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1.時代
現在看來,時代是一直向前發(fā)展的,但這只是從我們的“看見”出發(fā)……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時代也可能發(fā)生大踏步的退后和返祖現象,像循環(huán)小數一般,它有時會回到原始、蠻荒、空白處……
2.描摹與闡釋
許多事物是不值得去描摹的,但我們仍然去描摹它們。因為我們深信,這其中匿藏著思想。只是我們力所不逮,沒有把這種描摹之中應有的思想性發(fā)掘出來。而對我來說,我更愿意相信,我們只是在對于事物的借助中出了問題。因為我們的思維是混亂的,所以有太多的錯失。我們把誤解當成了郁結和令我們靈魂退縮的精妙時刻。這種誤解并不是唯一的。因此我們只能退縮和認為它們本不值得描摹。與此大相徑庭的,便是偉大的闡釋者利用了這種種極限而寫出詩來。
3.命運的錘子
鄉(xiāng)村的冬夜仍舊是寒冷的,如北極的星群:荒寒、寥廓。但是,這才是我所理解的、我們生活的具體的所在。我們沒有密密麻麻地生活在人群中(城市里),我們沒有密密麻麻的感受(喧囂的、細致的,并不受到抑制的)。我們只是生活在鄉(xiāng)村里,因此擁有那些扎根很深的事物,但我們的理想并不因此而突出。我們只是像自帶命運的錘子一般生活在鄉(xiāng)村里。
4.暮色
時間渾融萬物。而寫作,的確可以成為這種渾融的最大抽象。寫作自身的丑陋是難以被及時覺察的,它或許僅僅只是一種渺小的,不足以被說出的丑陋。因為寫作者內心的空虛(即便是熱情洋溢的空虛),他不足以在寫作的當下時刻捕捉最富有強度感的句子并推動其完成。他只是對這種或有的可能性做了記錄。太多的優(yōu)良的種子都需要事后諸葛式的閱讀的注解和配合。因此,苦心孤詣的勞作類似于對時間流動的反叛:寫作者需要凝鑄最有效的力才可能接近他最想說出的事物。一切無心的本相在這些去除了形式感的運動中生成。而最大的靜謐(運動)是常在的,燧古的。所以無須說,是生活(人間)孕育了詩人。但作為埋首其中的詩人,卻幾乎是不自知的。否則,他大可以不做詩人,他只做靈感和幻覺的抄錄師便足以使自我完成。他面對黃昏時,只看到了暮色的少數。上帝,天使安在?他畢竟只是看到了天空的少數。他是暮色四合時分最晦暗不明卻又智慧無極的少數。
5.閱讀
閱讀經典著作時,需要無比澄明的注視。需要靈魂的高度激活和短暫的休憩。需要孕育閱讀的感覺(世事萬千涌匯卻又消散)。需要設身處地地看著寫作者蜷伏于寫作的瞬間(生命的一隅)。需要無愛恨和悲欣。需要有一個創(chuàng)造者最初的敏感。需要體會閱讀(僅僅是閱讀本身所帶來的)。需要羞澀地想象,感覺和思索某種夢幻的驚醒。閱讀是無盡的容器里密布的珍肴。閱讀是荒野間的森森寒意。閱讀是唯一的天穹。閱讀是一個大紅拱門。不,想象與閱讀并不是由此及彼。想象與閱讀并不總是同生共長。閱讀需要一夜長睡后的“醒來”。閱讀是某種詞章的死亡。并不是所有的書都配得上“閱讀”這個詞的,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沉醉于某種挑挑揀揀的“閱讀”。我們仍然沉醉于同一本書的閱讀。我們仍然沉醉于對“自我”“命運”和“記憶”的閱讀。這樣的閱讀和我們紅彤彤或黑黝黝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共同體。是的,我們閱讀,就不僅僅是一種矛盾的反叛、辯詰和思索。我們閱讀就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我們流連往返的某一類大書,是我們感覺的盛宴的群嘔。我們嘔出與我們同生共死的瀑布?
6.中國文學
即便同是寫作一途,中國文學中也少了些靜謐澄澈的傳統(tǒng),而多的是熙熙攘攘、眾生狂歡的人間煙火氣息。愈到晚近愈如此。
7.圣潔
即使最清澈的紙張中都免不了隱含雜質,從這個意義上講,世界上或許本就沒有圣潔的詩。
8.詩歌和破碎
他雖然無比的破碎,但仍是完整的個體。他利用了自己的感覺寫下的,就是破碎之中的完整的個體。他在破碎之中孕育了他的整體性。他真是一個善于寫詩者。他理當為了這種榮耀而付出一生。詩歌和破碎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兩個特征。江河也大不過他的思緒流動。他是他所收留和釀造的貞潔的獸。
9.抉擇
太多了,或許真的已經太多了。我們迷失在欲望中。迷失在欲望的瀑布中。不知道水流來自何處的迷失。不知道是人的鼻血還是動物血液的迷失。我們每個人,每一次都被這樣難以抉擇的欲望迷失,簡直不知道自己該生該死的迷失。除了夏天結束即刻面臨著嚴寒,除了融雪結束即刻花枝招展,否則我們是不可能分清季節(jié)的。否則我們是不可能做出任何抉擇的。問題就在于類似的迷失太多了,欲望太多了。問題就在這里:絕望的抉擇太多了。我們處在非生非死的界限上,是誰對我們說過,不要招惹那些人啊,他們的勇敢和怯懦都太多了。否則,他們是可以殺死它的。否則,他們是可以做出抉擇來的。否則,他們是可以選擇種植樹木和花兒來的。
10.流逝
我不可能永遠感受到同一個時空的壓迫。但我并不知道我的感受是否與你們的雷同。冬季冷冽的風,蕭條的田野,高曠的遠樹和山巒都能感受到互相之間的壓迫,因為風吹遠樹,山巒俯瞰田野,云層帶走僅有的溫暖。我現在已經是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了。甚至我離開空茫茫的大地回歸我的屋宇,也不外是如此;我一直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其實本沒有一座屋宇可供我們棲身。屋宇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其實本沒有一個處所可供我們以建筑之基,盤桓數十年不動?這是一個潺湲遠去的時空,我們只能自帶住所(一個肉身的空殼)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無數人群經過,都變成了一代一代的白骨。它們已經被種植(飄散)在空茫茫的大地上了……
11.我一無所是
關于我的創(chuàng)造力真是驚人的幻覺和無盡地鄙薄我的沖動是同時存在的。二者皆有理由:我深知我進入文字的角度和寫作之熱情洋溢(對人世的漫漫悲傷)具有唯一性;我也深知我刻意回避了世界的風雷(我一向以為世界是小的,時代是喧囂而瑣碎的,換句話說,我對外物不熱情)。而我在寫作中的轉圜之機或許便在于此。我的深知(包含了我的局限)對“我”是有意義的,對世界無意義?我因此只能是在“我”(萬物之濃縮:“我”)這個角度成為一個創(chuàng)造者。我的榮耀和挫敗便積聚于此。我一無所是——或固然如此?我無以確知。
12.不要去嘆息命運
詩歌是某種直觀體驗的呈現,甚至比某些體驗更直觀。不要看到語詞置換思想的一面。不要僅僅流連于某種言說的神秘性。人內心中的種種體驗對應于最契合它的迷醉的事物——一旦形成就面臨著破碎的事物,同時也面臨與它的呈現同樣濃度的真誠。人不可能說得太久,所以體現于內心的律動最重要。詩歌的坦誠之處甚至超越它的自知,它沒有偽造之痕,它是自我立足于夢幻的根本。不去妄度詩歌和命運是同喻的,因此只有不假借才可能誕生某種依憑。自我不是某種密徑,它只是唯一的力的凝聚而已。不要去嘆息命運,因為嘆息會降低思緒的確定性。嘆息是詩歌的衰落,它阻擋了某種直觀經驗的注入。不要認同“嘆息是驚艷的”這樣的論述,不要相信人世里還有這樣深情卻令我們不及的藥!
13.幻覺
我熱愛我的幻覺。我總在擔心,世界會扼殺我的幻覺。無所不在的熱愛。無所不在的擔心。但世界不是我的?;糜X其實也不是我的。命運和死亡都不是我的。歲月、歡欣和歌哭都不是我的。我還需要說出什么呢?我熱愛并且厭憎我南極冰層般的幻覺。這都沒有什么,這世界畢竟不是我的。它熟透了的果蔬不是我的。各種不適、拜別、擁擠和說服不是我的。寂靜不是我的。我呆坐在星辰上的時候,穹蒼變遠了,各種景深都像刺入我們身體的一根根銀針。
14.肉身懷抱
我最難以確切地望見的,便是上帝的肉身。上帝蔥蘢的肉身。天降凡物,我最難以確切地望見的,便是上帝空蕩蕩的肉身。我最難以愛和茍同的,便是關于上帝有無視覺的闡釋。我們如同游魚一般的生活如同史前上帝?如同紅門石橋?我們心中最無確切之愛的,便是上帝。但我們龜縮在上帝的懷抱里,我們并不知道自己龜縮在上帝的懷抱里。
15.晨曦
在我生命終結前的每天清晨,我都會醒來。光明的晨曦是必然的存在嗎?天降曙光的必然性。我們由生到死的必然性。醒的必然性?但醒也可以成為一個幻影存在。在我們堅實的生活履歷中,要記得每一縷曦光作為匿名的使者存在。何人可以識辨曦光和暮色?何人可以識辨?歷史赫然地跑過了我的河床,我盤踞在巖石上:像雕塑一般的盤踞,等待風化!像巖石一般的自我盤踞,等待風化。我們是巖石的射線遠涉他鄉(xiāng)。我們是晨曦嗎?但我遠遠地看見樹木的葉子寥落,曦光一點一點地上升,飄逝。我們只是看見,根本沒有因時間遲滯的任何發(fā)現。
16.骨肉
我一直都覺得《主觀書》遠沒有那么完整和豐富,所以我才不停地修改和補充下去。換句話說,這種低空囈語式的寫作也正是因為呈現了我在思想和生活方面的雙重不足,所以才獲得了綿延不絕的書寫。它的漫漫無盡與我思考力的薄弱是大為相關的。在它到達終點前的任何一種思慮迄今看來都無比正常,因為它的確是我曾經鮮活地存在于世的見證。它從領悟的角度無比謹慎地貼近了“人”這個字眼,除了它,我可能再也沒有過同書寫榮辱與共的強烈幻覺。因此,這是本我之書,它攜帶著我的骨肉游走……
17.你在兀自生長
你在兀自生長,不僅會大過樹木與花草,還會大過天空與穹宇。在事物的悲歡與有限性之間,你不僅僅在生長,而且在孕育,滋生,像一群蘑菇撐破了土地,變成了蘑菇自身。你是爆破的復數。沒有詛咒,只有黯然的日子滾滾向前。沒有期盼,只有灰色的鶩鷹在凌空飛翔。這些充滿了黯然和鷹隼的日子也僅僅是這樣的日子。不必諱言這冗長而毫無建樹的日子是唯一的日子。不必諱言我們只有這樣的日子卻絲毫不愛這樣的日子。更不必諱言我們受惠于此才創(chuàng)作出了比這樣的日子更高更大更為空洞和虛無的高山大樹般的日子。
18.各種“萬物”
我們每次寫下來的,都是關于時間的留念。都是“向世界告別的詩”。誰知道生命會在哪天終結?反正僅僅是思考它就已足夠令我們震驚。平淡而震驚:這是命運賜予我們的?,嵥榈囊庾R和并不高拔的震驚,都是命運賜予我們的。命運還賜給我們黑,賜給我們白。賜給我們貧窮的富足。我們的自我意識被各種“萬物”淹沒,被各種“萬物”重新鑄造,被各種“萬物”賜予和破壞掉了?,F在,站在時間的雕刻師面前,我們的容顏憔悴而蒼老。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年輕地蒼老過呢。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拘束于年輕而蒼老而悲傷的命運里……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完成過向世界告別的詩。我們從來沒有完整地寫下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句子!
19.關于《讀本雅明:敘事》
本來想寫成《神的囈語》,但仔細聽來,還是有一股子人間沙塵氣。
20.能力之判斷
我很好奇,我們是否還具備寫出自身全部懷疑的能力,袒露自身的恐懼和猥褻心的能力,真實地描繪自我的直覺和夢境的能力,最基本地使用個性化語言的能力,不高大上地求全責備從而使靈魂的全息都自備具體指向性的能力……一句話,就是完整地見證和塑造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能力,恢復一顆心靈本有的豐富性、敏感性和神秘性的能力。而沒有這樣的能力,談論文學之創(chuàng)造,基本上就是緣木求魚。
21.對《主觀書》七十萬言的針砭
《主觀書》不是一部雄心萬丈的書。它只是一部退守之作。退守到我們最基本的心靈層面看問題。退守到我們本有的各種情緒思考和形而下的局促里看問題。退守到日記寫作迷戀者本能的精神處境里看問題。它是我在各種退守的抑制之中所寫下的一部簡單而繁復的書:各種無邏輯的夢,各種變形文字的伸展,無盡地壓榨自身而曲折向內,各種自我困境的贊譽和濃縮……一部充斥了自戀之語的瑣碎之書。一部唯一性的(對每個自我而言)指向神的囈語的著作。一部可以撕碎百分之九十的頁碼任其流散的書。一部追求判斷力的書。一部自我廢棄的,錯謬的書。一部向人生(死亡)進行祭奠的書。一部起落和急墜的書……
22.心觀滄海
只有盡除所有的羈絆,我才可以返回來(思維的滯留),老老實實地蹲在冬日向陽的燦爛之地。我不想四野奔逃而有心觀滄海的可能性。我不去四野奔逃,能有心觀滄海的可能性嗎?至少在我寫下的此刻,事情就是這樣的。它本來就是這樣的。
23.事業(yè)
寫作是需要不斷地建立、不斷地融合、不斷地帶入和發(fā)掘的一樁事業(yè)?不,寫作很難構成一樁事業(yè)——它構成一樁事業(yè)的可能性已經被各種自我的麻痹、慎重的思慮消耗殆盡。
24.一刻
對我來說,也許最為有力的一刻永未到來。我把它歸之為神圣的迷醉的一刻。我們惆悵二十余年的奔馳的一刻。我們追求天穹的柱子的一刻。我們修正自己的身心、安放自己的勞頓的一刻。我們的身心“都很健康”,但仍然在孕育著疲憊和衰敗的一刻。這不是非常簡單、不需要重視的一刻。在最雄奇的意識停駐下來自視,這是單調、薄弱和冥朦的一刻……
25.十三年嘆
十三年(生命的軌跡)就這樣滑過去了。我不知道我的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我只擁有這一丁點微小的真實,被我仔細地記錄在冊。
26.期待與惶惑
因為期待泛濫,所以才會使我們變得惶惑不安……期待的精確性被分解在每一個時光的細節(jié)里……應該遠離它,像存亡之間相互遠離,不要同生滅。如此,才可得自知(哪怕是渺然的)……
27.理想
將各種經驗、深入的思考和巨獸般的靈感交匯,我就可以寫出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詩,用以比肩那些獨一無二地存在于世的文學經典。
28.潛伏
至少對目前的我來說,一些倒映著我們內心空洞、用語樸拙但表意精確的“滄桑草木之書”大過了世界上其他一切書的總和。我本來沒有必要為其中添加什么——如果說我必須寫作的話,也只是因為我的閱讀打開了我的意識(潛伏)。我需要為我藏書的滿溢剝離出一條孔隙,這條孔隙便深含我寫作之面目的藏匿。我是為了使生命的漲滿感相對地得以削減和萎縮而寫作的。
29.極光的照射
我很快地發(fā)現了他們的蹤跡,然后我追隨他們,就像追隨我自己的謹慎、多疑和貪婪一般。我從他們的滔滔不絕里所學到的,又何止是這個世界的短缺與蔥蘢(我反復使用過的一個詞)之意念。我從他們那里學到的,又何止是滔滔不絕的意念,又何止是詞語和悲傷的創(chuàng)造的生殖。我如今只剩下了晴空萬里的想象力:孤絕的、被忽略的、流水環(huán)島一般的。我如今只剩下了“巴黎之聲”:如果沒有他們先期活過,我如何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會有晴空萬里和無窮的少數。我不悲哀于我的負重,我只悲哀于穹隆的漲縮和晴空萬里的短暫易逝:是他們最先發(fā)現了而后指引了——證實了時間是空間的一個反面。絕對性的漫長歲月,與絕對性的短暫易逝,晴空烈日里的短暫照射。極光的照射?然而仍是短暫易逝……
30.靈魂的裂隙
回憶會增多(溫暖的),像“復眼森林”一般增多。它通常意義上的母體其實是不存在的(沒有現實感)。它面向未來的黑暗(慎重的)也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修修補補的增多,左旋右繞的增多?;貞浲ǔ购诎祷蚬饷鞯臐舛雀褚恍?,會使環(huán)城的行旅更為復雜和漫長一些。有時,我并不知道我所路經的是哪一片回憶(是哪一個層次的)?在我反復地追溯和驗證的歷程中,我成了一個在回憶中才存活和有價值的人……我是回憶賜予我的?即便是黃昏里的光線,也會因為回憶的介入而與往日不同。我是靈魂的裂隙里的生物?漫長、古怪、心生各類樹種的生物?
31.記憶
記憶意味著消解。記憶越深,消解越深。因為你所記憶的,并非是事物的原初面孔。它不可能完整、確切。身處這樣的境遇中,無論如何,你還是孤身一人。而完全相同的記憶(記憶的疊合)是不存在的……如此一來,讓記憶在空間形態(tài)中不動最好。不去觸碰它最好。忘掉它最好。記憶就是忘卻。記憶越深,忘卻越深……
32.我何必總是相信自己
我何必總是相信自己。我有時也會不相信自己。巨大的懷疑感驅散了我的沉沉睡意(突兀醒來)。巨大的人生懷疑感建立了我的靜謐黎明。連續(xù)的早醒(萬幸是連續(xù)的早醒)使我可以直面曙光來臨前的一刻:緩慢的,平常的晨曦來臨前的一刻。天地冥蒙不解如一只只小獸(孩童)。天地冥蒙不解如故事(不經演說,緩緩流淌的“平?!惫适拢L斓刳っ刹唤猓涸姼璋愕?,堅硬的礫石般的。天地冥蒙不解?我身處對自我巨大的懷疑中,突兀地,凝重地,不知身之所在?不,并非恍惚地,只是一種日常性的突兀醒轉……天地冥蒙不解……我們日常性的突兀醒來,如遲滯的故事。突兀地,不知其所以然地,夢幻的別離!
33.火焰
事過多少年之后,也許一切冗長的敘述都失去了力量,我們只覺得簡勁有力的篇章中更集中了人類的思考精神。我們的閱讀狀態(tài)所形成的往事追蹤,恰好契合于一種“單頁紙的幅面”,所以,一切展開只是在適當停頓后的展開。倚馬千言的才情像笨重的熊一般難掩它蹣跚的步履,它只勾連起斷斷續(xù)續(xù)的火焰。事過多少年之后,也許一切高頭講章所適應的范疇越來越小。簡潔而不贅述的描摹是更近于神思的句子。我們都在書寫更近于神思之磅礴而不漫漶無極的句子。
34.閱讀與寫作
當內心的泉涌大過一切時,是不適合進行長篇閱讀的。閱讀者的理想情境是內心的澄澈無遺。自我意識的漫溢證實了時間的影像與自我的沖突。而這種沖突會把所有的讀書的彌補導向一個彎曲而旋繞的出口。你不可能任由內在的聲音和閱讀者注目的聲音(寫作之源頭)齊頭并進(齊聲大喝)。它們也很難發(fā)出共同的嘆息,除非你的閱讀指向與寫作者所提供的完全合一。但這是不可能的,否則就是兩部完全重復的書(誰抄襲誰?)。所以,當一個人的自我意識過重時,正是創(chuàng)作的機會來了。讓自我的韻律貫通時間的每一個局部,將雜質從自我的每一個方寸內擠出,如此一來,你便可以寫出最真誠而富含感想力的書。這樣的書,是你生命的起點,也是與你同步于命運和歷史的書。
35.陌生
讀高度陌生化的作品:第一次讀,富有新鮮感的讀——和讀一些高濃度的、高精度的作品時會有巨大的收獲。否則,閱讀也會變得庸俗和渾渾噩噩。要注意保持頭腦高度的熱情(對閱讀這件事),否則會使閱讀行為如同行尸走肉。毫無認同感的、僵硬的閱讀是無效的、應該拒絕的。可惜,我們的閱讀行動常在應該拒絕的書籍中展開,這差不多形成了對生命的敗壞。我們?yōu)槭裁床荒軌蛘嬲斫馕膶W?其罪魁禍首便在于:庸俗的自我判斷和庸俗的毫無意義的閱讀行為。
36.寫作的耗費
一定要寫出空虛之極時骨頭的碎裂之聲:堅硬的,滄桑罪惡的,黑白相雜的,壓迫松弛雜糅冗長的……一定要寫出自我的多重意識神靈般的穿插與邂逅,一定要寫出用力之極時空蕩蕩的失憶……否則,寫作就是一張失去黏性的膏藥貼,是無效的,不可能的,是對人生的一種耗費,應該被拒絕的……
37.我們命運的物理性
同我的無數分裂的自我和平共處——坦白地說,就是我有效地利用了我的智慧和“歇斯底里”,才是我取得事業(yè)上的成功的唯一法則。我比很多人的經歷要少,但是,我至少也知道荊棘和蒺藜,我比很多人都知道我們命運的拐角處深藏了一切為我們所忽視的事物。這同樣構成了我的唯一法則中的必不可少的螺栓。我必須有計劃地洞悉我的全體,針對我意識的各個層面展開行動——而他們留給我的非常有限。我必須有計劃地推進,但計劃之力不足以構建我對我的各個層面的意識的理解。就是這樣,我盡管深知我何以成為我自己,但經常又不可控。一切不可控的力在共同作用,才制造了我的完整的、破碎的思維蹤跡。我的終極任務是收集這樣的鱘魚,做自己的饕餮盛宴的掌廚者。就是這樣——再沒有人比我更多地明白這件事了,再沒有人比我更多地關切關于我的一切。這是自我的寰宇和私相授受的命運裂變——而我需要超越的事物也正是集中于此。我可能做得不錯,但也可能更加向一個獨立的深淵去了。我為什么要阻止而不應當阻止呢?我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殘缺、虧損,跑冒滴漏,又自得、喧鬧而圓滿呢?或許只能這樣。因為時空既在,微光彌漫,我們還沒有經歷回退到昨日的滄桑。我們一往無前地走著。事實告訴我們,我們(萬物)都在一往無前地走著。除了回憶使我們驚心,我們命運的堅硬的物理性仍在一往無前地走著……
38.根底
只要有可能,就需要盡早地給自己確定標高。不要以時間未晚來作為托詞。不要遷就自我的惰性,因為只要稍稍任其蔓延,就勢必影響到來日。自我感覺中最精粹的部分一定要設法保留下來,因為只有這些才是你賴以形成自我的基礎養(yǎng)分。一定得盡可能地捕捉可能形成自我的時刻,要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并且完成那些時刻。自我必須建立在一種放蕩和拘謹交叉的地帶,并且最好能使它保持適度的饑餓。換句話說,就是要使謹嚴和自持更多一些。但是不要任何人為的算計,要聽憑潛意識的引領。建立任何一座海拔線在五千米之上的山峰都是艱難的,我們得充分注重各種氣候和地質變化對這種創(chuàng)造性建立的影響。在此我勢必強調我們在我之中的存在,但是在真正形成靈魂的決定性時刻,我之余并無替補,所以需要建立一柄天梯去觀察云霓和天穹水流,需要以我來觀照和制約我。我們的漫漶之處就在于這種觀照和制約之于我的疏離,但我不同,因為我畢竟更為獨立和凝聚。以此作為一個審察靈魂的機遇,各種破碎和崩潰都會出現。沒有關系,盡管你已經帶有偏向性地書寫了一切,但仍然沒有關系。即使一個魔鬼上帝,他仍然是在各種機遇中存在的。他既具有唯一性又不是那么絕對。我們只要真誠地面對他就可以了;不真誠也無妨,只要你刻骨地銘記這一點就可以了。這是上帝授意我寫下的第一句詩,但他又特別充分地重申過了,他的授意不具有任何權威性。因為正是自以為是的權威性消解了上帝。在他談論此事的時候,上帝性和權威性毫無關系,他其實只是我們凡人的根底。他其實泯然不存。
39.事物的本來情狀
我剛才又仔細地想了想,得出一個初步的結論如下:可能是我們太想成事了,所以才表現得“不遺余力”。但這種“不遺余力”確是有害的。它突出了某種知識方面的修飾功能而忽略了事物的本來情狀。事物的本來情狀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我們本有的知識的蒼白,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感受力其實已經被磨損了數十年:它沒有純真的質地,只徒有虛假的雄心;它盡可能地強調端莊、大方和如魚得水,而不愿意從根本的方向上毀壞和建立自己。所以要改變這一切,的確很難。難在于脫骨換胎的病痛,齜牙咧嘴(不優(yōu)雅、歇斯底里)的病痛,難在于反對、質疑和孤立于人群后的種種盤算中的糾結與病痛,難在于擺脫一切眾聲附和后的“空虛”(?)的病痛。難在于抑制(抑郁)的病痛?在過往的很多年中,我們太注重于從技巧(技能)之源(外物)來思考問題了,但這其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何以你為師?你如何能從加強自我的確定性(潛伏最深的自我)方面來確立自己?要摒棄一切影響之焦慮,過濾掉一切噪音。要保持最純正的自我的心律。重要的是:重復、還原和回歸的可能性!所以,我為什么要相信自己?我為什么要不懷疑自己?我為什么要疑慮于我的一切自在、未知和我不知歸屬的確定性……這所有的探究的艱難從一個深遠的地心中被發(fā)掘出來組合成人世(命運和寫作)的懸崖峭壁,珠穆朗瑪。這所有的探究的艱難大過了世事的滄海桑田、宇宙的萬千變化:它其實是關于洞悉我們的生命之秘的艱難。你最不能放松的,就是對一切耄耋之人的嘆息的關注的艱難!
40.講述
講述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令人著迷:有一些推理性,有一些令人擔憂和恐懼的東西。寫作者能有本事吃掉自己,再把他吐出來,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41.只有你一人是靜默的
可能有一些渺小的膨脹但不為人所察??赡苡胁煅杂^色的君子但只不過是君子。在夢境中活著,他不外是我們所有人冷靜的獲得。我們不得不面對這種一向不察的膨脹:思考和靜默的歇斯底里。夢的不可遏止——歇斯底里的疼痛;無窮無盡的夢、幻覺、夢;無從實現的生長,愛命運至死;在處處風雷中,在處處城防和凍土般的風雷中,我們愛我們的命運像愛一軀肉體。愛得歇斯底里——你分明只有幻覺而沒有真的愛,沒有真正的夢境,像燈盞般可以引領你!你分明沒有你慣用的措辭、一些修飾物、一些唯一的“這邊廂”般的修飾物,你分明沒有你所知的生死愛情,分明沒有這個世界,所以,只有你一人是靜默的:你必須靜默地應對一切,所有的風雨聲——這個世界!
42.日記
可以堅持把思考的破碎性記錄下來。可以把吞入一枚果核后內心的被刺傷感記錄下來。最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靈魂的無邊無際(像宇宙一樣無邊無際而又自成體系)記錄下來。最重要的是,這種記錄是出于對自己的無邊無際的剖析的知覺,而不僅僅是出于對自己的思考的榮耀的知覺(當然,并不排除這樣的知覺)。在漫長的,幾乎和有形的生命一樣古老而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日記基本上是關于等待的書寫:精神上的,知覺層面的),可以使自我的多個肉體同時完成。在此的。在彼的??梢允棺晕液头醋晕业亩鄠€肉體同時完成。優(yōu)良的。敗壞的。如果說,日記是見證我們身心奇跡的上帝的贊助者,則保留奇跡就是日記的唯一指令。我很多時候都會覺得,日記是從天地的結界處輸送而來的奢侈品。它本來不存在(因為被撕碎了),但它為什么又存留下來(變成日記、書籍,生命中歧異叢生的日子),為什么又逼近我,刺傷我,孕育我?
43.生殖
對藝術從業(yè)者來說,偏執(zhí)、孤寂,甚至狹隘都是最好的詞。它們都可能促成在藝術這個方向上的強力生殖。當然,思想的喧囂、內在的壓迫最苦。人生(想到它,準備它,醞釀它,認同它,接受它)最苦。而綜合以往,我們之所以履跡草草,其根本就在于我們常常被極容易妥協(xié)的自我所敗壞。我們沒有沿著一個固執(zhí)的、綿延無限的險境一路走下去。正因為最懂得迷途知返,所以我們才活得無效而漫長。庸俗的無愛憎的幸福最是我們身心的迷醉。我們都制造了也吃夠了這樣的罪惡。我們都向著最卑微和破碎的庸人的方向改造了自我。
44.落葉
只要一讀羅扎諾夫(齊奧朗、佩索阿、尼采),我身上的羅扎諾夫(齊奧朗、佩索阿、尼采)氣息就被激發(fā)出來了,只要一讀《主觀書》,我身上的《主觀書》氣息就被激發(fā)出來。但這都算不得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作為寫作者的氣息(不是作為單一的敏感者、家居者、偉人志向)被激發(fā)出來……隨之改變的是我的境界、生活——對我來說,它們確實富有存在感,使我意識到,我在活著,我在思考。我被寫作侵襲?不,是我需要被激發(fā),被沉悶的生活(萬事萬物)激發(fā),只有這種激發(fā)才能使我保持適度的心酸、饑餓,而后,我就可以進入生活和寫作了……我的日常需要一種進入感,不偏不倚、不溫(涼)不寒(熱),但這是難以做到的,令我痛苦和反感。我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可以不回憶了,我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可以不寫作了?(一種早晨煙塵四伏的空茫,一種激越意志的力)
45.沉醉
很多時候,我們讀到的書,看到的事物,評判中的人群,流連的城市,徜徉的大地,都是執(zhí)拗的、平白的、不可對應的。是生活嗎?其實與生活是無關的,因為總是會有運動,平白的、流暢的、執(zhí)拗的,但未必是生活。但我們真是為此操夠了心,很多時候,我們像每一個頑強地(不顧廉恥地)活下來的人群,在無意義的情境中形成我們的特別的贊美。那些流淌著的河、結果的樹、開花的葉芽、飽餐風露的下午都不是我們主動追尋的,那些聲音,那些厚的、熱的、煩惱的記憶都不被聆聽,我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須臾中找到歸宿而后澹泊自居。我們只是在這樣無意義、無秩序的人叢(樓群、曠野地、花木叢)中活著,身受裹挾的事物遠不盡于此吧……身受裹挾的事物?白日放歌須縱酒——我們身體中的醉意,那些青黑色澤的夢寐,都遠不盡于此吧?
46.思想
思想總是“對”的,因為思想者不會容忍思想的斜面。思想者既崇高又絕對,他們既解放自我的思想又解放被研磨的筆墨。思想不是無物可及的時間的“空殼”,它只是一種臨場的沉醉之感。所以,在被思想所解放的筆墨中,通常會有無數潛在的故事發(fā)生。但是善哉,我們不會完整地經歷這些故事發(fā)生的歷程,我們只是知道思想者的神情迷醉。他們重復既往的道路嗎?不,在真正的思想者那里,思考的新變是唯一的行動力。思考是通往世界的一條溝渠,思想者擁有使渠水流動而不泛濫的力。我們?yōu)槭裁磿欢?、再而三地尋找奔騰的云霄,尋找飄蕩無依的人群,尋找不落地的飛翔和陌生人苦澀的笑聲?因為思想欲求解放嗎?或許,這種尋找正是思想的由來。我們在各種時間形態(tài)中捕獲到了今朝之維度,它們與既往的事物沒有真正的區(qū)分——倘若我們不去仔細注目的話。但是木頭腐朽了,道路變得逼仄而寬,我們何曾注意到了空間的流水和它振振而鳴的故事呢?那些振振而鳴的故事發(fā)生,正是空間的恣意張馳——它的思考所在,便是萬物變形的真正的由來。
47.我們生活的紀年
租住在隔壁的鄰居搬走了,新的租戶又來。生活瞬息變幻的感覺使我只能手足無措地面對來日。但房子的布局沒有更新,房子的主人沒有更新。生靈變幻,那昔日的臨時租戶遺留的舊物中就包括我們不曾目睹的萬物的生靈。我們從未踏足彼此的居所,我們不曾知道彼此生活的一星半點。但是城市啊,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通過小臥室的窗戶我能夠看到的只是一個在廚房中忙碌的形象,我甚至連他(她)是男是女都不記得了。年復一年,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變更著、衰老著走過來的。那些刻在我們生活中的皺紋、屋子里漸漸生出的歲月之感可以證明這一點。有朝一日,這幢樓房會變得徹底衰老、被拆除,不復留存于世,就像它不曾存在過一般。它的好時光會比我們更多、更頻繁嗎?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年頭了,但是我們很難生活得像一個久遠的標尺,能夠銘記一切世事。那為我們紀年的老人們已經面目含糊、口齒不清地靠近了人生的終點:他們也是生命的租客嗎?在某一些黃昏、某一些夜晚,我們終究也會去返流連、踟躕無序。上帝會為我們垂下人世的悲憫?不,他也只是一個宇宙的租客,因為他的存在,我們的神情(視野)會變得迷茫、陳舊、灰白……
48.缺乏引用
我不僅對我誤解和不解的生活缺乏引用,我對我所熱愛的生活也缺乏引用。我的主觀,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意識(一種貼緊我的氣質和風格)的象征性的延伸部分。我并不希望對我的風格進行過多的記錄,我并不喜歡在我的作品中過多地體現那些僅僅是作用于“象征性”的風格。我可能更加傾向于在我的寫作中摒除我的閱讀和生活的部分,對我的耳聞目睹不加引用,對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不去汰選,不清洗,任它混沌來去,自在開展。有時,我甚至會認為引用量過多的寫作便是無法自我確信的寫作。我并未看到征引的必要性,但事實上,我在徹頭徹尾地引述自我和他人思考的過程中常常忽略這一點。我的“缺乏引用”只是我不自然的一個表現,它以一種非黑即白的茫然大力把我推遠了。我如今站在一個日常生活的天塹之上:它平靜地回視著那高曠天地間反復被借重、疊涌和呈現的生活的謎面,它被自身不覺察的事物的表象推遠了。它只是天塹般沉重而虛妄的穹頂青苔的延伸部分……
49.軌跡
一條鮮明的軌跡貫穿下來,證明了我仍然走在路上,證明了仍然有“我”在文本中……我看不得我的隱身,一種可以意會的知覺之痛。
50.霓虹
通常是在雨后,我們的幻想被凝聚起來,那令人目眩的霓虹,構成了我們被觀察和變形的新的角度。我們是某些宇宙時間在人叢中的投射,它微細、沉醉,難以抵達。我們從未完整地寫下它們。我們從未完整地寫下霓虹。
〔責任編輯 王雪茜〕