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潤澤
秦昭襄王五十一年,李冰為蜀郡守,于灌縣壅江作堋,穿郫江、檢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是為都江堰。于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史書中,對都江堰的描述不過寥寥數(shù)行,然而,這輕飄的筆墨間,一脈江水浩浩蕩蕩,順人意流淌,澆灌出巴蜀之地兩千年的繁華。
今日的都江堰已是成都著名景點,閭閻撲地,人頭攢動,一派熱鬧喧囂,然而雕梁畫棟的二王廟是后人所建,鋼筋水泥的外江閘是后人所修,郁郁蒼蒼的松柏是后人所栽,鱗次櫛比的商鋪是后人規(guī)劃,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是后人慕名而來……
這樣看來,都江堰真正的主角,李冰當年修建的工程,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平實無奇,看起來甚至幾似土坡的堤壩,被荒草雜樹覆蓋,若無指示牌,你幾乎認不出它來;岷江水也好似太過溫馴,安靜地流淌,只偶爾風起,才有波瀾微動,它乖順地被河道裁割、分流,再轉(zhuǎn)向、迂回,依照筑壩者的指示做一番又一番的調(diào)整,竟叫人讀不出分毫的放肆張狂,更想不到它曾經(jīng)將此地變?yōu)橐黄瑵蓢?,令“人或為魚鱉”,是無數(shù)川蜀百姓對“生靈涂炭”的最初記憶。
然而,靜流之下隱藏了岷江所有的洶涌恣肆,是看似平凡的都江堰規(guī)束了它所有的狂野不羈。奔騰的岷江水撞擊在魚嘴處,被斬為兩股,一部分入內(nèi)江灌溉成都平原,一部分由外江排出,內(nèi)江窄而深,外江寬而淺,故雨季四成水流人內(nèi)江,旱季六成水流入內(nèi)江,旱季反之;而進入內(nèi)江的水在寶瓶口驟然收窄的水道處受阻,形成漩渦,多余的水流入飛沙堰,保持成都水量穩(wěn)定,此為“四六分水”。而困擾世界水利工程學家的排沙問題,也在此得到了幾乎完美的解決——內(nèi)江底凹陷,外江底凸起,在流體力學原理的作用下,清澈的表層水流入內(nèi)江,渾濁的底層水排入外江;在寶瓶口,江水迎來二次分流,剩余的泥沙一部分被甩入飛沙堰排走,一部分在鳳棲窩沉積,最終僅有二成沙進入成都平原,此為“二八分沙”。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土坡”,將水與沙兩個魔頭約束其中,看似平靜的江面下,江水沙石循著李冰沾滿水跡與泥漬的指紋,規(guī)行矩步,化赤地澤國為千里沃野。
千里綿延的岷江水中,立有李冰父子的石像,“沒淤泥而葛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以自己的身軀千年如一日地測量岷江的野性與桀驁,那波濤中的身影分外令人動容。都江堰是成都平原的守護神,是古來旱澇無常、民不聊生的歷史的終結(jié)者,是天府之國“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底氣由來。它的締造者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被請進二王廟,被捧上神壇,被后人景仰膜拜??伤f,不,我要回到我最牽掛的地方,眼望的是江浪的起伏、江水的濁清,心念的是蒼生的福祉、一方的平安。
雖然聽聞江中石人已被珍藏于博物館,我仍向江中俯瞰良久,希望有幸能得見蜀守身影,又猛然驚覺自己荒謬:李冰何需囿于一石人?這江水滔滔,何處不是他的身影?他的精魂從不高踞廟宇之上,而是深深扎根于水中,鎮(zhèn)岷江,佑成都?!吧钐詾?,低作堰”的六字訣和“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的八字真言,也和著江浪轟鳴,久久回響,聲聲入耳,千年不散。
定是聽到了,也聽懂了那位蜀守的話語,才有那么多的后輩接過長鍤,續(xù)寫都江堰的傳奇:風過松林,絮絮地講述了諸葛亮設(shè)兵護堰的故事,灌縣江岸上留下的是馬可,波羅的足跡,那古老的灌溉系統(tǒng)仍在被李?;舴乙蕴籼薜难酃獯蛄?,滔滔江水澆灌出豐都廟里黃炎培的文脈……薪火傳承兩千載,當有一日災(zāi)難到來——汶川地震,山河破碎,天地同悲,距震中僅二十多公里的直線距離,讓人們都為這座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老祖宗捏了一把汗,然而,它挺住了。那讓四川瞬間天崩地裂的沖擊波,在都江堰面前,仿佛也溫馴平順下來。
庇佑成都的就是都江堰,或者說,是都江堰凝成的生命哲學。
那是水的哲學——堵不如疏,因勢利導,將最狂野的生命付之于最嚴謹?shù)囊?guī)整,將重大的災(zāi)難轉(zhuǎn)化為煥發(fā)生命的力量;那更是人的哲學——封侯非我意,唯愿水患平。哪怕肉身已逝,也要化作石人常鎮(zhèn)江中,佑護川蜀。
李冰啊,你確是早已睡去了,可這片土地上,為何總有一個醒著的你?
(作者系安徽省合肥工業(yè)大學在校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