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札記

國樓村

如果按老家的方言去讀，國字應讀作“gui”（歸）。是啊，那個我一次次遠走，又一次次歸來的地方，就是我一生牽扯不斷的，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我曾經(jīng)以為很大很大的村子，其實很小，三十年前不到一百戶人家，三十年后，也依然不到一百戶。村東到村西，村前到村后，不過一支煙的工夫即可穿過。

在村子里信步而行，曾經(jīng)如此熟稔的村子竟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了，建了很多的新樓房，也坍塌了很多的老房子。跟很多相熟的人打招呼，他們曾經(jīng)那么年輕，可仿佛只是倏忽間，他們便已華發(fā)叢生。也有很多孩子，好奇地看著我，眼里滿是疑惑和陌生。走過村子的中心，又看到了那個小池塘，池塘的東邊以前有一片梨樹，小時候經(jīng)常在放學后爬上同一棵樹，斜倚在樹干上聽村里的喇叭里播放的評書，劉蘭芳的《楊家將》《岳飛傳》，單田芳的《三俠五義》《白眉大俠》，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封神演義》等等，曾經(jīng)給我?guī)砟敲炊嗟目鞓贰６?，走過那個池塘，那片梨樹早已消失不見，村里廣播用的喇叭也早就不見了蹤影，但我耳朵里似乎又響起了那些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小池塘在歲月里被淤塞得更小了，里面還有水，據(jù)說依然有魚，但水面上已經(jīng)沒有了荷葉、菱角，幾莖瘦削的蘆葦，搖蕩著風聲。

去自家的老房子，在村莊最偏僻的一角，沿著荒草淹沒的小路繞來繞去，看到時，卻有些狐疑，這就是自己長大的院子？曾經(jīng)它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現(xiàn)在，它卻傾頹不堪，了無生氣。我曾經(jīng)在一首詩中寫到：

它收留過一群被大雨淋濕翅膀的鳥兒

也收留過幾只無家可歸的小貓

它是我的

也是那幾只

每年春天回來的燕子的

它在記憶里一直為我虛掩著溫暖的房門

也為干凈的鳥鳴清澈的花香

而把朝向春天的木格窗欞打開

它為我擋住呼嘯的北風

也為我的親人推開過

一場場的大雨、暴雪

而今，只有風在小院里進進出出

像是誰從未遠離的背影

從老房子里掩門而出，若有若無的風仿佛一聲輕輕的嘆息。

沿村外新修的水泥路隨便走走，看到西邊相鄰的叫“陳集”的村子，在暮晚的風中有著同樣的靜默。故鄉(xiāng)的小村子叫“國樓”，村民絕大多數(shù)姓陳，鄰村叫“陳集”，村民卻絕大多數(shù)姓“國”，是個挺有意思的事。

熟 悉

故鄉(xiāng)的白天無論多喧鬧，一到夜晚，一切似乎馬上垂眉斂目一般，靜了下來。

是我喜歡的那份安靜，是我熟悉的那份安靜，仿佛一到夜晚，故鄉(xiāng)又恢復了舊時的模樣。

刮過窗外的風是熟悉的，它走走停停，掠過樹梢時，響起細微的呼哨。

起身，披衣出門，在自家的小院里站一會。潮濕的氣息在空氣中隱隱涌動，這潮濕的大地，這潮濕的大地上安放的那么多身影與巢窠，讓人覺得熟悉而溫暖。星空清晰而深刻，每一顆星星都如微涼的露珠。院外的路上偶爾有人走過，腳步或輕或重，少了白天的匆促，有些腳步聲約略可以猜出院外的行人是誰。遠處傳來一陣咳嗽聲，在他重重吐出一口痰之后，夜似乎更靜了一些。我知道這陣咳嗽聲來自村里的一個老鰥夫，聽祖父說過，他家是地主成分，解放前比別的村民條件略好，在他小的時候家里給他請過私塾先生，以前算是村子里的“知識分子”了。說是地主，當年他家里其實也不過一二十畝地而已。也因為他家的地主成分，他一直未娶。聽祖父說，他小時候得過肺結核，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在我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里，他的咳嗽聲竟是其中很深刻的一部分。

從院子里回到房間，父母睡得很熟，父親鼾聲正濃，似乎隱隱聽到了母親輕聲叫我小名的囈語。這讓我覺得如此熟悉而溫暖，仿佛又回到了八、九歲的年紀。在溫暖的心境里沉沉睡去。后半夜，感覺到母親進到我的房間，她輕手輕腳為我蓋上滑落的被子。這樣的情景我如此熟悉，三十多年了，我依然是那個從未長大的孩子，這熟悉的溫情讓我悄悄濕了眼眶，也幫我抵擋住故鄉(xiāng)后半夜的寒涼。

大 洪

我前面寫到的那個老鰥夫，地主的兒子，私下里大家都叫他大洪，他的真名反倒少有人知道，他是我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里重要的組成部分。那個倔強的老實人，除了嚴重的哮喘，沒有什么陪伴了他的一生。我曾在關于他的一首詩里這樣寫到：“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無法像咳出濃痰般/咳出胸中的孤獨與痛……除了孤獨，他不曾向什么/低過頭”。

按輩分，我應該叫他爺爺，但和村子里的孩子一樣，小的時候我很少見到他時恭恭敬敬叫聲爺爺。他因為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算是村子里的“知識分子”，他寫的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每逢村子里有嫁娶的喜事，主家便會找到他，讓他幫忙寫些婚聯(lián)。幾十年里，他寫過無數(shù)的婚聯(lián)，但他一生都沒有機會寫下屬于自己的那一幅。我曾在初中時開始寫小說，現(xiàn)在想來文字稚嫩得可笑，但那時每每寫完，便拿去給他看，他都會認真去讀，讀完給一些自己的建議，然后便大大地夸獎一番，我小小的虛榮心就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很多年之后，我還能繼續(xù)寫些東西，他是給了我極大的原始動力的。

每次回去，都會看到他日漸衰老。最近一次回故鄉(xiāng)時，聽到了他去世的消息。這個暗暗詛咒過命運的人，草芥般向一抔黃土低下頭去，他也終于和命運，作了一次永遠的和解。

天氣預報

離開久了，會關心故鄉(xiāng)的一切消息，誰家的孩子娶了媳婦，誰家的女兒考上了大學，誰家老人故去了，誰家添了新丁，梨花開了，杏花謝了，天旱了，地澇了，落雪了，霜凍了……這樣的消息大多來自與父母的通話里，這些瑣屑的消息，也成了我與故鄉(xiāng)的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

在自己的手機和電腦上，我特意定制了故鄉(xiāng)的天氣預報，每一天，打開手機和電腦，會下意識看一看，關注一下故鄉(xiāng)的天氣情況。我想知道，是否有陽光照進親人們的生活，是否有一場恰到好處的雨，落在故鄉(xiāng)干旱的大地上，是否有一場風，吹來紛紛的大雪，吹白了父母蒼蒼的頭發(fā)，是否有一粒白霜，收納了露水的涼……關心故鄉(xiāng)的天氣，是我在內(nèi)心里提醒自己，不能跟故鄉(xiāng)有一厘米的疏離。

關心故鄉(xiāng)的天氣，也是我對日漸衰老的父母的牽掛。每打開一次手機，我就猜測了一次：年邁的父母是否溫暖，在那些降溫的日子里，他們是否裹緊了衣裳，以抵擋住歲月里逐漸加深的寒涼……

月光下運麥秸的馬車

家里曾喂養(yǎng)過一匹棗紅色的老馬，父親說是生產(chǎn)隊分地時分的。從來沒見過那么溫柔的馬啊，低頭吃草，抬頭拉車，大眼睛里蓄滿無盡的馴良。小時候喜歡在它吃草的時候去摸摸它的腦袋，梳理一下它的鬃毛。它便會抬頭看我，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愉悅的嘶鳴。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家里添了一臺拖拉機，父親說要把馬賣了，心里便生出萬般不舍，但知道自己說了也不會有什么用，便再三囑咐父親不要把馬賣給屠宰場，一定要賣給能善待它的人家。某天放學回家，見到馬廄里空空蕩蕩，我知道馬已經(jīng)被賣掉了，很長時間心里一直難過。

添了拖拉機，父母干農(nóng)活輕松了不少，但我還是經(jīng)常想起老馬在的時候一些干活的場景來。麥收時節(jié)，父母常常白天割麥子，晚上再把麥子拉回家門口的曬場里。一個個有月亮的夜晚，父親套上馬車，一車車把麥子運回來。老馬的鼻息低沉而溫柔，它不緊不慢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蹄子上沾滿草葉和露珠，濺起新鮮的泥土。老馬和父親一樣沉默，它咀嚼著那個沉默的男人遞過來的一束青草。我跟在后面，感受到天地間一份巨大的靜美。潔白的麥稈干燥，馨香。月光下，那些麥稈閃閃發(fā)光，闊大的田野里，搖搖晃晃的老馬車，似乎是拉著一車銀質(zhì)的明晃晃的月光……

故鄉(xiāng)二月薺菜鮮

二月，在故鄉(xiāng)，已有了春的氣息。喜歡在一個明媚的午后去田野里走走，陽光溫煦，春風柔軟，大地散發(fā)出一絲淡淡的腥甜的氣息。天空澄靜，春風解衣，在柔軟的土地上緩步行走，麥子已悄悄返青，小草一叢叢鉆出地面，它們已向春天邁出了細小卻堅定的腳步。自家的果園里，梨花含苞，鼓脹如一個個小小的乳房，仿佛春風吹得再用力一些，就能把它們吹破。有歡快的鳥鳴破空而來，然后便看到兩只小鳥迅捷飛過，它們在天空追逐、嬉戲，是天空的藍色衣衫上最早解開的兩粒紐扣。

有人在遠處哼起歌來，他用鐵鍬翻著地，已經(jīng)脫去了外衣，挽起了袖子和褲腿，他一顆顆滾燙的汗水滴落在剛剛翻開的泥土里，成為這個早春一場小型的春雨。

走得酣暢，渾身發(fā)熱，鼻尖已冒出密密的汗珠。扒開梨樹下的落葉，看到一叢叢的薺菜已經(jīng)青翠欲滴，郁郁蔥蔥了，有些竟已開出細碎的白花來，這是一道微小卻讓人愉悅的景致?；氐郊視r，父母已包好了薺菜餃子，熱騰騰的餃子上桌，迫不及待夾起一個放進嘴里，牙齒輕輕咬開，鮮香的氣息一下在口腔里彌散開來，故鄉(xiāng)的春天也因這味道更加立體、生動起來。

小院里

房檐下，母親在讀《圣經(jīng)》，我在讀《春雪》，父親在小院里劈柴。

陽光的午后，有融融的暖意。父親脫去棉衣，渾身熱氣蒸騰，他劈柴的聲音，在小院里回響，讓午后的這段時光溫暖而美好。

陽光很好，屋頂厚厚的積雪松開了自己，檐瓦上雪水滴落，檐下已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水洼來。父親揚起的斧子，閃過干凈的光芒。他吐氣納聲，嘴里發(fā)出短促有力的“嘿”聲，那些干枯的白楊、柳木，和堅硬的槐木，應聲而開，露出了好看的紋理。整個小院里也飄散著木柴新鮮而好聞的氣息。

父親把劈好的柴禾碼好，仔細地垛起來。其實家里很多年前就開始使用煤氣，已經(jīng)很少燒柴了，但父親閑暇的時候還是喜歡劈一些柴。每次看到那些碼放整齊的柴堆，都讓人覺得踏實，又無比溫暖。

第一次聽到父親喊疼

可能是劈柴拉傷了背部，也可能是受了涼，傍晚的時候，父親忽然說肩背不太舒服，呼吸也有些不暢了。找來活血止痛的膏藥給父親敷上，在我給他按摩肩背的時候，父親竟有些羞澀。沿著父親的肩胛、脊椎，我笨拙地按壓著。

父親年輕時吃過很多苦，按母親的說法，如果父親出的力可以像石頭那樣壘起來，那一定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了。小時候經(jīng)?？吹礁赣H赤膊干活的場景，汗水滑過他繃緊的肌肉，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有次鄰居家一頭強壯的牛發(fā)了瘋，在院子里四處亂撞，父親瞅準機會抓住牛角，別住了牛的腦袋，最終馴服了那頭牛。那時的父親是多么精壯啊，肌肉虬結，孔武有力，我從不曾聽到他說累，更未曾聽過他喊過疼。

而此時，暮晚的陽光照在父親的脊背上，我竟如此陌生，他曾經(jīng)緊致的皮膚已經(jīng)變得松弛，像我用舊了的一件行囊。我細細地按壓、揉捏，不放過父親背上的每一寸皮膚。在疼痛的地方，揉捏按壓之后，我再稍微加力用拳頭去敲打，我想驅(qū)趕出父親身體里的病痛和他骨節(jié)里叵測的壞天氣啊。

父親的身體開始微微抖動，我知道他在竭力忍著疼痛。他沒有看到我眼角滑下的淚水，我卻第一次聽到父親輕輕喊出了_____

“疼！”

北緯34度62分，東經(jīng)116度35分

如果用從大到小的地理概念來定義自己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應該這樣表述：安徽省碭山縣周寨鎮(zhèn)解樓大隊國樓村（當然，更早之前，由于行政區(qū)劃的變動，還曾有過別的不同的名稱）。這由大到小的表述，像是把我的熱愛一點點濃縮的過程。如果把我的熱愛鐵杵一般磨成一根針的大小，那么，那個叫做國樓的小村子，就在那根針的針尖上。

每次看見地圖和地球儀，總會下意識地去找找故鄉(xiāng)的位置，除了碭山縣的縣域地圖，我沒在任何地圖上找到那個叫做國樓的小村子的名字，只能在一丁點狹小的區(qū)域內(nèi)模糊地定義出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那里就是國樓。在那個針尖一樣大的地方，有我母性的大地和莊稼，有我淳樸溫和的親人，有我血脈般不息的河流，有高懸于我頭頂?shù)男强铡?/p>

在百度地圖上，我把比例尺一再放大，猶如電影中被一點點拉近的鏡頭一般，那個小村子從迢遙的距離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再近一點，哦，我竟得到了那個叫做國樓的小村子的坐標點位：北緯34度62分，東經(jīng)116度35分。這樣的地理坐標猶如一顆鉚死的釘子，雖然身在數(shù)千里之外，但它卻把我的心牢牢固定在了故鄉(xiāng)。

向 西

以故鄉(xiāng)為原點，對于方向，我沒有理由的喜歡東、南，而在心理上排斥西、北。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心理現(xiàn)象，但確實是一種偏執(zhí)般的存在。

故鄉(xiāng)在安徽，而我卻需要一次次奔向安身立命的西部高原。每次離開故鄉(xiāng)，一踏上西行的列車，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悲涼。我曾在一首詩中寫到：“向西，過開封、鄭州、西安、寶雞/向西，被生活驅(qū)趕的人群如蟻……”一車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我感覺到被生活驅(qū)趕，渺小如蟻罷。

秦嶺是地理上的分界線，每次返程，似乎也成了我心理上的分界線，一過秦嶺，心理上愈有一絲悲涼之感，“在秦嶺里，再溫習一遍/背過身去的故鄉(xiāng)/草木垂首，秋風浩蕩/那繞樹三匝的鳥群，銜著離歌/是一個人內(nèi)心悲涼的糧食”。雖然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從故鄉(xiāng)安徽坐車回青海，但近些年卻每每會在火車上迷失方向，一覺醒來，明明是向西狂奔的火車，自己總感覺是向東疾馳。仿佛剛離開故鄉(xiāng)，一覺醒來，火車又返身回來了。自己知道不可能，這只是一種錯覺，是自己轉(zhuǎn)向了，但這樣的感覺，卻讓我心理上極不舒服，雖然感覺火車是東向而行，但其實是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啊。

過秦嶺，一路向西，窗外的地貌顯見得越來越蒼涼了。向西，過天水、隴西、定西……向西，向西，過了蘭州，涼風緊，故人稀……

向西，向西，每一厘米，于我，都是背井離鄉(xiāng)。

【作者簡介】陳勁松，本名陳敬松。1977年6月生于安徽省碭山縣。1996年公開發(fā)表作品，詩歌、散文、小說見于《詩刊》《散文》《星星》《青年文學》《揚子江》《花城》《作品》等刊。有作品收入全國幼兒師范學校語文課本及多部選本。著有詩集《白紙上的風景》 《風總吹向遠方》《紙上漣漪》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