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帶由南漳劃歸??嫡四甑牧戮湃丈衔?,我與市作協(xié)南漳筆會文友一道,到香水河采風,又見到了久違的黃楸。
當日九時許,我們一起坐大巴前往。道路平坦,車行如風,不知不覺間進入山區(qū)。一眼所過,那山形,那地貌,特別是那些樹,都與老家一帶毫無二致。我甚至感覺,再翻過一道梁,或是再拐過一個彎兒,就到我老家了。也就因為太相似,太眼熟,我便毫無費力地發(fā)現(xiàn)了黃楸:一棵,一棵,又一棵,無數棵,或粗或細,或高或低,或佇立于田邊地頭,或掩映于無邊蒼翠,急急匆匆地,它們撲面而來了,恍恍惚惚間,它們離我而去了,但緊接著,它們又撲面而來了,依舊一棵,一棵,又一棵,無數棵……
如同這南漳山區(qū),老家一帶漫山遍野也是樹木,黃楸理所當然地成為其中之一?;煦绯蹰_時,我能認識且熟悉的樹木,無非是能長出板栗的板栗樹,能結出柿子的柿樹,還有能結出桃子的桃樹,能結出梨子的梨樹,能結出核桃的核桃樹,它們都是果樹,果子都很香很甜,都與童年的舌頭和口腹有著親密難舍的關系,所以能夠認識并熟悉。而黃楸,則是緣于三種原因:一是能夠治病,二是好看,三是好玩。那年月,老家一帶瘡疥肆虐,差不多每人都在劫難逃。一旦染上,渾身潰爛起濃泡,奇癢難禁。老家人往往剝了黃楸皮,摘了黃楸葉,熬成湯水擦洗患處,竟然比藥鋪的好藥還要起效。說好看,是因為黃楸的果實像極了豇豆,寬大肥厚的葉片間,那么一條條密密排著,那么一條條密密垂著,看著就有一種莫名的邏輯感。至于好玩,則是閑得無聊時,學著大人拿鐮刀一下一下剝皮,借以滿足那種與生俱來的破壞欲望。有一年春天,我與堂弟一起放牛,一下把生產隊專門栽下的幾十根小黃楸樹的皮剝得精精光光,惹得生產隊長大吼大罵半天,并各懲了兩家五十個工分。我和堂弟也被各自父母按在地上罰打屁股,打得鮮血淋瀝,連聲告饒。
黃楸的木材,當然不能不說的。它的樹干,大多粗直高大,最粗胸徑可達一米以上,即使兩大人也合抱不過來,最高可以長到二三十米。木材呢,不翹也不裂,而且切面光滑,紋理通直,算是上等木材。故此,老家一帶常用來打造農具、家具。早些年,隨便朝老家任意一家一走,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普遍現(xiàn)象:耕田的犁和耙田的耙,黃楸木的。板谷的板倉,盛糧食的谷倉,黃楸木的。睡的床,黃楸木的。吃飯的桌子,黃楸木的。裝衣服的箱子,還是黃楸木的。就連凳子椅子,臉盆腳盆,也是黃楸木的??傊灰巧陨猿牲c型的農具和家具,幾乎一大半都是黃楸木打造而成,黃楸可以說滲透了老家一帶人們生活的旮旮旯旯、點點滴滴。
黃楸木材又因為耐腐力極強,經久不爛,老家一帶人最喜愛用來做棺材。俗話說千楸萬榔,這里的千楸,就是指黃楸。一副黃楸木做成棺材,埋進黃土可保千年不爛,又有誰,能夠做到不上心,不喜愛呢?我的祖父祖母,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我的父親母親,所有死去的親人,以及所有我親眼所見死去的其他鄉(xiāng)人,他們的棺材,除了極少數是榔木或花櫟木的,一律都是黃楸木。我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時興自己買木料請人打家具,我便時時留心,走到哪里總盯著人家的樹木或木材。有一天,我回老家,看到鄰村一老頭家有棵上好的黃楸,七八丈那么高,水桶那么粗,足可打一套我結婚的家具。不料一開口,老頭卻說,我算是不得賣的,我還要留著將來腌肉用的。我說腌肉的腰盆哪用得著這大棵樹,還是賣給我吧。老頭又說,我才不打腰盆腌哩,我打扁桶腌。他一說扁桶我就恍然大悟,立刻為他這個形象得不能再形象的比喻拍手叫絕。原來老家一帶一般不直接說棺材,而是說扁桶,也有說壽木的。老頭說的留著打扁桶腌肉,事實上就是留著打棺材。老家一帶,差不多所有人都和老頭一樣,往往年過三十就開始到處瞄黃楸了。這里的瞄,當然是土語,有時不時刻意用眼睛細細搜尋的意思。等到好不容易瞄到一棵合適的黃楸,是別家的,就是出再大價錢也要設法買下;是自家的,就是再窮再困也不能砍了賣錢或挪做他用。這樣一直等到黃楸最后被砍倒,做成明明白白的棺材,明明白白上了山漆,明明白白碼在空屋或是屋檐下了,這才徹底放下心來。而所有這些,恰恰又和現(xiàn)今南漳山區(qū)一帶完全相同。
一切依舊。大巴依舊在故鄉(xiāng)似的公路上奔馳,那些黃楸依舊一棵棵朝我撲面而來,又一棵棵離我而去。但緊接著,它們又撲面而來了,依舊一棵,一棵,又一棵,無數棵……我獨自靜靜凝視,一些類似液體的東西,突然之間就濡濕了我的眼角。我是知道的,這一棵又一棵或佇立于田邊地頭或掩映于無邊蒼翠的黃楸,已不僅僅只是一種樹木了。
呂先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土豆回家》等,現(xiàn)居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