法則。斐斐陳尸的河岸現(xiàn)在被漲起的河水淹沒了。旁邊那片田野，長滿了跟去年一樣茂盛的向日葵，飽滿的花盤，葵花子左旋和右旋交叉排列。月色下的向日葵，比陽光燦爛時看起來更加具有生命力量，如腦袋低垂的思索者，在黑暗中低語。斐斐曾問我：“哪里有向日葵田野可以看？”因為她查過資料知道，向日葵花盤的左右旋數(shù)量，正是斐波那契數(shù)列中的數(shù)字。我告訴她的地方，便是我眼前這片六邊形的田野。向日葵在夜風(fēng)中互相摩挲，發(fā)出嚓嚓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聆聽，微風(fēng)撫體，好像王山而的胡子擦過我的肌膚。令人懷念的神圣時刻。

不知在橋上酣然沉思了多久，直到另一輛車抵達的引擎聲，刺穿夢的泡沫。是一輛警車。

司機向警察交代情況，聲音顯得小心翼翼。也許，司機以為我深夜獨自一人來到河邊，是被心事困擾，企圖輕生，于是他悄悄報了警？警察手里的電筒光直打在我臉上，他知道我不是輕生者，更像在警告我不應(yīng)在深夜來這種地方。這條河不深，橋也不高，跳下去絕對死不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彼此打量后，我記起去年在這同一個地方，我們似乎見過面。

“兇手回到作案現(xiàn)場，可是常有的事。”警察說，把光柱從我臉上移開。

“說誰是兇手呢？警察說話也是要負責(zé)任的?！蔽艺f。

“那你這么晚來這里，是為了悼念那位死去的朋友？”

“我在調(diào)查她的死因。”我邊說邊離開橋面。

“事情早已水落石出——”

“不，是螺旋曲線。這才是唯一的謎底。”

我徑直走向出租車，要司機載我回城里。司機看看我，又看看警察，很為難。得到警察默許后，司機才啟動汽車。司機問我，是否還需按圖紙路線返回，但那樣的話，我們遲早會在半路耗盡汽油。我要司機直接載我回到建筑事務(wù)所，我打算在那里等夜色結(jié)束，迎接翌日的工作。

一只偶然飛進來的蜜蜂，在車廂內(nèi)嗡嗡亂飛。它時而停在我外耳廓上，繞著圈子爬行，甚至爬到耳內(nèi)，為我修筑甜蜜的夢幻蜂巢。

我是這家建筑事務(wù)所里最不切實際的咨詢顧問，但老板很重用我。老板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為客戶提出的建筑方案多么符合經(jīng)濟效益，又多么切實可行。恰恰相反，他利用我來應(yīng)付那些異想天開的富人。不談操作可行性，只在藝術(shù)層面完善他們腦海里的建筑構(gòu)想，肯定他們的品味，收取高昂的服務(wù)費，等最后落到實處時，再讓他們深切意識到方案只是一座空中樓閣，無法復(fù)制到現(xiàn)實中來。即使如此，富人們?nèi)詴臐M意足地帶走方案圖，將其當(dāng)成人類的偉大構(gòu)想，帶回家去，裝裱后掛在臥室里。這類客戶當(dāng)然是少數(shù)，但他們愿意出一大筆錢財，足以支撐公司的運作開銷。

我因此有很多閑暇的時間，卻永遠不會是一個閑人。哪怕只是看著天空中流變的云，我也是在構(gòu)思新穎奇異的建筑形式，為下一個客戶的到來做準備。但我厭倦了當(dāng)一個只會根據(jù)客戶需求來作出反饋的咨詢顧問，變得跟一臺智能問答機器無異。我今天所有情緒的反復(fù)變化，也是拜王山而所賜：他高興，我就高興；他冷漠，我就冷若冰霜；他在床上需要什么樣的姿勢，我也盡量滿足配合……我需要做出一次主動的轉(zhuǎn)變，拔掉呼吸機，讓肺自主呼吸世界的空氣分子。

若在一年前接到這份方案，我肯定難以判斷這位客戶到底是什么人。但在我多讀了幾遍后，一個形象在我腦海里逐漸清晰起來。且不說神秘的客戶臨時爽約，方案竟那么巧經(jīng)由王山而之手交給我，只要看看方案里的剖析幾乎是王山而本人的寫照，我就有很大把握斷定，這位客戶就是王山而自己。他的淡漠就如樹木在冬天落葉，先是脫凈衣服，再剃光毛發(fā)，最后連血肉也要溶解，只剩下靈魂。我無法探尋深藏在他大腦皺褶中的記憶、情緒和幻境，若我能為他做什么，只能是按照方案委托的，建造一種可以安放他的特殊建筑，讓他如朽木發(fā)芽，枯泉噴涌，成為一個可以愛這個世界、可以愛人的人。比如，我們可以重新相愛？

但這一切只是我的個人臆測，為了不摻雜私人感情，我必須把它當(dāng)做一項常規(guī)的建筑咨詢來對待。在剩下的資料中，客戶列出了施工地址（在一個海邊），還說已經(jīng)有工人在往那邊運輸建筑材料了，仿佛萬事俱備，只欠我的一個想法?？墒?，在拿到各種許可證之前就私自動工，最后只會被強行拆除，況且憑我一己之力，如何能建起一棟房子？跟其他同事相比，我的實際設(shè)計經(jīng)驗少得可憐，畢竟從我來到這家公司，踏入這個行業(yè)開始，我就在處理那些只屬于幻想國度的事務(wù)。

這份委托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程啊。

電話鈴響，如使命的催促，來電的是王山而，因為我沒回復(fù)他的信息。我在最后一聲鈴響時接聽。他沒有馬上說話。那頭有一陣呼吸聲，夜雨正拍打玻璃，還有列車行駛時不變的節(jié)奏，種種外界的聲響在代替他說話。他在一趟列車上，和他的斯芬克斯貓一起。我聽到貓咪因為不習(xí)慣陌生的車廂而發(fā)出輕微的叫喚。王山而把貓摟得更緊了。經(jīng)過漫長的猶豫后，王山而用在夜深時特有的氣聲說：

“竟然下雨了，一點都看不清外面。我把貓藏在行李箱里，才瞞過了乘務(wù)員，下車時我還要故伎重施。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客死異鄉(xiāng)是常有的事。我的骨頭化成了水，變得跟貓一樣柔軟，沒有方向，四處流動。夜里我的頭頂很冷，因為沒有頭發(fā)。我的眼睛要結(jié)冰了，因為沒有睫毛。我不敢舉高雙手，不敢去公共浴室，因為別人會嘲笑我沒有腋毛，沒有陰毛，像頭白皮豬。我的胡子再也沒有長出來，恐怕所有毛孔都枯竭了，變成一口口枯井。但我還有一點希望，如果你能來找我，就算找不到我，最好也能把貓帶回去。貓沒人照顧很可憐。貓會像狗那么聰明認得回去的路嗎？不能吧，因為它不會坐車。哈哈，其實，我只是想和貓出去旅行一趟。我問過你要不要一起去，但你沒回復(fù)，我只能做個孤獨的浪子……”

這時另一趟列車平行駛過，嗡嗡的風(fēng)聲淹沒了王山而后面的話語。后來只剩下掛斷的忙音。我沒有回撥電話，決定第二天早晨就前往方案資料上寫的那個地址。如果那位神秘的客戶果真是王山而，我很可能會在那里遇見他。真相會在旅程之后揭曉。

在后半夜的睡眠，不息的鐵軌聲和雨聲，沒有離開過我的頭腦。它們徹夜交響，伴隨我呼吸，仿佛我就在列車上。當(dāng)我醒來時，我已站在一個陌生的站臺上，列車準備從我身后駛離。那些混混沌沌、模糊不清的旅途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已完全忘卻，似乎只花費一個夢的時間，人就可以去到很遠的他方。

“你好，附近是不是有個海灘？”我問乘務(wù)員。

“是的。但勸你別去，那里的酒店都在拆遷了?！背藙?wù)員回答。

“是嗎？我還聽說有人準備在那里建房子?！?/p>

“怎么可能，那不等于在海上建房子嗎？”乘務(wù)員一臉驚訝，“由于溫室效應(yīng)，海平面升高，不出一年，那里就會被海水淹沒。雖然我覺得，速度沒有預(yù)計的那么快，有點聳人聽聞了，但每次退潮的距離都比上次要小一點，恐怕事情是真的呢。在那兒建的房子，注定是會消失的啊?！?/p>

“也許吧。但我還是得去那兒處理一下業(yè)務(wù)?！?/p>

“早去早回吧。那間酒店有很多人在搬空家具，你在路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它?！背藙?wù)員給我指了個方向，然后他上了列車。車開走了。我想，海水會不會有天把這個火車站也淹沒……

搬家具的工人開始涌入火車站，將貨物送上載貨的列車。他們單個或者幾個人扛著沙發(fā)、鏡子和吊燈等酒店設(shè)備，排成一條曲折的隊伍，從前面轉(zhuǎn)彎看不見的地方一直延伸過來，像感受到大氣濕度變化時忙碌著搬空巢穴里的蟻卵和食物的螞蟻大軍。我逆著人流，朝酒店走去。

一個看似沒有邊際的海灘，四周沒有樹，只有白茫茫一片，我像來到了荒漠行星。那座酒店是這個行將毀滅的星球的中心，不斷有子民從里面遷出，攜帶著沉重的行李。其實酒店離海灘還有一段距離，海水緩慢地沖刷著海灘，看不出有任何要被淹沒的跡象，即使會發(fā)生那也是百年后的事情。我沒見到客戶所說的工地在哪兒，建筑材料又在哪兒。但酒店是我唯一可以探問的去處。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好像在宇宙之初就被安排在這里等待，執(zhí)行任務(wù)，聆聽客戶的想法，作出反饋，是個亙古不變的角色。

酒店里值錢的設(shè)備幾乎搬空了，只有幾盞昏暗的燈維持照明，原來富麗堂皇的吊燈只剩下一個基座。還有工人四處巡查，看是否還有值得搬走的東西。見我進來，其中一個工人說這里要搬遷，不再登記入住。我說自己是來找人的，問他酒店的經(jīng)理在不在。工人朝右邊黑暗的走廊瞄了幾眼，說經(jīng)理去找一個偷偷跑進來的古怪旅客，我可以在前臺那兒等他回來。

大概十幾分鐘后，經(jīng)理氣急敗壞地從走廊某處出現(xiàn)，不時回望身后。

“這家伙比老鼠還厲害！”經(jīng)理罵道，看見我后，怔了一下又說，“有什么事嗎？這里不住人了。”

“經(jīng)理，”我指著黑暗的走廊，“躲進去的，是個男人，而且養(yǎng)了一條斯芬克斯貓對嗎？”

“對?。∷侵回堃粯庸饬锪锏?。你是他朋友嗎？趕緊叫他滾吧！要不然等我把大門全鎖上，看他還怎么出來?！苯?jīng)理語氣更加激烈了，沉默一會兒后，他冷靜了下來，“我今天就要把酒店轉(zhuǎn)手給一個房地產(chǎn)商。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了，我們約好五點見面的……”

“你說的房地產(chǎn)商，可能是我的客戶。”

“正好！正好！”經(jīng)理說，“那他到哪兒了？”

“他要我設(shè)計一棟建筑。但我一直沒見著人，也不知道在哪兒建。我這次是來勘察地形的?！?/p>

“哈哈，就在你眼前?！苯?jīng)理指了指天花板。

“你是指這家酒店？”

“對。他說要把酒店改建成一個生命裝置。這些我不懂啦?？傊诤Ｋ丫频暄偷胶Ｃ嫦轮?，它還能發(fā)揮剩余價值，我就心滿意足。我們不收一分錢把酒店轉(zhuǎn)讓給他，因為只要想想到了未來，有人潛入海底，發(fā)現(xiàn)它變成了一個泰坦尼克號那樣的地方，住滿海底生物，多么壯觀?。∵@應(yīng)該就是他說的生命裝置吧？”經(jīng)理非常自豪，充滿希冀。只有經(jīng)理這類人才會跟那位異想天開的客戶在這種事情上達成一致。但我猜，也有可能是因為這里的旅游業(yè)生意冷清，加上海平面升高的恐憂，除了那位客戶，根本不會有第二個人來接手。

“但問題是，你那位朋友還躲在里面，會耽誤我和客戶見面?！苯?jīng)理補充道，“請問可不可以……”

“不必了。因為你已經(jīng)跟他見過面了。”

經(jīng)理恍然大悟，無比熱情地跟我握手道謝，解脫了似的，飛快逃離酒店，仿佛要去趕離開這個荒漠星球的最后一趟飛船。很快剩下的工人也離開了。這個荒漠星球，頓時變得冷寂。溫度下降，一股難忍的寒冷。我和躲在酒店某處的王山而，是這個星球最后的人類了。我們好像亞當(dāng)和夏娃，我是取自他身體的一根肋骨，我因他而存在，而來到此地。事實上，我不確定王山而跟神秘客戶是不是同一人。既然我預(yù)言的巧合在這里發(fā)生了，那就說明兩者有重合的部分。我姑且相信他們是同一人，這個想法將影響我未來的行動。

我走入走廊的黑暗深處，走遍酒店的所有樓層，逐個房門打開，連蟑螂都看不到一只。王山而和他的貓不會留下任何一根會被追蹤的毛發(fā)，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躲在這里直到世紀末。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執(zhí)行那項委托，因為勘察酒店內(nèi)部，是第一步工作。

酒店所有平立面構(gòu)造都是方形的，也許大多數(shù)酒店都這樣，只不過因為神秘客戶在方案中提到杜拜爾的《形狀波》，聲稱方形會帶來宇宙的消極能量，我才特別注意到這座酒店的形式。后來我餓了，去尋找餐廳時（那里肯定沒有吃的了），發(fā)現(xiàn)餐桌是方形的，碟子是方形的，燈泡是方形的，甚至連透明的紅酒杯也是方形的，我才再次肯定，這座酒店是一家方形主題酒店，是宇宙消極能量的聚集器，難怪生意慘淡。這種解釋過于玄乎，但卻可以解釋為什么神秘客戶要改建方形酒店，王山而為什么要來這里：形式從方形到圓形，生命從衰敗到新生，這里是一切的起點。我要做的似乎是女媧的工作，用一團泥巴捏造新生命。我的幻想越來越影響我的職業(yè)判斷，理解問題的方式竟然遠至神話，又拔升至宇宙的高度。

我很幸運，在餐柜里找到了壓縮餅干。電還供著，但水停了。我啃著干巴巴的餅干，坐在酒店大門，周圍白茫茫的景致包圍著我。進食意味著代謝的反饋，就如漲潮意味著退潮的醞釀。自然界里有關(guān)事物臨界點變化的最具體的表現(xiàn)，不就是海浪嗎？漲落的海水不斷模糊海域和陸地的邊界，王山而身體里的性欲之潮，也受月亮和季節(jié)的擺布。一切都是可以逆轉(zhuǎn)的，充滿變數(shù)。我對王山而的歸來也充滿希望。

夜晚，我在頂樓的客房睡覺，半夜時分被海浪拍打聲驚醒。我奔上天臺，望向遠處的海潮，以為海水正迅疾淹沒過來。確實漲潮了，不過離酒店還遠著呢。水是運動的，建筑是固定的，若能把方形建筑改造成具有水的流動性的形式，比如把所有棱角削掉，再磨圓，會是個好辦法嗎？真是艱巨的工程。

下樓時，我在一晃而過的走廊盡頭，看到了王山而的身影，他裸著蒼白的身體如同幽靈，身后跟著他的斯芬克斯守衛(wèi)。我沒有追上去，我眼下的工作不是揪他出來。我決定睡在他出現(xiàn)過的那條走廊旁的房間里，敞開門，等他隨時進來。我不確定后半夜他是否來過我的房間，用新長出來的柔軟胡子撫過我的脖子，或許那只是我的幻覺，是午夜的海風(fēng)在模仿他的身體，給予我最后的安慰。我一次次地夢見海潮高漲，充滿我體內(nèi)，也正一點點灌滿酒店的每個房間。

翌日，王山而通過酒店廣播與我談話。我知道廣播室的位置，但我忍住了，不去找他。我坐在餐廳，聽他說話，一邊繼續(xù)吃昨日剩下的壓縮餅干。我手邊沒有廣播麥克風(fēng)，卻神奇地發(fā)現(xiàn)，即便我輕聲細語地說話，話語也能透過墻壁或者是空氣，傳到他那里。這座酒店是一個傳聲筒。他說了很多話：

“這里很安靜，每個房間都是連通的。有時從六樓的房間出來，人就到了一樓。這就是為什么你找不到我。因為對你來說，建筑仍是穩(wěn)固的存在。而在我眼里，一切都沒了形體。哦，我思考了一個晚上，想起了一些事情。其實在你來找我之前，我就知道斐斐死了。我也知道她去的那片向日葵田，是你叫她去的。她出發(fā)之前告訴過我。”

“這么說，你應(yīng)該知道她的死因……”

一陣延長的寂靜，好像信號的延遲，然后王山而才回答：“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還是你刻意遺忘了呢？人類的記憶就像下雨，雖然在地面消失了，地下河卻在洶涌著，壓抑著。”

“我大概是不記得了。既然這樣，那為什么還要瞞著我一年？

“你腹部的紋身，斐波那契螺旋曲線，是我們共同的符號。我認為你可以代替她。斐斐的狂熱是膚淺的，不過是為了跟我在一起，為了討好我，她才去做文身，去研究斐波那契數(shù)列，去練習(xí)畫出一道完美的曲線，去觀察向日葵的花盤……只有你對斐波那契螺旋的狂熱，是從基因里出來的。你是一個有趣的樣本?！?/p>

“我只是你眼中的樣本……”我一直以為是我在觀察王山而，如今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顯微鏡載玻片上的細胞切片，“你……愛過我嗎？”

“愛不過是一個符號性的東西。我說不清我對人的愛，是源自人本身，還是那道曲線。也許這兩者本來就是一體的？或者說，我的愛，是對大自然的愛？所以我跟貓生活在一起，也能感到很滿足。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選擇跟我在一起，不過也是那道曲線在作祟罷……所以我才要把一切身體符號抹除，像輕輕抹掉畫在鏡面霧氣上的圖形，看這樣你是否還愛我?！?/p>

“你說得對。如果你身上沒有那些符號，我可能不會愛你。但它們是你的一部分?！?/p>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后悔了。我的過去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我的現(xiàn)在是一片干涸的沙灘。那道海浪在搖擺，海平面越升越高，漫出，侵蝕，很快將覆蓋干涸的沙灘。昨天我忽然想把頭發(fā)長回來，享受修剪胡子的快樂，看看每天枕頭上遺落的頭發(fā)，明確地知道自己正在生長，也在衰老。這才是大自然的模式，對吧？”

“是，你可以做到，現(xiàn)在就可以做到！你出來吧，我們一起回去?！?/p>

“不，這座酒店把我困住了。只要我從大門口走出去，馬上又會被傳送到酒店內(nèi)的某個房間。這就是幽靈的哀傷，它的世界是封閉的。”他開始說胡話了。

“很可惜。那天你幫忙拿上公司來的方案，其實是你自己的對嗎？你就是那位客戶?！?/p>

“沒這回事。我確實在大廈外面遇到你的客戶，他托我把方案交給你?！蓖跎蕉ｎD一下，似乎又記起了什么，“是他，是那位警察。他就是你說的那位客戶，那天告訴我你知道斐斐死了的，也是他?！?/p>

那位警察的形象，在我腦海里突然模糊了。一年前叫我到斐斐陳尸現(xiàn)場的警察，似乎不是他。闖入我們生活的警察，是一個警告者，這份方案更像是他交給我和王山而兩人共同去完成的項目。我們是建設(shè)者，也是被建設(shè)的對象。但王山而仍有可能是在說謊，他非常善變。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他的轉(zhuǎn)變。一種溫暖在蔓延，來自海水的溫暖，驅(qū)散這里的寒冷。

“至于斐斐是怎么死的，是你要搞清楚的問題。要不然，你也會成為這座酒店的幽靈。我們中總有一個要繼續(xù)生活。斐波那契螺旋曲線，是我們重生的路徑。”王山而最后補充道，然后關(guān)閉了廣播。電磁的沙沙聲，讓這座酒店看起來是一個電子虛擬空間。我和王山而，還有斯芬克斯貓，都是這座也許名為薛定諤的方形酒店中的實驗對象。我們的命運有無數(shù)種可能。

壓縮餅干敗壞了我的胃口，我需要步行到城里吃點肉食，補充蛋白質(zhì)。

我還沒離開酒店幾步，一群工人怒氣沖沖地涌入酒店，宣稱要把這座酒店據(jù)為己有。他們發(fā)現(xiàn)我還逗留在此地，問我是不是那位接手這座酒店的房地產(chǎn)商，若是的話，我需要承擔(dān)酒店的負債。我說我不是房地產(chǎn)商，只是受其所托，來參與改建酒店的一個咨詢顧問。

“哦，抱歉。酒店方跑路了，沒有給我們搬運費。這酒店，我們要拿來做抵債?！惫と舜碚f。

“你們拿它要干什么呢？海水要淹沒這里了。”我說。

“既然你明知會被淹沒，為何還要改建它？”工人代表反問我，“嘿，說明它還值點錢嘛?！?/p>

“我至今還沒見到房地產(chǎn)商。也許房地產(chǎn)商也跑路了?！蔽艺f。

經(jīng)過一輪討論，部分工人平息怒火，覺得理性為上，要另謀出路，不能在這里虛耗時間。另一部分工人則聽從我的建議留下來，包括那位工人代表。留下來的人中，都對海平面上漲的事持懷疑的態(tài)度，認為那是百年后的事，期待能從這座空蕩蕩的酒店里挽回損失?？墒牵堰@座酒店值錢的東西全部掏空的，正是他們自己。他們難道沒意識到，這座酒店只剩下一個空殼和幾包難以下咽的壓縮餅干嗎？但我沒戳穿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心里盤算著可以暫時利用他們的熱情。

“在海水淹沒它之前，我們可以把它弄出點花樣來，賺一筆錢?！蔽艺f。

“你有什么想法？”工人代表問，“沙灘上有批前幾天運來的磚塊，看樣子還會有更多的運過來。我們可以去找找看?！蔽覀冏叱鼍频?，去找磚塊，可是沒有發(fā)現(xiàn)磚塊的蹤影。直到一個工人指著遠處的海邊，喊道：“在海里！在海里！海平面果然上升了！”人群一陣慌亂，以為海水淹沒了原來還是干燥的陸地。

“只是漲潮了罷?！惫と舜戆矒岬馈３猛顺焙?，他們把磚塊全部轉(zhuǎn)移到酒店前的空地上。

接下來便是我的工作。我像以前對王山而居住的小區(qū)做過的那樣，以方形酒店為起始點，向外設(shè)計了一道斐波那契螺旋曲線，在螺旋曲線上建起高高的墻體，將其變成一座大地上的立體建筑。工人之中有一位是迷宮愛好者，我要他在墻體與墻體之間搭建眾多磚墻隔斷，和迷惑性的岔道，以此設(shè)計一個迷宮。迷宮的入口是酒店的大門，出口則銜接通向火車站的那條柏油路。工人們對我的設(shè)計目的，顯然感到費解，不明白這樣一個迷宮對發(fā)掘酒店的價值有何意義。

海浪沖上來一個鸚鵡螺，我用小刀切開它的剖面，向他們展示螺體內(nèi)部的美麗螺旋線，說道：“從方形到圓形，從衰敗到新生?！蔽艺f，隨后又補充，“等迷宮建好了，我們以海平面上升即將淹沒這座酒店為噱頭，招徠游客體驗這座不久后就會消失的迷宮，賺取門票?！?/p>

他們似懂非懂，只覺得這其中有希望，但更多是被我虛構(gòu)出來的、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迷宮生意打動了。而我只是把這座迷宮當(dāng)做一個生命的道場，迷宮的入口伸入酒店內(nèi)部，如果王山而能從迷宮走出來，順著這道最美麗神圣的自然曲線走出來，迎接他的就會是永恒的新生。儀式向來具有宗教力量，當(dāng)然，這是我一廂情愿，可我別無他法了。這將是我唯一成功復(fù)制到現(xiàn)實中來的建筑方案。

非法施工，非法收取門票，我們進行的是一趟卑劣又神圣的冒險。我們選擇在夜里動工。每到天亮，世人就會發(fā)現(xiàn)，在那座孤寂冷清的海邊酒店四周，有一種立體的，又具有流動性的事物，正拔地而起，正悄悄生長起來。那幾天，我通過廣播告訴王山而，我正在搭建一個通道，希望他能完成這個迷宮游戲，從迷宮走出來，我在出口等他。我說了很多，解釋了很多，卻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無法確定自己執(zhí)行的，到底是不是一項有效的工程。這個迷宮實則建立在王山而說過的那句話的基礎(chǔ)之上：“斐波那契螺旋曲線，是我們重生的路徑?！痹谀撤N意義上，我執(zhí)行的確是王山而提出的方案。對于我的漫長闡述，王山而只在一個逼近黃昏的時分，在廣播說了一句話：

“我在一個巨大的監(jiān)牢里，你在為我挖掘逃獄的地道?！?/p>

迷宮正式完成的那天黃昏，格外明亮，巨大的落日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燃起一道滾燙的火線。我們感到一種空洞的幸福，在沙灘上舉行篝火晚會，仍然吃著壓縮餅干，因為大部分的錢都花在購入更多磚塊上了。第二天，迷宮正式運作。出乎我們的意料，前來的游客比預(yù)想的要多。工人們歡呼雀躍，他們沖到海里暢游，忘了浸沒他們身體的海水，最終也會浸沒眼前這座迷宮酒店。在這個世紀的某一瞬，我們享受著短暫的快樂。

“海水什么時候會淹沒這里？”工人代表問。

“這取決于未來的天氣吧?！蔽一卮?。

“今夜很大概率只會刮風(fēng)?！彼曹S入海里，如水般的流線型身軀，有著人類肌肉俊美的起伏。

我每天觀察海平面，如預(yù)言那樣，它正緩緩?fù)渡弦苿?，也會忽然退回很遠的地方，但每次都比上次更深入內(nèi)陸，像個狡猾的滲透者。王山而先生能在海水淹沒這里之前走出來嗎？我幻想著他走出迷宮時，會擁抱我，會用濃密的胡子撫過我早已干燥失序的身體。即使他走不出迷宮，其實也早已重塑了所謂的“人類的自然力場”。因為從一開始，所有的生死困局，無論立體或扁平，豐盈或貧瘠，不都是普遍的人生嗎？

有趣的是，首先走出迷宮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王山而的斯芬克斯貓。它慢悠悠地來到我腳邊，蹲在那兒，神情超然，淡漠，望著海浪不斷沖刷海陸邊際，像斯芬克斯守衛(wèi)身后的金字塔，而法老帝王正在里面沉睡。在這世上，有人給自己建迷宮，有人給自己設(shè)謎語。我想起斯芬克斯在白天給旅人提出的那個以人作為謎底的致命謎語，那么在夜里，斯芬克斯會夢見自己給自己設(shè)謎語，卻無法解答嗎？它是否會自殺，死在古老的幻夢里？正如我是所有客戶的顧問，卻從沒有認真問過我自己：謎底是什么？這個世界正請我猜謎。

這時，貓咪抬起兩個小爪子，要去抓一只飛來的昆蟲，是一只蜜蜂。蜜蜂繞了幾圈美麗的弧線，停在我的手臂上。當(dāng)斯芬克斯貓正要抓我手臂上的蜜蜂，蜜蜂卻冷不丁地蜇了我一下。

蜜蜂。蜂巢。腫痛。蜂毒。提醒著我。

我突然全部記起來。我叫斐斐去那片田野看向日葵，還有另一個原因：那里有蜂巢（巢房的排列形式也正好符合斐波那契數(shù)列），但我沒有告訴她這點。我也忘了蜂毒導(dǎo)致的過敏，對斐斐來說是致命的，是我的疏忽，還是出于對王山而的愛的嫉妒呢？我忍著蜂毒的疼痛，抬頭望望那些沒有具體形狀的云塊，它們像極了蜂毒在斐斐皮膚上造成的恐怖蕁麻疹，恢弘地布滿整個天空，被狂風(fēng)一吹，瞬間瓦解了所有幾何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