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春
說實話,作為從小在冰雪里骨碌大的東北“坐地戶”,我確實用不著跑到夢里去看雪。但當(dāng)自己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藏在溫室里、躲在暖車?yán)?、塞進裘皮里的冬天,慢慢地開始對那種嘎嘎凜冽的冷避而遠(yuǎn)之,那些與冰雪相親近的記憶,連同扎著羊角辮,穿著花棉襖,流著長鼻涕,在冰雪天里瘋跑的童年一起漸行漸遠(yuǎn)。
時光荏苒,終究還是在愈發(fā)遲笨的中年,突發(fā)奇想,坐一夜火車沖出幾百里地,投奔牡丹江林海那片遠(yuǎn)天的冰雪,一種骨子里久違的親近感,使我不覺得自己是客人造訪,卻好像是故知重逢!
痛里遇見
報名去雪鄉(xiāng),就是想“治治”我的胳膊。這些天,突然冒出來個頸肩綜合征來鬧騰,一條胳膊疼得沒完沒了,沒時沒晌,我被折磨得沒著沒落,無處逃遁,日子黯淡又煎熬,就想著也該把這不怎么健康的肉身,從鍵盤旁邊拽開一會兒,退回到大自然去“回回爐”,吐納呼吸、摔打折騰,或許,轉(zhuǎn)換一下模式,刷新一下系統(tǒng),重新啟動機體,還可以再抖擻精神,繼續(xù)拼殺!
我倒是企望把此行當(dāng)做一次特殊的治療,以冰雪之晶瑩,清洗肺部、覆蓋塵埃、凍死病痛、喚醒健康。
所以,有時候逃離,不是怕它,而是要無視它!對付它!
于是,我拖著一條傷臂,連續(xù)兩個中午吃不上飯,在持續(xù)疼痛中,拼命忙完手里的活計,好騰出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雙休日。
一邊加班趕活,一邊抽空找出大棉褲、雪地鞋、手套、帽子、口罩、墨鏡、拉桿箱,馬不停蹄團團轉(zhuǎn),終于在晚上臨上火車前,暫時把“債務(wù)”清空,心情“見亮”。
我全副武裝,隨同其他9名團友一路輾轉(zhuǎn)。2天3晚長途跋涉,在往返的火車臥鋪上,在雪鄉(xiāng)民居的火炕上,在每一個踩進雪里的腳窩里,疼痛與我形影不離,我跟它彼此較量,時刻對峙,互不妥協(xié)。
醉里遇見
星期五晚上22時47分,K7154列車用了將近7個小時把我們從大慶運到牡丹江市。星期六早上5時38分下火車,導(dǎo)游來接,帶我們上小客車、倒大客車,直奔雪鄉(xiāng)。
這位自稱“小肥羊”的丫頭,一路上小嘴叭叭地說個不停,熱情地爆料雪鄉(xiāng)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啥時候開始火的,這些年房價長了多少倍,住宿房間有多擠,東西有多貴,上山雪厚,游客手機從口袋里掉出去消失了多少個,不聽導(dǎo)游話怎么怎么走丟了等等,聲情并茂,連忽帶悠,連唬帶嚇。
雪鄉(xiāng),就是雙峰林場,隸屬于黑龍江省牡丹江市大海林林業(yè)局,林業(yè)局所在地是一個叫長汀的小鎮(zhèn)。在這個被大片原始山林環(huán)抱的小山坳,每到冬季,冷暖氣流在此交匯,雪天多,雪量大,雪又粘濕,落在哪兒,就“長”在哪兒,三四級風(fēng)吹不掉。
若干年前,正值發(fā)展瓶頸的林區(qū),憑借著得天獨厚的雪資源,迅速完成經(jīng)濟轉(zhuǎn)型,拍電影、電視劇的來了,做電視節(jié)目的來了,又有海浪河流過,又有農(nóng)家院坐落,再建起影視基地、展覽館,再包裝出大雪谷、亞雪驛站,特別是近幾年《爸爸去哪兒》在雪鄉(xiāng)拍攝播出后,雪鄉(xiāng)徹底火了。土著居民早已鳳毛麟角,濃厚的商業(yè)氣息,令這巴掌大的小地方,每天胃口大開地吐納著心甘情愿來此挨宰的海量游人,像個一夜爆發(fā)的土豪。
不過,美,是真美,“心甘情愿”也是有道理的。
剛一下車,就走進童話世界。環(huán)顧四周,山林染素,天地一色。一條小街不長,20分鐘能走個通透。兩側(cè)整齊排列著裝飾各異的小木屋,屋頂都有厚厚積雪,像戴著一頂頂萌噠噠的白帽子,每個小院兒里,都掛著一串串招搖的紅燈籠;每個屋檐下,都吊著成串的大苞米和紅辣椒。
雪,千姿百態(tài),它們一大朵一大朵,掛在樹枝上,搭在院墻上,趴在紅燈籠上,臥在動物雕塑上,團在梯子上,落在屋檐下,粘在窗臺上,蓋在柴堆上,站在柵欄上,甚至點染在豎立的木棒尖兒上,像白棉花、白云朵、白奶油蛋糕、白棉花糖、白帽子……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順著門縫去看一看,站在大街上發(fā)會兒呆……
街邊的一溜小攤兒,看著就喜興!大紅冰糖葫蘆、大黑凍秋梨、大紅凍柿子、大白雪糕,琳瑯滿目,寒氣逼人,爭相散發(fā)著甜爽冰涼的誘惑,而旁邊碩大如缸的烤地瓜爐子上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攤邊兒地上堆起一摞摞五顏六色的塑料滑雪板,偶爾有小孩兒坐上去,大人拉起來,在雪白的路面上一溜小跑,拉出一路歡笑。
走著走著,你會與騾子拉的雪車迎頭碰上;會有幾只狗拉著爬犁在你前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苓h(yuǎn);穿得鼓鼓囊囊的游客,鮮艷的羽絨服、滑雪服,各種好看的毛線帽子,一伙兒一伙兒,烏央烏央蜂擁而過,或者嘰嘰喳喳涌來。
夜幕降臨,所有大大小小的燈籠都亮起來,排排列列,星星點點,小街被罩上一層溫暖的紅光暈,雪花安靜地飄下來,朦朧月色中,一條條細(xì)密的銀絲線,綿軟輕柔地落在人們的帽子上、睫毛上、攤開的手掌上、仰起來凍通紅的鼻尖上,人們熱氣騰騰地游走進這有點恍惚,有點夢幻的世界里,眼睛不夠使,手機不停拍。
沒有喝酒,但,心里早都醉了。
笑里遇見
只有周六、周日兩天時間,我們抓緊一切時間探訪未知,親近自然,笑聲不斷,笑容燦爛。9個女人,仿佛幾千只鴨子附體,一路嘎嘎嘎,像點響了一串串歡樂的鞭炮。
我們一行10人,6個60后、2個70后,外加一對80后小兩口。身份、年齡、職業(yè)、性格、經(jīng)歷,都不同,只有愛溜達(dá),愛大自然的天性吸引大家一拍即合,上了同一條船。
走著走著逐漸熟絡(luò),起初各自包裹的矜持,在一路同行、同吃、同住、同樂中,被一層層撥開、甩掉,穩(wěn)重端莊的,乖巧頑皮的,豪爽率真的,都在雪中“顯影”了。
星期天早上,去大禿頂子山,先坐小客車,開到半山腰,再換軍用吉普車,最后又騎雪地摩托。那摩托在坑洼不平的雪野里馳騁,我緊緊抱著司機厚厚的腰,好像騎在老虎背上,一躍一躍地穿山林、上高坡,車輪卷起一團團飛雪,像老虎白色的大尾巴,風(fēng)馳電掣,呼嘯生風(fēng)!摩托車隊,讓我想起了雪山飛狐!又想起了林海雪原,如果每個人再披個斗篷,儼然是楊子榮的解放軍小分隊,下車了還意猶未盡,太刺激了,真心覺得這張票多少錢都值!
真是來著了!昨晚剛剛一場大雪,漫山遍野,銀裝素裹,白茫茫無邊無際,放眼望去,一絲褶皺都沒有,像風(fēng)平浪靜的湖面。
雪真厚,踩一腳,過膝深,拔出一條腿,再拔另一條腿,大家相互攙扶卻無比興奮,有人一不小心摔倒,索性就趴在雪里偎一會兒,竟然莫名其妙地覺得好暖和!好親切!順手向同伴揚起一捧雪,銀花炸開,尖叫聲炸開,笑容也炸開!無論是爽朗的笑,斯文的笑,還是傻傻的笑,萌萌的笑,那笑容都像花兒一樣,從心底開出來!
晚上,四個人擠在一鋪炕上睡覺,地上再并起兩張窄小的行軍床。就算是這里的5人“標(biāo)間”了。說是火炕,其實是升級版地?zé)?。地上炕上都很暖和,被子很干凈,有室?nèi)衛(wèi)生間,但沒有拖鞋,沒有洗漱用品。
平生第一次跟別人擠在一起睡覺。左邊太極舞者陳姐,右邊花折傘大姐,邊兒上網(wǎng)不通大姐,地上行軍床上是欣葉。旅行就是這樣的緣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也是難得修來的了。
姐幾個褪去外包裝,盤腿上炕,嗑瓜子,剝桔子,嘮家長里短,也聊風(fēng)花雪月,想說啥就說啥。說網(wǎng)不通姐姐“腳踩黃金”的新襪子,陳姐十年之久的太極經(jīng)驗,欣葉提前預(yù)警的午夜鼾聲,還有她外孫兒的照片,她姑爺?shù)男萝?,她讀博士的兒子,她要出嫁的女兒,還有我們大慶修遠(yuǎn)歲月徒步隊幾次著名的遠(yuǎn)足……
這個夜晚,有故事,有溫暖,富足,難忘。
在北極冰谷,東北民俗小院里,一陣歡快的東北大秧歌,讓我們這些純正黑龍江女人,挪不動步。
“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
這邊的苞米它已結(jié)穗
微風(fēng)輕吹起熱浪
我東瞅瞅西望望
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陳姐忍不住露出真面目,進屋換上小花布衫,接過一把扇子。加入秧歌隊。我的天,才發(fā)現(xiàn)這位姐姐身段靈巧,舞姿活潑,從眼神兒到動作,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喜氣,嘚瑟起來是賊帶勁兒!在她帶動下,宅心、花折傘和我都跟著“大姑娘”美起來,浪起來,立馬變客場成主場,直扭得一身熱氣騰騰,呼哧帶喘。
緊接著,看赫哲族老鄉(xiāng)冬捕,老遠(yuǎn)也沒看明白是真是假,倒是那老鄉(xiāng)起頭唱烏蘇里船歌,“勾引”得大伙兒一起扯開嗓子:“烏蘇里江水長又長,藍(lán)藍(lán)的江水起波浪?!备杪曕诹粒睕_山谷,一時間把東北人的沖天豪氣,都給嚎了出來!自古以來,這里的高天厚土和冰天雪地,造就了黑龍江人特有的勇敢無畏和豁達(dá)開朗,此時此刻,再聽再唱“赫哲人撒開千張網(wǎng),船兒滿江魚滿倉……”胸中頓時涌上一股熱流,激蕩著作為黑龍江人的激動和豪邁!
李楓老師的薩滿舞最觸動我。在大禿頂子山一望無際沒膝深的雪里,在零下20多度的嚴(yán)寒中,這位滿是浪漫情懷的文學(xué)女教授,毫不猶豫換上親手自制的薩滿服,敲起薩滿鼓,跳起薩滿舞,皚皚白雪為幕,天地洪荒做場,她衣帶飄揚,全情投入,用心靈對話天地自然,渾身散發(fā)著神靈之氣,此刻她就是那個來自遠(yuǎn)古,一塵不染,為眾生祈福的神靈。
作為受人尊敬的東北文化學(xué)者,李老師熱愛大自然,熱衷研究傳播東北古老而神秘的薩滿文化,不辭辛苦,興致勃勃。在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師臉上,永遠(yuǎn)看不見疲態(tài),卻時常顯出小女孩的執(zhí)著純真!
花折傘大姐指著雪鄉(xiāng)文化展覽館里的沙盤告訴我:“雪鄉(xiāng)上面的那個林場就是我的家鄉(xiāng)?!蹦档そ?0多年前曾在這里讀四年書,那個年代上大學(xué),真是金貴,心里暗自佩服這位資深的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雪地里,我舉著手機,等她露出牙齒咧嘴笑的時候,迅速按下快門,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最天然的美,真的好美。
感動于每一個時刻,搶拍下每一個時刻,記錄下每一張笑臉。
人,無論什么年紀(jì)、什么身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兒,愛自己所愛的人,是多么過癮的事兒!
愛里遇見
臨下山的時候,網(wǎng)不通大姐火急火燎地找一樣?xùn)|西,欣葉的拐棍。坐雪地摩托時,記錯了存拐杖的地方,最終她發(fā)揮聰明才智,使拐棍失而復(fù)得,50多歲的大姐競高興得像個孩子,大伙兒也都跟著松口氣。
說起來,這拐棍本是我們隊旗的旗桿,另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欣葉的拐棍,她靠著它支撐身體,跟著大家走遍百湖,甚至走到了俄羅斯。那拐棍不長不短,展開是旗,卷起來做拐,主人用正合適,是修遠(yuǎn)徒步隊長劉培亮老師專門為欣葉特制的,說起這些,欣葉總是念念不忘,心懷感激。
她多年前受傷致殘,至今腰上還有鋼釘釘著,行動諸多不便,但她特別樂觀,走得比健全人還遠(yuǎn),寫的字看的書,比有些健全人還多,心態(tài)比健全人還堅強樂觀,一次次超越自己,挑戰(zhàn)“不可能”。她常感念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大家愛的包圍。
愛,給人力量。我們無論走到哪里,總有人輪流陪她走,幫拿東西,危險的路,扶一把,提醒一聲,坐車、住宿,一定是先惦記欣葉咋整,歇腳休整都會問欣葉在哪里?誰跟欣葉在一起?
星期天晚上,在火車站候車回家,進站口路途太長,停車時間又有限,欣葉又走不快,花折傘、網(wǎng)不通找到工作人員,爭取讓欣葉走綠色通道,提前檢票進站,嬌小的太極舞者陳姐主動請纓,陪欣葉提前10多分鐘慢慢走,最后比我們大部隊早進站3分鐘。
體諒、包容、互助,情意濃濃。
網(wǎng)不通張羅行程、車票,李楓老師總想多給大家拍點照片,花折傘給大家?guī)Я撕么笠话献樱廊~、宅心挨個給分零食,小秦兩口子買幾十斤重的礦泉水,又搬著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網(wǎng)不通的同學(xué)月亮湖姐姐沒有上山,卻在家把所有人的行李都收拾得井井有條。
花折傘總是細(xì)心幫我扣好背包扣子,提醒我手套別丟了;李楓老師自知發(fā)燒,悄悄吃了藥,也不吭氣,怕說出來影響軍心……那還不忘總結(jié)此行經(jīng)驗,盤點得失。
有了這些,就有了2天3晚的安安全全,順順當(dāng)當(dāng)和開開心心。
星期一早上4時26分,火車安全到達(dá)大慶東站。
又想起了欣葉的話:“我跟你們不一樣,沒人帶我來,你們帶我來,站著看也是一種體驗,來雪鄉(xiāng),我這輩子都值了!”
也想起了李楓老師的話:“有的人不熱愛生活,我表示不能理解”。
我也不理解。
雪鄉(xiāng),我痛里遇見,醉里遇見,笑里遇見,愛里遇見。無論多難的路途,一旦出發(fā),山,就在腳下!只要心存執(zhí)念,痛,也是一種修行!
真的,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